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折柳
王氏母女回府的同一日,姜懷瑾便将宋修遠查出的實據與自己這數日來命人探出的信息細細比對,整理成三份一模一樣的折子。
郭仁廉政的名聲在外,且他做事滴水不漏,為了抓到他的把柄,着實費了宋修遠一番功夫。但是郭仁大抵沒有料到王氏呈給了穆清一顆清潤光澤的血玉南紅珠。
血玉南紅珠産自越國會稽郡,約莫萬顆珠蚌中才會産出一顆血紅珠。血紅珠大抵駭狀殊形,這時候便由巧匠混入血玉打磨成圓潤珠飾。上等的血玉南紅珠通透潤澤,血玉的通透與珍珠的光潤兼而有之,是真真正正萬裏挑一的珍品。王氏給穆清的這一顆血玉南紅珠指甲蓋打小,墜在簪釵步搖上極為好看。
彼時阿眉住進宅子不過三五日,王氏見穆清為人柔善好說話,便想着刻意讨好穆清,全然不曾料到穆清那副軟糯的模樣不過逢場作戲,亦沒想到穆清如此不看重這顆品貌上佳的珠子。當天夜裏穆清便将這顆來之不易的血玉南紅珠給了宋修遠。這樣一件珍品出現在了刺史府的庫房裏,着實很是蹊跷。
順着這顆血玉南紅珠,宋修遠很快挖出了郭仁把控的商路,再順着這些,一路查到了京城與河北道。
郭仁只是一枚小小的蝦子,順着他能夠抓起一串螃蟹。故而姜懷瑾思慮良久,将一份折子呈給明安帝,一份秘密送至禦史臺燕未辭手中。
給明安帝的那份折子走的是正常路子,故而輾轉□□日後才傳至京中,在這期間,不少朝堂重臣早已嗅到了動靜。
郭仁暴露,他身後的那兩條路子自然而然便也沉不住氣了。趁着明安帝尚未将聖旨下到禦史臺徹查此事,東宮便暗中派人救下郭仁,保住他身後的商路與那些不能為人所知的密謀。只是還未到惠州,東宮暗衛卻發覺黔中道早已為姜懷瑾所控制,甚至郭仁與外界的聯系,亦被人在暗中斬斷。
且他們在黔中外圍發現了不少禦史臺手下的人,如此更不便直面交鋒。
姜懷信從暗探處得了信,思慮良久,顯而易見宣王府已與鎮威侯府結盟,但是鎮威侯職在軍中,從前從未涉過黨争的渾水。那麽黔中道外禦史臺的人......莫非是明安帝給禦史臺下了密令?覺得深有可能,姜懷信終于提筆給遠在涼國王庭的皇妹寧胡公主提筆寫了封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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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六月,纏綿于黔南數月的雨水方才漸漸息了。
郭氏的院子裏植了顆柳樹,随着暑意漸盛,柳枝亦愈發繁盛。青衿素來眼尖,前幾日在枝丫上發現了一個鳥窩。許是昨夜刮了風,竟掉了只小麻雀下來。等了大半日,不見雌鳥來拾這只小麻雀,穆清終于按捺不住,捧着麻雀撩起衣裙便要上樹。
爬樹游水之類的事,從前她在華蓥皆做了個遍。但是看着院中的丫鬟仆婦,穆清捧着小麻雀,思慮一番,還是命青衿喚人取來了木梯。
眼下她還在郭氏的宅子裏,在這些仆役面前,仍需端着鎮威侯夫人的架子。
宋修遠回到院中的時候,正見到穆清一手提着衣裙,一手扶着柳枝,一步一步地爬下木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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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聽見動靜,轉過身子,卻見宋修遠不知何時回了宅子,夾風攜塵,似匆匆打馬趕來。見穆清在院內折柳,他便生生止了步伐,站在園中凝視着穆清。
眼下不過未時一刻,平日的這個時辰,宋修遠都在衙署內處理公務。且随着郭仁暴露,穆清知曉近幾日他與姜懷瑾愈發繁忙,既要處理安置黔中道的水患,又要料理郭仁留下的爛攤子,不知不覺地收權,還要從剩餘的職官中推舉能人賢者暫理惠州刺史一職。
宋修遠不是愣頭青,若無要事,不會無緣無故跑回來。
穆清心中訝異,一不留神,手上使了勁,竟将那條帶了點兒嫩芽的柳枝折了下來。
穆清望了眼宋修遠,又看了看手中的柳枝,從木梯上走下。待站定後,她正欲開口,宋修遠卻忽然上前将她一把抱起,步入了室內,徒留青衿并着幾個灑掃丫鬟在院中瞪大了眸子,呆愣愣地望着彼此,面上盡是不明所以與不可思議。
雙腳突然離地,穆清有一瞬的驚慌失措,立即圈緊了宋修遠的脖子,輕聲嗔道:“你這是做什麽?為何突然回來了?”
宋修遠卻一言不發,大步邁進了屋子。他擡腳踢上了門,遂又放下穆清,将她抵在門板上。
穆清被宋修遠這一連串行雲流水的動作鬧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正想開口詢問,卻沒想到這個時候宋修遠直接俯下身來,攫住了她的雙唇。
帶着灼灼的熱氣與迫切的情意。
穆清被他吻得透不過氣兒,身後的門板硌得背脊發疼。她倚着門板輕輕跺着腳,捏着柳枝的手不停拍着宋修遠的胸膛。
許是感到了穆清的推拒,宋修遠放開了她。吸了口氣,埋首在穆清肩窩,默了默,他方才緩緩道:“阿謠,軍中急報,自河北道幽州至河東道雲州的邊境軍防皆被涼國破了。”
八百裏加急送來的軍情,上頭還粘了三根雞毛。
穆清仍倚着門板兀自喘着氣兒,聞言,混沌的腦袋尚有些轉不過彎來。
“陛下傳了急诏,命我即刻調集黔中兩千兵力,北上都畿道與周翰所率的大軍彙合。”
宋修遠仍埋在穆清肩頭。戰事瞬息萬變,今日一別,不知何日他才能再見到她。且如今京中局勢有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他不放心,着實不放心......
