第45章 ☆、結廬

“難為你這丫頭還能替我這個老婆子着想,比阿遠這呆小子有心。”裕陽大長公主收回目光,徐徐道。

穆清聞言腆着臉笑了,一時竟有些語塞。

裕陽大長公主這時又将眸光放到宋修遠臉上,問道:“面上的疤何處來的?”

“去歲六月,忻州戰事起,孫兒面上的傷那時留下的。現已好全,祖母不必擔心。”

“唔,你哪只眼瞧見我擔心了?”大長公主輕聲戲谑道,“若連這一點點小傷都需挂心,我恐怕早被你祖父父親折騰出心病來。”

站在一側的穆清聽着大長公主口中蹦出來的話,初時有些驚詫:若戰場上那刀子再歪一寸,此時宋修遠面上的便不僅僅只是一道疤了,恐怕連右眼都要被生生剜去。彼時她與宋修遠雖僅有成親日的一面之緣,她卻還是不僅為他面上的疤心驚。裕陽大長公主可是宋修遠的嫡親祖母吶...

但細細咀嚼,似又從這短短一句話中品出了些味道。

穆清擡首,不期然撞上大長公主又向她投來的眸光。

裕陽大長公主看着穆清若有所思的神情,知曉自己的敲打生了作用,笑道:“丫頭被我的話吓到了?但身為宋氏媳婦,你要明白,這些皆是避無可避之事,日日在府中驚心于邊境戰事毫無用處。與其如此,不若做些旁的實事。”

穆清恍然,對裕陽大長公主恭恭敬敬道:“穆清謹遵祖母教誨。”

宋修遠摸了摸鼻梁骨,似覺得這個話頭有些莫名,看了眼穆清,見穆清神色複雜,開口道:“時辰不早了,孫兒送祖母去膳房。”

裕陽大長公主複又轉動清明的眸子,将兩人面上各自的神色盡收眼底,不鹹不淡道:“今兒沒甚胃口,正巧我有些乏了,便先去歇着了。你們倆不必顧忌我這個老太婆,自個兒玩去吧。”

語罷,裕陽大長公主擡眸又掃過穆清,這才轉身出去了。

從前穆清只覺得陸離的言行舉止太過跳脫,這時兩相比較,方覺在裕陽大長公主面前,陸離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若非身邊還杵着個宋修遠口口聲聲地喚着祖母,她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位精神矍铄、不拘禮節的小老太便是昔日的輔國大長公主。

若說她身上唯一讓穆清信服的,大抵只有那對澄澈的眸子了,一眼望過來,仿若能直逼心底。

穆清怔怔回頭,看向宋修遠的右臂,想起他對傷口毫不在意的模樣,問道:“阿遠是否嫌棄我太過關注你的箭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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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問出口,穆清又覺得這話說得好生奇怪,複又換了個問法:“阿遠臂上的傷可好全了?”

話音方落,卻覺得更不對勁。

經裕陽大長公主方才的敲打,她的确覺得自己對宋修遠的箭傷過于緊張了些。可她又覺得,裕陽大長公主真正想警醒她的,并不在此處。

宋修遠笑了:“昨夜夫人還瞧過的,道已快好了,怎這麽快便忘了?”

穆清擡首嗔了宋修遠一眼,不再言語。

她知曉裕陽大長公主與她之間隔着的不僅是近五十年的歲月,更有宋修遠這個寶貝大孫子。裕陽大長公主方才對她說的所有話,實則皆是在替宋修遠綢缪,男兒志在家國,裕陽大長公主應是警醒她這位頂着豔名嫁入鎮威侯府的鄰國公主莫要擾了宋修遠的公事。

但是裕陽大長公主眼眸中的平和太像青徽子,讓她真真正正相信她已脫身于俗世煩擾。既如此,撇開朝廷政治的波谲雲詭,她與裕陽大長公主亦不過是尋常的祖婆婆與孫媳婦。

只是這位祖婆婆段位太高,縱然穆清期望能得宋修遠祖母的喜愛,但她自知難以在裕陽大長公主面前耍小心機以騙得她對自己的信服。

罷,順其自然吧。

宋修遠像是悉數知曉她心中所想,開口道:“祖母适才的提點之意我亦聽出來了。只是祖母性強,向來不喜阿谀谄媚之人。夫人不必憂心,從前如何,在此處亦如何便好。”

話雖如此,但宋修遠心底終究藏着一丢丢的自豪與歡喜,穆清人前人後顯露出來的模樣大相徑庭,她私底下的性子,祖母定然也是喜歡的。

裕陽大長公主走出廂房沒幾步,想起房裏的二人,尤其是宋修遠時時提防她為難穆清時的拘謹模樣,竟捂嘴笑了。真是像極了他祖父。

只是笑着笑着,裕陽大長公主突然想到自己已近古稀的年紀,着實不便再笑得同朵花兒一般,遂放下了手。

将笑靥與花兒作比的風雅事,還是留給年輕人好些,省得老頭子見到了又道她為老不尊。

可她仍控制不了往上翹的嘴角。

迎面而來的沈梨見裕陽大長公主面上的細紋裏都氤氲着慈愛笑意,也跟着笑道:“老夫人見過郎君了?郎君帶了小夫人回來。那小夫人天姿國色,眉心點的花钿真真好看。性子亦好。老夫人得此孫婦,郎君有婦如此,當真好福氣。”

聞言,裕陽大長公主恢複了神色,因知曉沈梨的古怪毛病,便指着沈梨的鼻頭道:“同你說過多少次,看人莫只看皮相,殊不見最毒在人心。”

沈梨縮縮脖子應了,側身扶着老人回屋,還是禁不住心底對漂亮事物的好奇,問道:“夫人您亦是外頭來的,可知曉小夫人的花钿是個什麽方子?”

