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枯枝

枯枝

初弦并非是美而不自知的人,相反,這麽多年各路人馬的耳提面命,讓她以一種極為“被迫”的方式,知道自己外貌上的優勢。

誠然,美貌會成為人生道路的捷徑之一,但美貌帶給她的麻煩遠遠多過便利。

初弦仍記得自己念書那會兒,不少鄰裏質疑她能念少年班全憑一張臉,實在是太過荒謬及莫須有的罪名,那會兒她才多大,就有人說她和初思長得像,一看都是魅惑人心的“狐媚子”。

大人們便罷了,小孩子的惡意最為可怖,初弦小時候比現在還要啞巴,受了欺負也不會說,等到黃立勇發現時,手肘留下的傷口好得七七八八。

黃立勇性格沖動,差點拎着菜刀殺去亂嚼口舌的那戶人家,直把人家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微姐和你開玩笑呢,以後不說了。”

喬微笑着搭手在她左肩,綴了一圈兒貓眼綠的手指替她攏起碎發,後頸一小塊皮膚雪白如淨色的玉,沒有一處不精致不完美。

她喟嘆似的語氣:“我見過的亞洲人裏,就你的頭骨最好看。”

面對如此真切直白不含任何水分的贊美,初弦微微愕圓了唇,無言以對地笑起來。

抱着禮尚往來的友好禮貌,初弦誠懇道:“微姐很漂亮,真的。”

誰料喬微根本不吃她這套,她理所應當地點頭,“當然——不知道你發現一個怪現象沒有,這回跟賀總出行倫敦的人,沒一個長相有缺陷的。”

初弦倒是沒留意,遲疑着點了下頭:“......是嗎?”

“有機會再給你介紹,時間快到了,我們走吧。”

她剛要把手機裝入手包,不防屏幕彈出消息,掌心裏震動一聲。

奶白色的漆皮圓頭小皮鞋順勢一停,她歉意地對喬微道了句“抱歉”,模式調至靜音後,才打開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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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昨天忘了問你,你去倫敦出差,是把初初送到寵物醫院寄養了嗎?

初弦和喬微并肩往前走,長廊兩側挂着筆觸鮮豔明亮的油畫,她無暇瞟一眼,喬微倒是認出了法國一位較火的後現代藝術家的作品。

初弦低頭回複:沒呢,我拿到終南別館了,爺爺說想養一段時間。

手機時間已經自動校準為倫敦時間,根據兩個城市的時差,初弦大概猜出國內是幾點,心想他現在應該在加班,正打算放好手機,聊天界面卻傳來意想不到的回複。

Z:下次你可以找我。我會幫你照顧初初。

初弦要回複的手指很微妙地懸在半空。

鐘立謙在南城二環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這事兒初弦知道,位置靠近商圈,附近還有一所不錯的市重點小初,那塊地的房間已經被炒上十幾萬一平米。

他的代步車是什麽,初弦不大了解,只偶爾聽過一嘴,說是父親送他的畢業禮物,落地近80萬的奔馳商務款。

放眼偌大南城,鐘立謙的條件相當優越,他父親自己有家規模還行的建築公司,母親是全職太太,自己經營了一家茶檔,就在南城寸土寸金的地兒,生意好得不行。

他本人是名牌大學的本碩連讀,研究生畢業後直接進了市三甲醫院,長相清秀周正,很讨科室裏的小護士喜歡。

鐘立謙脾氣溫和,輕易不發火,家裏關系和睦,沒有那種會登大字報的荒唐關系,唯一有點兒美中不足是鐘太太過于強勢,未來恐不好相處。

初弦家境是有些不成文章,但應老爺子有意給她撐腰,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該給的臺階,該圓的場面都少不得。

——對外統一口徑,只說她與應老爺子投緣,因着無父無母,便認作幹孫女。

初弦拿不準應老爺子給她介紹鐘立謙的心思,她猶記得那天她在鯉風池旁喂魚,手中捏着一把細細碎碎的魚食,引得紅金燦燦的錦鯉争先恐後。

應老爺子拄着手拐,目色裏藏着初弦看不懂的情緒,一種好似有餘地商量但實則沒有的口吻。

“那孩子很好,性情不錯,人品也好,你改日抽了空去見見。”

她聽話去見了,兩人禮貌生疏地約會過一次,初弦對他沒有心動的感覺,但感情細水長流的,她覺得沒什麽不好。

可問題出在,既然應老爺子已經替她擇了鐘立謙,為何又把她推給賀清越?

兩人的家境地位天差地別,可初弦那樣的身份,怎麽會被賀家人應允。

他多半跟圈子裏的其他人一樣,尋一位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兩人有愛無愛都沒關系,只要利益綁住了,這輩子如何過都行。

本來平靜的心思,愣是因為鐘立謙那句根本算不上指責的話語給惹了一點迷茫思緒。

初弦不想多說,回了一個小貓鞠躬的表情包,繼而幹脆利落地關閉手機。

她沒耽誤多長時間,但就是這半分鐘,足夠喬微分析她的面部微表情。

喬微是賀清越手下的得力幹将,多年來陪同他征戰商場,為了在談判桌上先将對方一軍,喬微特地拜師學習心理學。

她故意攏了下勾纏的海藻卷發,似是随口一提:“回男朋友信息嗎?”

