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很長一段時間,卓今都不敢再見到何曦。
這算什麽呢……他一面希望自己能将這苗頭掐掉,一面又想見到對方。
但偏偏何曦越來越主動找他,似乎一步一步,讓他自願走入陷阱。
可卓今很清楚,何曦是一定不會也絕對不能和他蹚這趟渾水的,他那麽幹淨,他不能被唾棄。
他不會去主動看何曦的眼睛,會在不小心指尖觸碰時,條件反射一般将手收回。
他發現習慣了這樣之後,其實也不是很可怕,他可以永遠一個人。
中間下過一場暴雨,即便是這,父親都沒從鎮上回來。
天氣的異常讓奶奶也病了,卓今沒時間多想,每天步行幾小時去到沒有人嫌棄他的地方打下手,賺些錢暫墊開支。
突如其來的重擔壓得少年失去活力,常玩的那片沙灘平整得好像從來沒有人去過。
他不敢留奶奶一人在家,但不出去就沒有收入,只得在外提心吊膽,于是舊傷未去,又添新傷。
卓今沒把這件事告訴何曦,是何曦在來看奶奶的時候自己發現的。
他直到天色暗沉的時候才回到家門口,遠遠的就望見何曦蹲坐在門前——他的背影他從不會認錯。
擔心奶奶已經睡了,卓今放低聲音走到何曦面前,将伸出去想撥開他額間碎發的手收回,正要開口,對方突然擡起頭。
然後仰面看了他很久很久。
“哥,你沒這麽憔悴過……”
卓今擠出一個笑,還是輕輕揉了揉他的頭,見好就收,沒有片刻多餘的停留。
他看着何曦,“你哭什麽?”
“奶奶生病了,你……”
“我可以幫你,我的醫生可以來看看奶奶,你要是不想要我的錢……那就先欠着,你出去掙錢,我就幫你在這守着奶奶。”
或許是同玩四五年的默契,何曦總能讀懂卓今在想什麽,當下最需要什麽。
他這次沒有拒絕,只是望着裏屋,輕聲說了句好。
“還錢也不要太急,”何曦頗有些一板一眼的樣子,“我不是個兇神惡煞的債主,你就算幾十年後再還也沒關系。”
“怎麽?想讓我欠你一輩子啊?”
看着卓今可算真正笑了,何曦才略微松了一口氣。
後來的幾天,卓今離開漁村,順道打聽父親的消息,何曦會帶着醫生來看奶奶,在醫生走後給老太太講故事解悶。
奶奶的狀态一天天好起來,可父親還是不知蹤影,卓今突然害怕了。
一種念頭出現,他甚至不敢去仔細想。
但事情總有被揭穿的一天。
那天天氣很好,村裏的人打算出海。
“诶,船怎麽少了一只?”
“有誰出海了嗎?”
“……屍體沒找到。”
“……”
一群人嚷嚷着,聲音傳到正打算出門的卓今耳朵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海邊的,一路上搖搖晃晃,還被絆了一跤。
一群鳥在他腦子裏叫,一次比一次重地啄食着他的腦漿,帶着它與血液一起沾上羽毛從他耳朵離開,汩汩鮮血腐蝕着肌膚,沿脖頸向下流去。
空氣從裂了縫的脖子灌入,過多的氧氣讓他頭腦發昏,卓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只有一個念頭:到海邊去……
幾乎一整天,他就這樣和大海對視好久,一直沒動的雙腿麻木了也無暇顧及。
太陽還未落,月便步下銀線将海水輪番拉上岸邊,浸濕、抽打他的雙腿,偶有幾滴濺到少年幹澀的眼中,又從臉頰滑下,似乎在替人流淚。
大海帶走了他的家人,此刻卻在替他嗚咽。
——是罪魁禍首,更是每一個漁村村民最仁慈的母親。
何曦走路沒什麽聲音,像第一次見面一般突然出現在卓今身後。
就他一路上聽見的,也能猜出個大概。
卓今直到對方坐到他身邊才注意到,他扭過頭去看他,連笑的力氣也沒了。
阿曦氣色也不是很好,卓今想,他又生病了。
我應該抱抱他的……
太陽從雲層中破出,迎接它的是廣闊的大海——臨近落山了。
如同自然法則不容置否,多餘的光熱總是要被收回的。
他也沒資格希求太多。
卓今聽見何曦向他講洪都之外的事,像之前每一次安慰自己的時候一樣。
外面的世界,沒有海,連山都少見。他每次都說有一天會帶着哥哥去親眼看看。
“你一定會喜歡的。”他好像很肯定。
這句話每次都很有效,将卓今從崩潰的邊緣拉回,再送他一句承諾當做擁抱,給他繼續好好活的念頭。
身份置換,何曦像在哄孩子一樣。
“我們一起抓日落吧,書上說,抓住了日落的人願望實現的概率會提高。”
“……好,怎麽抓。”
他将準備好的表拿出來,“從日落剛開始一直計時到結束,一直看着,這一段時間的落日就屬于我們了。”
“結束之後許願,會很靈。”