裕陽大長公主笑道:“什麽方子?人那是從母胎裏帶出來的,你便是尋盡天下所有的朱砂,都點不出來那樣好看的花钿。”

這些年裕陽大長公主雖遠離京中俗世,但身邊到底留了幾個心腹。這幾個暗衛謹遵其令,暗地裏替她遞了不少京城裏的消息。她這般做的原因無他,不過是身為皇庭公主對母國的最後一點責任與關切。若非到了萬劫不複的境地,她絕不會再出山。

結廬隐世的生活很好,天下的榮華富貴她盡消受過,朝堂的翻雲覆雨她皆體味過,夏蜀的靈山秀水她亦賞玩過,可那些都是年輕時的舊事了。而今她只願久居于歸雲山間,安心當一個鄉間小老太。

這天下,終究是要交付于年輕人的。

沈梨細細咀嚼着大長公主的話,忽而驚奇道:“我先前還道夫人您在這兒住了這麽多年,不曾見過小夫人吶。原來竟是舊識,連小夫人面上的胎印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裕陽大長公主思慮良久,笑了:“是啊,的确是舊識。”

四年前她出山回鎮威侯府替兒子兒媳料理後事時,知曉了明安帝的和親旨意,亦聽了不少關于蜀國琅王府郡主的傳聞。十餘年不見,當初仍需她扶植保護的小皇侄竟已開始算計起她的孫兒了。

彼時宋修遠初初弱冠,又逢父母俱殁,但并未沉溺傷痛之中,轉而迅速地接管了鎮威侯府的一切事務。出熱孝後,又極快地遠赴戰場。她瞧得出來,她的這位孫兒已有獨當一面的能力,頗具他祖父當年的風範。有些時候,比之祖輩,宋修遠甚至更穩健些。是以她将府內後院的瑣事交托與海棠後,不及宋修遠班師回朝,便安心地回了歸雲山。

思及此,大長公主複又嘆道:“宋家的小子都出息着呢。”

她尚未自負到覺得自己的孫兒能鬥得過帝王心術,但宋修遠想在明安帝的算計下保全鎮威侯府,應不成問題。

沈梨聽裕陽大長公主這話前言不搭後語,心道老太太定是乏了,回房後迅速伺候着老太太睡下了。待向青衿交待了一應雜物後,便回了村子。

***************

入夜,縱然行了整整一個白日的山路,穆清仍不覺得困乏,坐于院中望着山谷上的星星,眸色清亮。

山間的燈火不若京城那般明亮如晝,是以此間星空,更顯浩瀚無窮。

宋修遠從廚房端了盅驅寒的溫酒,還未走近廂房,便見穆清坐在廊下擡首靜靜望着夜空。

忽而便想起從陽陵回京的那夜,他頭腦發熱地夜爬城牆,回到侯府東苑的時候,穆清亦是這般獨自一人靜靜地坐于廊下。

那個時候他大概如何也想不到,不過是四個月的光景,他與穆清便歷了這麽多事,所幸她一直安心待在他身邊。

這時一陣清風拂面而過,帶來遠處村子裏的狗吠與農婦罵兒聲。

晚風習來,歲月靜好。

宋修遠腦中倏地便冒出了這八個字。頭一次,他覺得祖母挑地方的眼力委實毒辣,祖母的結廬日子過得委實惬意暢快。

朝着穆清快步走去,不及穆清從星夜中收回目光,宋修遠一手握着酒盅,一手攬過穆清的腰,輕輕一躍,便帶着穆清坐上了屋頂。

“此處的視野更開闊,夫人不若在此處賞景。”

穆清放開緊緊摟着宋修遠脖頸的雙手,仰頭望去,戲谑道:“果真離繁星更近了些。”

到底是坐在屋檐上,穆清雙手乖乖地搭在膝上,一動不動地仰頭望着夜空。許是離繁星更近了,方才心底那股渺小之感更強烈了些。

與浩瀚星空、無窮宇宙相比,她小小的肉身又算得上什麽呢?既如此,她先前的煩惱思慮又算什麽呢?

真假郡主也好,姊妹易嫁也罷,及至他人風評,皆不過是過眼雲煙。

與這些相比,真正重要的,是人心。

是她與杜衡的兄妹之情,是她與宋修遠的......男女之情。

宋修遠将手中的酒盅遞給穆清,道:“歸雲山雖在南邊,但夜裏仍有些寒涼。這是李嫂特意在廚房備下的溫酒,喝了驅驅寒。”

穆清将雙手垂在身側,只側過腦袋,微微仰頭就着宋修遠的手便喝下了溫酒。

宋修遠知她酒量淺薄,不敢讓她貪杯,見她眸中已有微微混沌,即刻便縮回手,仰頭将餘下的溫酒悉數灌入喉中。

唔......比預料中的更烈些。

宋修遠微微皺眉,側身去看穆清的神色,還未有所動作,卻是肩頭一沉。

穆清就這麽歪頭靠着他,沉沉睡了過去。

宋修遠不動聲色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盅。得,真真是好酒,拜其所賜,他才把人弄上來,又要将人弄下去了。

用空着的手扶正了穆清的頭,宋修遠望着穆清恬靜美好的睡顏,膚潤如脂,唇若點櫻,心底喟嘆:啧,酒量真是奇差。

心底腹诽着,眼角眉梢卻是漫上了掩藏不住的溫潤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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