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芳菲

以大江為界,北岸的山東南道、淮南道等地過了一個暖冬,自年初始,竟已接連數月不曾下雨,隐隐有大旱的征兆。而那些原本該落在山東南道與淮南道的雨水卻像是悉數落在了黔中道。

真可謂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姜懷瑾與宋修遠一行于三月初自郢城出發,一路南下,巡視各道災情。因報給朝廷的折子中并無提及山東南道與淮南道的旱情,故而他們事先并未思量應對法子。當見到了山東南道的幹澀景象,當即向郢城追了一張折子,又多花了些心思設下布防,盡早減少夏日大旱帶來的損失。如此,等到了黔南道首府惠州,已是四月初的時節。

黔南四州,唯有惠州人口近五萬戶,是為上州,其餘皆為不足三萬戶的中州與下州,故而除卻駐紮于此的節度使,政務折子大抵經過惠州刺史郭仁之手,他也可算得上大半個黔南長官。

出乎意料,黔南道的災情遠不及折子上的嚴峻,甚至還不若他們在山東南道瞧見的旱情可怖。

若說黔南道長官勤政愛民,刻意将災情禀得嚴重些以換得朝廷救濟,姜懷瑾還是信的。但與山東南道湊了起來,兩道長官,一個隐而不報,一個誇大其詞,姜懷瑾卻覺得蹊跷。

郭仁早已得了信,于城內歸鳳樓設下筵席為姜懷瑾宋修遠等人接風洗塵。

“素聞郭大人克勤克儉、愛民如子,今日所瞧,果真不假。”看了眼屋內布置與桌上菜食,姜懷瑾寒暄道。

郭仁聞言微怔,暗道莫不是這位貴人好鮮衣美食?擡首望了眼坐在上首的年輕王爺,見姜懷瑾面上并無愠色,他放下心來,笑道:“殿下謬贊,這些皆不過是小臣的分內事。”

宴席之上只論風雅不談政務,因不知姜懷瑾的喜好,郭仁便也不敢貿然喚上伶人助興,只能不時與各位州府職官說些本地風俗人情。郭仁面貌寬厚,言語耿介,偶爾擡首抹額,顯然是不擅于交游之道,卻又畏懼于兩位京中來的貴人,不得不硬着頭皮說道的模樣。最後将那些本風趣萬分的民間逸聞說得索然無味。

酒過三巡,姜懷瑾含笑應和道:“五年前本王送诏入蜀,回京時路過黔南四州,小住數日。此地民風淳樸,極是養人。”

郭仁知曉姜懷瑾已無意再聽自己談下去,一時冷汗如瀑。

一直默不作聲的宋修遠突然出聲道:“若不養人,祖母又緣何會選在歸雲山歸隐。”

郭仁颔首應下了,心中卻對這位解圍的侯爺有了些旁的看法。

“杯酒盡歡,你我不若再以樂助興?”姜懷瑾不再理會先前的話茬,提議道。

郭仁會意,再看宋修遠。他不知姜懷瑾的喜好,對于這位鎮威侯,卻有所耳聞。他麾下的将士軍紀嚴明,據傳昔年還直接革除了不少招妓的副将的兵籍,足見他不喜聲色之行。眼下見他不過把玩着手中的杯盞,不置可否的模樣,郭仁松了口氣,當即便吩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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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優伶早就備下了,候在外頭,只待郭仁吩咐。

未幾,便有十數位妙齡女子入內,除卻舞姬與樂師,餘下的娉婷行至衆人的桌案後,相鄰而坐,恭順地為身旁的男人斟酒。

姜懷瑾深深地看了眼郭仁,見他對着美姬,眉眼含笑,一副熟稔的模樣,便也有樣學樣地與身側的美姬周旋。

宋修遠将二人的言行收入眼底,暗自忖度着姜懷瑾的用意。以他所知,姜懷瑾絕非尋歡作樂之人,更何況眼下還有外頭的水患與災民。此舉應是為了探查郭仁的虛實。

“妾身徐姬,為大人斟酒。”正思量着,身側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

思緒被打斷,宋修遠看向那個自稱徐姬的女子,心中不适,想直接喝令女子離開。但見姜懷瑾從善如流地接過了身側美姬手中的杯盞,他忍了忍,低聲呵道:“放下。”