日落很長,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卓今忽然感覺肩頭一沉。
扭過頭便見到何曦閉着眼,很乖。
他沒打算把何曦叫起來,獨自偷來了這份日落。
将要望着天邊最後一點紅日隐去,卓今隐隐感到不對——何曦的呼吸聲太重,已經可以算是喘息。
他第一次見到對方這樣,抱着他就往別墅跑去,少年的身形太單薄,讓人抱着也不覺得真切,惶恐一陣風就能将他從身邊帶走。
原來人處于恐懼中時,是感受不到恐懼的。
卓今只是覺得今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噩夢,他看着醫生的熟練應對,看見仆人們有條不紊。
司空見慣得讓人害怕。
他想從夢中醒來,然後被一句句談話內容打回。
“病情有好轉,但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麽又嚴重了。”
“五年……”
果然,是真的啊……
這一次格外嚴重,卓今在何曦旁邊想了好久好久,回憶着之前的種種細節,幾天後才守到他回歸“正常”。
這期間卓今問了好多人,終于從一個仆人口中得到了些許消息——那些何曦囑托了不要讓他知道的事。
是啊,他怎麽就沒想過何曦一家為什麽會突然來到洪都,還偏偏是這個小漁村。
他在這守了這麽多天,在知道何曦快要好起來的時候選擇暫時離開。
雖然最後還是被何曦在沙灘找到了——除了家和沙灘,他還能去哪呢?
卓今想自己好好冷靜一下,也知道不能對何曦生氣,但是沒用,真正在乎又怎麽能對這種事無感?
他氣何曦選擇對他隐瞞,氣上天為什麽要讓這麽鮮活的生命獨自面對死亡。
雖然極力壓抑着,那些話他還是要問出口,哪怕得到的是他不想要的答案。
卓今意識到對方來了,但沒轉頭,面無表情對着大海。
“四五年了,哪怕你告訴過我一次呢?你是想走得幹淨,一切不了了之,是想讓我在某天來找你的時候看到的是你的……”
他說不下去了,沒辦法把這個人和那些冰冷的詞聯系在一起,卓今抓了把頭發,聲音低了下來,卻在何曦那裏顯得更加刺耳,“還是說,你壓根沒相信過我。”
“如果不是我發現,你是不是打算瞞我到底。”
他注意着對方的狀态,擔心他突然發病,得到的是良久的沉默。
“可你呢!奶奶病了,家裏人失蹤了,這些事你有一件是告訴過我的嗎?我是什麽忙都幫不上?還是你也覺得我是個病秧子,我無用,所以只會白費口舌。”
被罵是掃把星卓今可以忍,但病秧子這個詞在他那裏似乎就是個禁忌,尤其不能和何曦有聯系。
他會變成個不要命的瘋子。
幾年的日子裏,兩人早已熟悉了對方,熟悉他的喜好,更明白什麽話會讓對方松口。
這場感情上的博弈,注定不會有贏家。
他們幾乎是同時認輸,然後心甘情願擁抱自己的“對手”,撫平那些因為自己而産生的傷痕。
等到兩人的情緒都穩定下來,何曦擦幹眼淚,将所有事和卓今說了個清楚。
卓今聲音裏的些許顫抖讓何曦不禁懷疑,自己說出這一切是不是一種殘忍。
“所以你這幾年從來都不過生日,是因為這五年的倒計時嗎……”
“可是……可是你的生日……沒幾天了啊……”
“就沒有什麽辦法嗎?醫生這麽厲害,你會好的對吧?我們上次抓到的日落,我現在許願行嗎?我以後生日不許願了,我提前用……”
“正好我也不是很想活,我……”
“阿今。”
——這是何曦第一次這麽叫他,卓今再也不想當一個大哥哥了,他心裏的最後防線被擊垮,情緒如洪水決堤,漫過所有隐藏起來的細密的脆弱之處,脹得他心髒發疼。
何曦盡量表現得對死亡從容。
“如果讓我選擇一個死去的時間,我想在日落之初。”
“其實我挺喜歡日落的,比晨曦還要美。”
“……”
卓今沒回他的話,他怕回了這些事就會成真。
他從來都不信世界上有災星這些說法的,但他也不想冒險,哪怕只有億分之一的可能。
“我……我找辦法……”
“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的……”
幾天前的表還留在沙岸,何曦将它撿來,似乎是當時就壞了,指針提前停下。
最後記到第三分鐘。
何曦笑着把這告訴了卓今,但他不覺得自己面對明确要到來的死亡一點都不害怕。
他只是不想卓今再哭了。
“沒關系的,起碼我們擁有三分鐘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