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備注

備注

前往英國的簽證,是在這周五以郵件的方式發到初弦手中。

彼時她正翻譯一篇晦澀難懂的古文,手背碰到琉璃白的水杯,這才想起自己已經被釘在位置上差不多三小時。

初弦和許教授是一脈相承的工作狂,兩人每每伏案埋首,各自比拼誰的定力更長一些。

但許教授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竟然比她更坐得住。

說起來,許教授跟她還挺有緣分,她是南大少年班的學生,大二時選修了許教授一節《中國古代漢語翻譯》,當時她坐在前排,用根白色的發繩紮馬尾,乖的不行。

人是視覺動物,她生得惹眼,身上又有一種與世無争的疏離,一來二去,倒是認下她的臉。

自那以後,無論是大課還是小課,許教授常常能看見她。

對她亦是有所耳聞,在卧虎藏龍的少年班裏卻不透明,提到她也總得了悟的一兩聲回應,說:哦她呀,真不錯。

偶有一次機會許教授碰上面,問她以後想做什麽。

她抱着一本厚重的書,仰起臉,些微的喘,淨瓷似的臉頰浸着細細的汗,說得卻很認真:“我想跟着許教授。”

許教授輕笑:“可是跟着我,要耐得住性子,要吃得住寂寞,你可以嗎?”

古漢語翻譯涉獵衆多,且枯燥無味,文院裏成績最拔尖的學生都對其敬而遠之。

她卻點頭,鄭重其辭地說:“老師,我不怕寂寞,也不怕吃苦。”

初見時,只覺得她也是在父母呵護下長大的小女孩,天真單純,後來才明白,她真是一個人長大,多年來踽踽獨行。

“初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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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回憶裏醒神,許教授蹬了一腳轉椅,往身後挪一寸,抻頭說:“起來運動運動,喏,剛好幫我泡杯茶,要第二櫃子裏的花茶。”

“哦哦,好。”

她拿了許教授的水杯,走兩步,想着自己水杯好像也見了底,她左右手各一個,單肩頂開茶水間的門。

往杯內丢了一包花茶,初弦揉揉眉心,這才感覺到一丁點兒因為懈怠而升起的疲憊。

茶包在沸水裏溶解,泡脹,從細密的網口擠出密匝泡泡。

靜置片刻,初弦伸手試試杯身溫度,欲走,眼尾餘光卻被猝然蹿升的猩紅吸引。

她立于半開窗戶的房間,冷冬寒森森的雪氣潮湧而至,迎風顫抖的睫毛似乎沾滿沉重白霧。

初弦不敢眨眼,生怕瞳孔裏映上的火燒雲轉瞬即逝。

她靜靜看了會兒,莫名其妙,想起自在居那日,賀清越問她的那八個字。

其實還有前半句,她覺得裏面有個詞用得真好。

“佛火黃昏。”

這一怔,就怔了差不多十來分鐘,初弦眼睜睜看着老城胡同巷上方的火燒雲越來越烈,然後在某一瞬間攀至頂峰,接着失重般地急迅墜落。

她手指輕動,觸到的卻不是風,而是一種深重而無力的孤寂。

她想起很久以前聽過的說法,如果一個人午覺起來,天色漸晚,那麽此時的心情會變得極度孤獨和低落。

初弦很少午睡。

但是工作不忙的時候,她會搬一把椅子,手邊捧一把書,坐在陽臺,從下午看到晚上。

她知道時間是如何從她皮膚上一寸寸走過。

也太知道所謂的孤獨。

從她的十一歲,到還沒來臨的二十一歲。

嘈雜喧嚣的聲語拽回初弦游離天外的思緒,她像如夢初醒,抓了水杯放回辦公桌的隔熱墊,揚手撈過手機。

許教授被她這番動作弄得雲裏霧裏,眼神投過去,只見她用手點了點天空。

無需解鎖,右下角往上滑,直接打開系統相機。

空蕩寂寥的老城區上方,百年前遺留下的古建築浸在一團滾燙的沸火裏,大同寺每到下午六點,便會敲響淵源綿長的鐘聲。

朱紅鬥拱,雕梁畫棟,讓虛假的烈火,燒到不真實。

初弦找準角度,連拍好幾張。

她拍照随心所欲,朋友圈也發得随心所欲,她挑了三張自認為還不錯的發了朋友圈,留心到數字不斷往上冒的未讀消息,她想了想,決定下班了再看。

研究院有內部工作郵箱,平時有事,多是用郵箱溝通,是以微信上不會有任何重大事情。

小小休息了會兒,初弦坐回辦公椅,她揉捏有些泛酸的手腕,準備繼續工作,指尖操作光标,右下角彈出一封小小的郵件提示。

奇怪,不是來自內網。

剛點開,注意力又被手機撬走。

有人給她連着發了好幾條微信。

她彎着食指,嬌嬌氣氣地勾着手機一角,劃拉到自己面前。

面部解鎖自動識別,消息彈出來。

是鐘立謙。

鐘:下周末,我媽想邀請你來家裏吃一頓飯,你看方便嗎?

鐘:你別有壓力,我和我媽說了是朋友。

......

鐘:下班了嗎?

再往上,除了擠擠挨挨的群消息,竟然還有一條未讀消息。

初弦盯着陌生頭像,小方框內,圈着一張嚣張至極的黑,名字是一個大寫的H。

她沒點開鐘立謙的對話框,反而是點進這位不速之客。

五天前,初弦和H成為微信好友。

今天,H發了她的工作簽。

是賀清越。

初弦神色沒太意外。驚吓,倒是有一點。

誰能想到南城之首的賀家長子,竟然閑得能有五分鐘給她這個最不起眼的随行翻譯發工作簽。

初弦神游天外,發散地想,看來,當賀總身邊的助理,應該還挺清閑?