徐姬被宋修遠的淩厲眼風吼住,愣了愣,委屈巴巴地瞟了眼了眼溫潤如玉的姜懷瑾,又斂眸偷觑郭仁,将杯盞放下了。軍中之人果真不懂風情,難以伺候。

郭仁正與身側的美姬言笑晏晏,并未注意到宋修遠此處的情狀。

底下的舞姬跳了三四支曲子,這時,《江海凝光曲》的調子傾瀉而出。

屋內的談笑聲止了片刻,郭仁笑着看向上首處的姜懷瑾與宋修遠。為了這一曲《江海凝光曲》,他大費苦心,只待有朝一日能為貴人所喜。

宋修遠的确被他喚起了不少回憶,只是與穆清相比,這些舞姬怕壓根不知《江海凝光曲》的原委,至于杜工部的《劍器行》,應是聞也未聞了。不過一群搔首弄姿的烏合之衆,着實有礙觀瞻。

想到穆清,宋修遠心中難耐。他本想借着巡視之機南下接穆清回京,卻沒想到在山東南道耽誤了這麽久,而以眼下情狀,歸雲山亦被暴雨波及,難以通訊。

一舞罷,宋修遠起身,對姜懷瑾躬身道:“臣先行告退。”

姜懷瑾颔首應了。

郭仁本想再挽留,但見他态度堅決,猶豫良久,終是不再說話了。

......

外頭還在下着淅淅瀝瀝的雨,宋修遠走得遠了些,站于廊下,嘆了口氣。

“子衍為何事煩悶?”周身沒了那熏人的香氣,宋修遠在外頭站得久了些,便聽到身後一道清朗的聲音。

宋修遠回身,躬身行禮:“殿下。”

姜懷瑾笑着示意他不必多禮。宋修遠離席不久,他便吩咐撤席,眼下趁着郭仁一行還在內裏收拾,便捏了個由頭抽身出來尋宋修遠。

他回身向設宴的屋子望去,壓低聲音,道:“子衍也發覺郭大人的不對勁了?”

宋修遠看着姜懷瑾,颔首。時人品評郭仁清正廉明,克勤克儉,方才筵席所見的确如此。只是那群美姬出現得太突兀,姜懷瑾話音方落,不到片刻便來了,倒像是提前得令候着的。

姜懷瑾道:“黔南水患與山南旱情多有蹊跷,且郭仁此人不簡單。我欲在此處停留數日,查出他的底細,望子衍助我。”

宋修遠嘆道:“他有意設美人計,臣卻不願将就。”說着,他向姜懷瑾躬身行禮:“殿下,吾妻便在黔南歸雲山,歸雲深受暴雨水患所擾,懇請殿下準臣接她來此。”

姜懷瑾看着宋修遠,思慮良久,道:“我給你五十親随,将歸雲水患與災民解決了,速去速回!”

***************

是夜,郭仁回到府中內院,妻子王氏上前替丈夫更衣,問道:“今日晚宴如何?那兩位貴人可有為難您?”

郭仁覆上王氏搭在他肩頭的手,笑道:“我原先以為宣王也是個厲害的,沒想到今日見了幾個美姬便收不住了,看來是京中拘束太久。那鎮威侯亦是來者不拒。男人嘛,果真還是要靠美色收服。”

王氏颔首,若有所思。

郭仁伸展雙臂,見王氏眉眼含愁,喟嘆道:“夫人莫多想,我不過是玩笑話。”

王氏雖已三十五六,但因生了一雙極其勾人的鳳眼,随着年歲漸長,脫去了少女靈氣,卻更顯風韻楚楚。郭仁很是喜歡。且王氏的确有幾分手段,故而刺史府裏除卻幾個知根知底的通房,再無側室。

繼續為郭仁寬衣,王氏問道:“那此回這裏的災情,被貴人知曉了,如何......”