初弦搖頭,坦然道:“不是。”

喬微笑笑,挽着小姑娘的手,不留痕跡将話題岔到今日的宴會來賓。

她不是商圈裏的人,應老爺子也沒有刻意将她引到這條路上,喬微口中的幾個人,她都不熟悉。

“我一會兒介紹理查德夫婦給你認識,其他人要跟你打招呼要聯系方式什麽,想不給就不給,沒事兒,賀總在身後給你兜底。”

初弦乖巧點頭,雖然她沒明白拒絕聯系方式跟賀清越有什麽關系。

紅毯盡頭是燈光璀璨的宴會大廳,初弦邁得步子不快,但踩下來的每一步都很穩。

她不是追名逐利的性子,也不适合進入紙醉金迷人五人六的名利場。

格格不入的,容易激發獵人圍獵她的惡劣心性。

賀清越沒打領帶,lv家的純黑秀款襯衫,半敞的尼赫魯領別着一枚星月圖案的領針。

他斜側着身體半只手撐着鎏金璀璨的吧臺,指間掐着一支未燃的煙,身穿複古三件套的酒保要替他點煙,賀清越承了對方遞過來的火。

一簇火光漫上尼古丁,他姿态清浪地抽半口,繼而将煙摁熄在玻璃矮臺拱客人使用的米石子。

垂眸剎那,無端有種,浮浪的輕佻感,令人心甘情願沉溺其中。

來之前,他特別囑咐過喬微,小姑娘性子軟面皮薄,遇上敬酒的、搭讪的、不懷好意,沒必要看對方情面。

喬微嘲笑他未雨綢缪,人小姑娘沒有男朋友嗎?她要是單身的話,誰都可以追求啊,方嘉文對她就很感興趣。

因此收獲了賀總一記涼森森的白眼。

賀清越五官深邃,放在一群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中絲毫不遜色,有位戴着高禮帽的男士過來和他搭話,兩人合作過兩回。

他斂回視線,沒撞上初弦在喬微刻意“引導”下看過來那一眼。

賀清越與人碰杯,醇紅液體晃在一壁透明的高腳杯裏。

兩人錯開方向,喬微領着她見了這回的主辦方。

對方是一對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妻子是位年約六七十,滿頭華發的優雅老太太,先生則是一身黑色中山裝,外國人特有的高挺鼻梁架一副文質彬彬的細框眼鏡。

喬微不意外初弦的英文水平,她畢竟是實打實的南大高材生,只是在介紹展品及翻譯時,一位端着紅酒杯的法國畫商晃悠着過來,他是理查德夫婦的好友,此行便是受到了對方的盛情邀請。

生活在巴黎十六區的馬丁先生擁有極高的中國文學素養,更巧合的是,他曾和許教授有過一面之緣,對于她在古漢翻譯方面的造詣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馬丁先生正在逐字逐句地學習漢語,和她的對話,多半是強迫自己用漢語完成,但談到關于青花瓷的燒制時,“制釉”兩個字怎麽都想不起來。

初弦見他抓耳撓腮的模樣,不禁用法語詢問他。

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馬丁先生雙眼一亮,用不标準的中文說:“妹錯,妹錯,就是自由!”

獨一無二的浪漫和至高無上的褒獎似乎是法國人與生俱來的天賦,初弦在這位中文磕絆的老先生的糖衣炮彈下差點兒落荒而逃。

他說自己有個在國內清大讀書的孫子,學的是和中文有關的專業,詢問她有沒有興趣認識一下。

喬微虛晃一槍,精明且神意自若地帶過了話題,她的法文說得很地道流利,後來初弦才知道她本科是在巴黎念的。

在她的主場,喬微如魚得水,但她沒忘今夜的主角是誰,自覺給初弦做陪襯。

賀清越問酒保要了第二杯Geneva,剛補好口紅的喬微直直走向他,沖年輕帥氣的酒保打了個清脆響指。

“賀總好雅興。”

賀清越推拒相熟朋友赴宴的邀請,一晚上只餘人閑話無幾,他酒意不酣,也沒什麽興致,光是坐在這兒看初弦。

喬微順着他目光,就知道他在看什麽,不由得更感慨,常人說賀二公子難接近,實則不然。

高嶺之月也有折腰的一天。

還是折在一個對他不怎麽上心的小姑娘手裏。

喬微搖搖頭,随口與他閑聊幾句,前一句說理查德夫婦很滿意她,後一句說初弦不是文學系畢業的嗎?法語說的還不錯。

賀清越莫名其妙笑了聲。

喬微瞥他一眼,懶得繼續陪他在這兒喝悶酒。她剛和一個翹屁嫩男對上視線,你來我往對了個活色生香的暗號。

“賀總,我先過去了。”

喬微如森巴女郎輕盈地滑入翹屁嫩男的懷中,賀清越一口抿淨剩下的小半杯酒。

辛辣、火熱、灼燒的威士忌。

最近總是沒來由地想起小寒那日。

南城的冷冬來勢洶洶,寒冷濕潤的溫度最能勾起藏得最深的秘密。

彼時賀清越沒想到,他後來漫長一生裏,竟會無數次回想那一年的小寒。

她站在枯枝風雪裏,微仰着淨瓷般細膩柔和的臉,神情專注虔誠地搖響銅鈴。

有種。

與萬籁俱寂為伍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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