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賀總

賀總

車流限行,古斯特只能停在巷口。

老城區的建築多是保護性文物,不過這兒一線之隔的地方,既有商圈,又有摩登大樓。

一世熱鬧,一世安靜。

泾渭分明,兩方境地。

賀清越先下了車,初弦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

老城區人聲鼎沸,摩肩擦踵,賀清越微微皺眉,伸手護住初弦,将她與擁擠人流隔開。

她被身後急匆匆的上班族碰到肩膀,差點兒歪進賀清越懷裏。

險而又險,扶着他手臂穩住了。

她立即站定,松手,仿佛被燙着了似的。

賀清越觑她,燙着的不是手,該是臉。

“抱歉。”

讷讷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清。

賀清越沒計較,往裏看一眼,問她:“走哪條路?”

初弦領他穿街走巷,路過一家很有年頭的早餐店,賀清越慢下腳步,沉吟一息。

她也跟着停下,站在他身側,踮了踮腳,視線越過大排長龍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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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的蒸粉遠近馳名。”

她疑惑地看着賀清越,拿捏不定的語氣:“賀先生......還沒吃早嗎?”

“随便墊了一口。”他避重就輕,反而把問題丢回去:“你呢?吃飽了沒,要不要額外打包一份?”

初弦急忙搖頭:“我吃好了。”

兩人站得後,路人錯以為這是排隊的末尾,初弦察覺,細聲細氣提醒賀清越讓位。

遠處自行車叮鈴,近處高低起伏的買賣聲,他一時聽不清,半俯下腰。

“什麽?”

聲線溫沉如水,不覺他本人冷峭。

初弦腳尖一動,剛要避,李叔老婆眼尖地捉住她。

“小初!”李阿姨飛快在圍兜上擦了擦雙手,向她小跑過來,“吃什麽?阿姨現在給你做。”

說完才發現她身邊還站着一個人,賀清越迎上對方探究的視線,溫和地點了點頭。

“不用啦阿姨。”

初弦笑了笑,看得賀清越稀奇。

原來面對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她笑起來是這番模樣。

眼尾彎彎的翹,生動又可愛。

李阿姨遲疑問:“這位是......小初你朋友?”

看不大出真實年紀,很年輕,但氣質很盛,定是潑天富貴裏養出來的人。

“不是。”

賀清越看她一眼,停了幾秒,才讓她遲疑地接上了話:“這位是我領導。”

李阿姨目露疑惑,嘀咕了句沒人聽得清的話:“還以為是小初朋友呢。”

初弦歪着頭,無辜極了。

“領導要不要嘗一嘗我們家蒸粉?小初最喜歡吃了。”

賀清越客客氣氣:“我小時候常吃你們家。可惜今日不得空,我和初弦還有事。”

李阿姨和初弦對視一眼,大大地笑起來:“咱們家啊,沒人吃過了不叫好。下次領導和小初來,我請你們吃。”

“謝謝李阿姨。”初弦點點頭,“那我們先走了。”

走兩步,賀清越忽然問:“用不用給許教授買一份?”

“許教授從不吃外面的早點。剛到研究院那會兒,我天天帶不同樣的早點,結果都讓我一人吃雙份。”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頸,細白骨感的手指捎到毛茸茸的碎發。

“一個月胖了差不多三斤。”

意外之喜。

竟因為這事兒打開她的話匣。

賀清越很有贊同的意思:“還是太瘦了。”

“我嗎?”她指着自己,眼眸讓路過的早點攤子熏得亮晶晶:“其實我很能吃,就是不容易胖。”

“以後得多吃點。”

她這回不肯搖頭,機靈地岔開話題:“賀先生以前吃過李叔蒸粉嗎?”