那天加完他微信,初弦置之腦後,沒想起例行公事般的看一眼對方的朋友圈,也沒想起給他留個備注。

現在看見這個黑漆漆的頭像和大寫字母H,想要點進他頭像的動作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被另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道給壓了下來。

公事公辦回複一句:好的賀總,謝謝賀總。

初弦反蓋手機,準備繼續閱讀郵件,映入眼簾的資料赫然是與賀清越三個半小時前給她發來的內容一模一樣。

一種不守時的窘困扼住她弱小的咽喉。

手機又震。

她探頭,消息框彈出來。

不用親眼見到那人,都能想象出那人的語調。

大概是一貫的漫不經心,又帶着點難察覺的嘲弄。

H:有時間發朋友圈,沒時間回我信息?

為什麽會是這種興師問罪的口吻呢,初弦沒想明白。

她老老實實,一個字一個字地敲。

初初:對不起。

然後返回界面,把他備注改為恭敬地不能再恭敬:賀總。

真是井水河水,泾渭分明。

但過了片刻。

她又匆匆删去備注,恢複了那個冷冰冰的字母H。

研究院規定六點下班,許教授向來不讓初弦加班,卻也攔不住她要加班,是以手頭工作忙完,一擡頭,才驚覺入了夜。

她收拾好東西,手臂一左一右伸入外套,低頭扣上牛角扣。

許教授飲半口茶,忽然開口:“初弦,下星期跟清越去倫敦,你別拘束,要是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他。”

她剛圍好圍巾,白絨絨的一團,線條柔軟的下颌埋進去,只剩一雙格外明亮的大眼睛。

閃啊閃,嬌俏俏地笑:“老師,我是翻譯,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應該是他問我。”

許教授啞然失笑,片刻,無奈又寵溺地搖頭:“你呀,要是能拿對我的态度對他,那才好。”

“那不一樣呢。”初弦一本正經地晃着小腦袋:“我和老師親近,可我不和賀先生親近。”

許教授故意板起臉:“你這年輕小孩,該多交同齡朋友。這次去,你也給自己留意一下。”

“我才二十呢。”初弦噘嘴,主打一個中老年無法抗拒的嬌癡可愛:“老師,我要回家啦,晚上您注意安全。”

叽叽喳喳的小百靈一走,研究院頓時冷清寂寥。

想到自己有意撮合的那兩孩子,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這個緣分。

**

鐘立謙的消息,一直到初弦忙完手頭上所有事情,才給他微信回複一句:現在不忙了,你呢?

值班室的鐘醫生無奈摘下口罩,喊來一個實習生幫忙看顧十分鐘,拿着手機到醫院外休息的涼亭。

語音電話撥過去,三秒鐘,那邊接起很快。

“初弦。”

小姑娘軟軟哼了一聲,不是對電話,而是對另一端:“初初,過來。”

小貓哼哼唧唧。

他安靜聽了半分鐘,真的能想象,她是怎麽哄一只傲嬌小貓吃驅蟲藥。

好不容易把藥塞嘴裏,初弦拍兩下手,這才關掉免提,手機貼到耳邊:“晚上好呀,你還在加班嗎?”

“嗯。”薄雪紛揚,他壓着眉骨,很輕地笑了聲:“上回微信給你說的事情,你考慮了嗎?”

初弦歪頭想了會兒,長長“哦”着:“我還沒機會告訴你呢,我下周得跟項目,去倫敦,大概要一星期才回來。”

鐘立謙連呼吸都靜了靜。

她有幾分羞赧,不好意思地卷着柔軟發尾,纏在瑩白指尖。

“麻煩你代我向阿姨說聲抱歉。”

她那麽誠懇,誠懇到他連借題發揮的臺階都沒有,只好順着往下說:“沒事——但你不是和許教授跟進博物館的項目嗎?怎麽要到倫敦去了?你自己嗎?”

初弦一一答了:“許教授推薦我去的。是我自己,怎麽啦?”

他心裏有種無以名狀的苦澀,鐘立謙收手回外衣口袋,低頭看着鞋面。

沒必要問的,真沒必要,畢竟這事兒不是初弦可以選擇。

——但她可以拒絕,不是嗎?

可那是她的本職工作,是她願意付出所有心血的營生,他怎麽可以因為個人情緒便讓她停下腳步。

再說了,他還沒有這個身份。

深吸一口氣,換了輕松口氣,帶着笑:“是跟和淵集團嗎?”

初弦心思淺,想不到他話中有話,無知無覺:“好像是......我不大清楚呢,還沒注意看發來的資料。”

鐘立謙默不作聲,半晌,聲音沙啞:“那你照顧好自己,有什麽困難,給我打電話,我在倫敦有好幾個同學,讓他們幫你。”

“好呀。”

她笑着應,坐到書桌前,電腦散熱器呼呼作響,南城冬天長,供暖周期也長,初弦在家只穿薄棉的睡衣長褲,她盤着雙腿,指紋解鎖筆記本。

言盡于此,竟然無話可說。

不痛不癢又說了幾句無關的話,他已然聽見初弦逐漸加快的敲擊鍵盤聲,大概是開始做起每日的翻譯練習。

借口值班收了線,她仍是溫吞語調,和他說再見,然後又說晚安。

實習小護士來催,他擺擺手,說自己很快會過去。

其實到了吸煙區,點了一支煙。

和淵集團,那不是賀家名下的分公司嗎。

最近重啓一項擱淺許久的中外文化交流項目,需要研究古漢語的人才,可是南城那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找上初弦。

思及此,眼底神色一暗,旋即煙頭滅上白色砂石。

火星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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