甚至,有那麽一瞬,他擔心自己再也見不着她了。這才急着從衙署打馬回府,見了她便如個登徒子一般,滿腦子只有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眉眼,她的檀口,她的身韻。
......
穆清這回卻是聽得一清二楚。她伸手微微推開宋修遠,擡首望着他漆黑幽深的雙眸,心底情緒萬千。驚駭有之,擔憂有之,疑問亦有之,然而最終皆化作滿腔的悵然不舍,随着淚水蹦了出來。
但是她知曉眼下并非訴衷腸的時機。
擤了下鼻子,穆清拭去眼角暈出的淚痕,心中仍有一絲不可置信,啞着嗓子問道:“這麽......突然?”
宋修遠拂過她的面頰,無奈颔首:“的确突然,不過事出有因。恐怕與郭仁有些關系,但我并不确定。”
穆清了然,不再搭理宋修遠,推開了他的手,将手上的柳枝置于案上,又行至內室,默默替他收拾行囊。模樣清冷,瞧着像是生氣了。
宋修遠看着穆清清瘦的背影,嘆了口氣,解釋道;“先前我手上并無實據,便未同你提起此事。
穆清身形稍頓,回過身來,定定地看着宋修遠:“不提他了。”雙眸微斂,她輕輕道,“前次,你去了四月,這一回呢?”
穆清說的是垂拱三十七年的那次戰事,即他成親當夜率将宵征的那一回。但此番涼國來勢洶洶,短短數日便破了邊境軍防,內裏一定不簡單。如此想着,宋修遠甚至覺得兩年前的戰事,可能不過是涼國的一番試探;甚至去歲的和親,亦是為了讓夏國放松警惕。
思及此,宋修遠沉聲寬慰道:“我一定盡快回來。”
穆清坐在床沿,擡首看着他褪去外袍,換上玄甲。雙唇微啓,她娓娓道:“戰局詭谲,豈是你說結束便結束的?到了雁門,阿遠切莫因為我分了心思。我會在侯府等着你凱旋回來。”
見宋修遠颔首應下,神情端肅,穆清方才安心繼續整理行囊。
此去行軍,與數月前南下巡視不同,宋修遠只能随身攜帶輕便的包袱。穆清理出幾件貼身衣物,便再沒有什麽能夠放入包袱內了。
宋修遠已換上了白袍玄甲。穆清蹙着眉頭,從案上拿起他的長劍,為他佩在腰間。
臨行前,宋修遠按着穆清挽在他臂上的手,囑咐道:“阿謠,郭仁背後不僅事關北地邊境,還牽涉到了東宮。回京後,你便好好待在府內...京中可能要變天了。”稍加思索,宋修遠又補道,“若有難處,可去尋宣王妃。眼下這個境地,鎮威侯府已卷入黨争,你我能且只能幫的,唯有宣王殿下。”
穆清颔首應了。垂眸,瞟見案上的柳枝,忽而想到了什麽,見宋修遠已提步向外走去,她扯住宋修遠的衣袖,開口道:“等等!”
宋修遠順從地止了腳步,回首瞧着穆清。
穆清解下腰間的黛藍荷包,又從柳枝上捏下一撮梢頭枝葉,放入荷包內。拉緊抽繩後,她将荷包墜在了宋修遠腰間。
黛藍的腰圓荷包與宋修遠身上的白袍玄甲并不相稱,穆清瞧了瞧,正欲伸手取下,卻忽然被宋修遠箍進了懷裏。
折柳送君。宋修遠知曉這枚荷包裏盛的不僅僅是一截柳枝,更多的是穆清那些沒有說出口的綿綿情誼。
埋首嗅着穆清發間的馨香,宋修遠道:“不必取下了。”
玄甲清冷堅硬,宋修遠話音方落,便放開了穆清。穆清雙手揪着荷包,颔首糯糯道:“我沒旁的東西贈你,這枚荷包亦不是我親手縫制的。但是裏邊的柳枝卻是我的心意,阿遠務必随身帶着。亦是個念想。”
宋修遠笑着揉了揉穆清的腦袋,在她額上落下一吻,“夫人贈我的,我必定貼身攜帶。”
幾位親随正候在外頭,見宋修遠出來了,皆抱拳行禮:“末将靜候将軍之令。”
穆清看着宋修遠,無言。戰事起,他又從侯爺變回了那個輔國将軍。
宋修遠翻身上馬,回望着穆清,輕聲道:“勿要擔心。”
事發突然,來不及備下壯行酒。
穆清想起她與宋修遠成親的那個晚上,那個時候她尚什麽都不懂,只是被将士宵征的場景所撼,方才脫口說了幾句激勵之語。想來,彼時心中萬千情緒,竟無一是擔憂宋修遠的安危。
再看眼下情境,望着外頭稀稀拉拉的幾位親随,穆清再無心思說些什麽,只對着馬上的宋修遠微微屈膝,道:“夫君無往不勝。”
宋修遠笑着颔首應下,随即喝令道:“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