“出國前常吃。”他是閑話般溫和到近乎縱容的口吻:“回國後工作太忙,大概是有好幾年沒吃過了。”

賀清越口中的好幾年或許得用近十年的時間維度來計算,初弦沒悟出,若有所思道:“哦。”

“改日吧。”

他自然而然讓她走在人行道內側,早晨的風仍然刺骨,冷飕飕地撲過來,繞在他身上,吹不到她。

“什麽改日?”

“改日你陪我吃一趟。”

她差點左腳絆右腳,卡了一下。

惹得賀清越輕笑:“怎麽毛毛躁躁的。”

這話,親昵太過,且有長輩憐惜的口吻,初弦渾身不适應。

機靈勁兒轉瞬即逝,這回變得笨拙:“除了李叔蒸粉,老城區有還有很多歷史悠久的早點攤,不惹眼,藏得也密,都在犄角旮旯裏,別說外地人,就連本地人知道得也少。”

“是嗎?”賀清越不疾不徐地揚了尾調,聽得出心情愉悅:“看來小初老師很有門道,下次也帶我嘗嘗?”

小初老師。

原來他口中的“老師”,冠上前稱,是這四個字。

往日走這段路,打三兩聲招呼,遇過轉角兩只黑貓,就到了頭。

可賀清越陪着她慢慢走,狹小的單行道卻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厚重鉛雲不着痕跡積壓,又要醞釀一場呼之欲來的風雪。

研究院內靠四合院,上世紀傳下來,如今很有年頭,門前磚瓦斑駁不似人為做舊。

牆角挨着一排雪色的無名小花,泥地是濕的,有一串貓腳印。

初弦推開門,熟悉清脆的鈴響。

他站定腳,飛檐挂着細細風鈴。

上面有張胡桃木的的箋條,定睛看,是“雅量高致”四個字。

瘦金體,賀清越第一直覺,該是初弦的字。

門開撞響,門閉也撞響。

伴着她清嫩的聲兒:“老師,早上好呀!”

賀清越閑庭信步,體貼妥善關門,阻絕愈發狂暴的冷風。

他算是發現,這姑娘待上親近的人,說話總有些上揚的語調,拟聲詞燦燦的也好聽。

就是不對他。

許教授放下眼鏡,見她快活地奔過來,目光卻近了一道慢條斯理的身影。

賀清越微微一笑:“好久不見了,許老師。”

初弦輕怔,圓睜的小鹿眼要問許教授讨一句解釋,許教授握住她微涼的手,莞爾:“清越,确實是好久不見了。”

“身體還好嗎?”

許教授笑笑:“好得很,你呢,近來怎麽樣?”

邀他到會客廳的沙發坐着,雲裏霧裏的初弦自發進到茶水間。

許教授眼角睇一下,笑容耐人尋味:“想不到你還認識我的學生。”

賀清越四兩撥千斤:“想不到初弦是許教授的學生。”

他是手眼通天的人,哪會不知道這等細枝末節的事,不說給她聽,倒真不是有意隐瞞。

最近要洽談一項有關中國古語的項目,需要相關人才,讓人做背調時,這才想起身邊就有一個高材生。

“事情我都聽說了,但我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你要是信得過我,也信得過初弦,就讓她去。這孩子,不會給你掉份兒。”

想起她一眼識破的屏風,賀清越目光深了一重,跟着笑了笑:“許老師推薦的人我自然放心。就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聽你這話。”許教授面露意外:“我以為你們關系.....”心道怪不得,雖說認識,卻沒到相熟的份上。

初弦端着茶托過來,許教授斂了話,轉而對賀清越說:“別人都說,來我這研究院,若不喝上一杯初弦親手泡的茶,那算白來。”

小姑娘面皮薄,經不住天花亂墜的誇,她搖搖頭,垂下的眼波潋滟,像一枝含羞帶怯的純白花蕾。

許教授推過一只古樸典雅的天青汝窯茶杯,他嘗一口,因着泡茶的人,這平淡無華的茶葉較之從前多了七分香。

“怎麽學的茶道?”