雖是內宅婦人,但她還是隐約知曉丈夫遞上去的折子與災情并不相符。

郭仁卻不等王氏說完,插嘴道:“這些你不必多管,兩個二十出頭的小子罷了,左右最後他們只會道我愛民心切。你只需教導好阿眉便好。”見王氏将外袍挂到椸上,他忽而想到什麽,問道,“阿眉近日如何?”

王氏見他問及女兒,笑了,眉眼溫潤:“好得很。今日女先生還道她的繡活越做越好了,自嘆弗如,說是無甚可教導了,想請辭呢。”

“女先生......是筠城裏那個江姓繡娘?”郭仁皺了眉,思索片刻,方才想起去歲為女兒請的這位女先生。論起江氏的女紅,莫說黔南道,便是到了京城與宮裏尚衣局的女官們相比,也是數一數二的。尋過她的貴人不少,只是她不屑京城浮華,甘願與丈夫守在小小的筠城。筠城為惠州所轄,他便食了些手段,将人請過來教導女兒。

女兒才十四歲,女紅便有趕超江氏之勢,而那江氏如今的本事卻是數十載練出來的......思及此,郭仁甚是欣慰。

王氏颔首應道:“正是她。”

言罷,卻忽然想起從前丈夫與自己說的話,心中猶疑。丈夫平日裏不怎麽關心後院瑣事,此番卻突然問及女兒......她試探問道:“夫君是想将阿眉送去......?”

郭仁颔首,但也知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故而叮囑道:“莫打宣王殿下的主意。倒是鎮威侯,眼下住在城西的宅子裏,我尋個機會,夫人帶女兒出來,只要讓鎮威侯瞧一眼便好。”

阿眉的眉眼肖似王氏,尚未及笄便有勾人之相;眼下鎮威侯身邊并無姬妾,且從京中傳回的消息道鎮威侯夫人入歸雲山已數月有餘。那鎮威侯夫人再貌美又如何?旱了數月的男人,此時見着他嬌滴滴的女兒,如何不動心?

王氏聞言,心緒繁雜。沒有哪個母親願意自己的女兒作妾,更何況若真的入了貴人的眼,不論主母手段如何,但以鎮威侯府與郭氏的勢力,女兒入府之後處處都會受到掣肘。但是丈夫在惠州刺史這個位置都留了十餘年,若再不抓緊這個機會,只怕日後升遷遙遙無期。她一介婦人,無法助益夫君,故而不得不應下了賣女求榮之舉。

郭仁見王氏面色不悅,卻當她仍在耍小性子,寬慰道:“夫人該慶幸,如我這般長情之人,世間少有啊哈哈。”

只是未等郭仁尋到機會,宋修遠便帶着數十位親随連夜趕往歸雲山,将歸雲山近黔南道的北麓山脈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打理了一番,發放糧饷救濟為水患所擾的百姓,又修複了出入必經的幾座棧橋,終于入了十九峰,得以見到穆清。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外頭早被旱情水患攪得天翻地覆,大長公主的莊子卻仍如世外桃源一般。

天上飄着綿綿細雨,宋修遠着了玄色鬥篷,牽着青骓行在泥濘的山路上,遠遠瞧見穆清撐了把油紙傘,正背對着他在院內折桃枝。

接連數月的思念與郁結在見到她的時候皆化作滿腔柔情。他松開缰繩,快步行去,将穆清抱到懷裏。

“阿謠,一月之期已過,我來遲了。”

油傘落地。

穆清似被他驚到,一時無言。

他将人又往自己的懷裏帶,用披風罩住,為穆清擋住了四月春日裏的斜風細雨。

穆清回首望着他,清麗的眼眸裏似驚似喜。

宋修遠見到這張惦念了數月的眉眼,忍不住埋首湊到她耳邊,親昵道:“阿謠,我來接你。”

怕穆清貪戀此處山水,他又續道:“你若再不回去,便無人管得住那些觊觎侯府內院的幺蛾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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