初弦在熏熏缭缭的白霧中起眼,她沏茶時擡腕,不佩任何首飾,凝藕似的膚色,依稀可辨手背細細的青色血管。

想起奶奶有一只祖傳的祖母綠手镯,倍覺襯她。

“跟在爺爺身邊學的。”她如實答,沏好茶,返回來,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

研究院人丁凋零,平日無人上門,便剩許教授和初弦。

許教授不喜歡熱鬧,工作時拒絕任何人打擾,初弦性子沉穩柔和,加之專業水平過硬,這才留了下來,吃上國家飯。

她看看賀清越,又看看初弦,幾十年的看人經驗,真讓她覺出一點不尋常的端倪來。

若說是別人就罷了,她可舍不得把自己的寶貝學生往外推,但賀清越不一樣。

兩人之前有過往來,賀清越給她留下了堪稱滿分的印象。

再加上許教授與賀清越奶奶是經年老友,她對雲芳女士這個孫子,很是滿意。

倒沒想到,這兩孩子竟能走一塊兒去。

“初弦,是這樣,清越手上有一個項目,要跟大概一周左右,你看你願不願意?”

話題起的突兀,初弦動作一頓,惑然擡眼:“老師您不去?”

古漢語翻譯人丁凋零,初弦是這一屆南大唯一的研究生,她的師哥師姐們,要麽是跳槽,要麽是改行,真正能沉心靜氣留在這個行內的人實在不多。

許教授擱下茶杯,搖頭:“我最近要跟進博物館,實在抽不開身。”

她是在一種近乎迷茫的心境下去看他,那麽不巧,撞上他幽深的瞳,光線曲折,他在暗處,半張臉深邃分明。

如飛蛾撲火,她被無形的焰火撩到,瞬間回神。

“我沒問題。”

許教授笑起來:“這事兒就敲定了。清越,我可是把初弦交給你了啊。”

賀清越帶點兒慵懶的笑,應了:“您放心。”

三言兩語,安排好她未來一周的去處。

賀清越下午要去外地開會,古斯特已經停在老地方。

他起身,懷有歉意,告知自己行程。

許教授和初弦把他送到門口,小姑娘柔質纖纖的一只手,再次推開門。

風鈴依舊搖曳作響。

賀清越站她身後,簪子穩不住長發,她摘了重新绾,手指剛伸入發間,許教授讓她送客。

風往她臉上吹,順帶盈來清淺的香,後頸一小塊皮膚比雪更豔。

她擡着眼簾,小鹿眼純澈幹淨,問:“賀先生,需要我送您嗎?”

賀清越披上大衣,低眸。

眼神不帶商場上司空見慣的審視:“下次見面,可以不喊我賀先生。”

初弦沒多想,從善如流地點頭:“好的,賀總。”

這樣喊總沒錯。

賀清越臉色三分變,瞧不出她是故意還是天真,末了只化作笑意淡散了。

他拿出手機,遞她眼前。

“留個聯系方式,到時給你辦簽證。”

她又折身回去拿手機,長發散在磅礴風裏,那麽細,卻有着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這摧枯拉朽的架勢,該有一場大雨。

她三兩小步到面前,雙手端着手機,微微仰着蒼白柔軟的小臉,似落了霜雪的一抹花枝。

賀清越掃了她的二維碼,頭像是只乳白色的小貓,名字叫初初。

好友驗證通過,初弦扶着玻璃門,手指無意義地描着不成形的字,隐約是個橫豎勾,驚覺落筆朝某個方向無可奈何地跑偏,她謹慎地收了手,往玻璃呵了口霧氣,迅速朦胧有可能被看穿的秘密。

“走了。”

“嗯嗯。”她笑起來,小梨渦淺淺:“賀總慢走。”

賀清越微信裏什麽人都有,牛鬼蛇神,奇形怪狀,他向來懶打備注。

手指停在她的資料欄上,最終什麽都沒更改。

臨走時回過一眼,她早已閉門回屋,只剩風鈴還在缱绻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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