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句號

句號

宮廷複古雕花鏡子結起霜花似的水霧,初弦緊緊閉着眼,呼吸些微急促。

淋浴間花灑的溫度調得很高,柔膩瓷白的肌膚激起一層薄薄血色。

她小動物似的柔軟前額抵着被熱度蒸得刺痛的鏡面,斷線水珠接二連三,沿着飽滿額頭落到精巧下颌。

像不知從何而起的眼淚。

她和賀清越之間,有一條最模糊最暧昧不清的線。

他站在線的邊緣,一身碎玉浮冰的氣質,眉眼孤冷,與千萬人中眺過來一眼,足夠一場天崩地裂的心悸。

初弦警醒地搓了一把自己臉頰,極力從腎上腺素飙升的混沌狀态中解脫。

她低頭擦着幹發巾,肩頸線條優美,歪斜睡衣遮不住泛着珍珠光的細膩肌膚。

還好今夜是倫敦之行的最後一天,明天她就能回到南城,不用再面對從擠擠挨挨行程裏單獨抽出一日時間就為了回來見她一面的賀清越。

初弦盤腿坐在沙發上,單手揉着潮濕發根,她剛剛洗過頭,發梢抹過酒店自帶的護發精油,清新橙花的味道。

她是常年靜音選手,過了十點半,自動進入勿擾模式。

手指撈過透明矽保護殼的手機,這部手機是好幾年前的大熱款,用到今天,256G的內存只剩可憐的7G左右。

系統提示升級信息,初弦習慣性點掉,她打開微信,喬微拉的倫敦工作群有99+的未讀信息,紅色字體提示她:有人@了我。

初弦沒有點進去,而是切進工作群之下的對話框。

鐘立謙:是明天的飛機嗎?幾點落地,我看有沒有時間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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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初:不誤機的話是下午三點。你不用來接我啦,我下飛機後,要直接去研究院。

沒等回複,初弦扣蓋手機。

行李已經收拾好,送給黃立勇一家和許教授的禮物已經買也妥善地收進行李箱的最深處,她環顧這間空曠華美的酒店套房,在鋼筋水泥的21世紀,這間充滿上世紀維多利亞風格的房間就好像一個華美但易碎的夢。

初弦把幹毛巾放回幹淨明亮的盥洗臺,洗漱完畢後,她蹬掉酒店的白色家居鞋,利落上了床。

訂了鬧鐘的手機擱在床頭櫃,手肘撐在床上,初弦探身,睡前最後看一眼手機。

沒想到鐘立謙給她回消息了。

鐘立謙:那好。我下班後,去接你吃飯吧,還是上次那家自在居,可以嗎?

她有些不适地抿了抿唇。

淺一層的心思,是鐘立謙想要彌補上回将初弦一個人留在自在居的尴尬。

但他還有深一層的意思。

是想知道,她和賀清越,有沒有可能。

初弦隔了好一會兒才給他回複。

初初:好。

鐘立謙:倫敦已經很晚了,你早點休息,養好精神。

初弦沒再回複。

原本打算放下的手機忽然懸停在半空,她翻了個身,把自己卷進柔軟的天鵝絨軟被,呼吸仿佛一并被埋進了倫敦的夏日。

打開手機浏覽器,指尖一個字符一個字符地敲。

【歌德;銀杏】

相連的關鍵詞很快跳出來,初弦支着晃晃悠悠的小腿,她的骨架很細,纖細亭勻,投影随着她的動作拓在牆面。

沒有系統地學習過德語,誠如她所說,不是每個人都像賀清越擁有過人的語言天賦。

找到一篇國內譯版,她翻了個身,平躺着,清甜空靈的柔軟聲線念到最後一句時倏然沉默。

像是被強行摁下暫停鍵的錄音。

“你難道不感覺在我詩中,

我既是我,又是你和我?”

白底黑字的翻譯,她看了很久。

心緒滾滾翻湧,那種幾欲将她淹沒的錯覺再次從黑暗伸出觸角,試探地碰了碰她。

初弦二話不說,利落地關上手機。

她這夜沒有睡好。

做了一個荒唐詭谲的噩夢。

夢見自己像個癡漢似的,捧着理查德夫婦送她的戒指,亦步亦趨地跟在賀清越身後。

在跟他求婚......?

賀清越一臉高傲冷漠,凍着一張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帥臉拒絕她:“對不起,我們不合适。”

夢中的自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含糊着問:“我們哪裏不合适?”

賀清越是個面癱。

“因為我是人,而你是挂在天上的小月亮。我們屬性不一樣。如今跨越人設戀愛會違反視聽法則。”

初弦驚醒,背手抹過額角,發裏浸了潮濕溫熱的汗。

後半夜便再沒有睡着。

翌日是啓程回國的日子,她破天荒地買了一杯冰美式,夢游着跟在喬微身後。

喬微難得見她這麽沒精沒神的模樣,笑着捏捏小姑娘怎麽熬夜也不會松垮的年輕肌膚,笑說:“怎麽了我們小初,昨晚沒有睡好嗎?”

初弦不可能全盤托出,她咬着咖色的紙吸管,悶悶地點了下頭:“做了個噩夢。”

夢見賀清越,這可不是噩夢嗎?

喬微失笑:“沒事小初。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你別想太多。”

初弦沒被安慰到。

如果夢和現實是相反的,豈不是賀清越會和她求婚?

“”

初弦木着一張小臉,紙吸管已經被咬得吸不上咖啡了。

回程的航班,初弦沒有再和賀清越坐頭等艙,商務艙的座位和喬微連在一起。

初弦扣上安全帶,喬微翹着JIMMY CHOO的鑲鑽高跟鞋,愛馬仕的birkin金棕牛皮扣提包裏裝着分裝好的護膚品小樣。

這位雷厲風行的喬總監向來是精致完美的全妝示人,哪怕飛行時間長達十一個小時,她也像披着铠甲上戰場的女勇士一樣,要用最昂貴的粉底和最妖豔的口紅武裝自己。

初弦坐在靠窗位置,萬尺高空,雲卷雲舒,鬼斧神工的自然之美,無論什麽時候看,仍是有種自身渺小如蝼蟻的感覺。

喬微往化妝棉裏倒着分裝的卸妝水,先是假睫毛,再是山根拔地而起的修容,再到口紅。

她從洗手間回來,一張臉洗盡鉛華,帶着近視度數的貓眼日抛捏在一團紙巾裏。

喬微偏頭看了眼小姑娘,本以為她會上了飛機就補眠,沒想到她正翻着一本書。

目光瞥過去,停留兩秒,從捧着書的清瘦指骨移到她近乎茫然的雙眼。

看來是半個字都沒看進去。

她眼毛很長很密,喬微盯了兩秒,确定那是媽生睫毛,而不是人造睫毛。

舷窗透進來的日光,凜冽細碎地描着她骨相極佳的側臉,一簇焰焰的金芒,映在初弦淺色的瞳裏。

喬微心裏再次喟嘆,她做這一行那麽多年,男的女的,半男半女的,不男不女的,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

可長成初弦這副标志到沒有容錯率的長相,得多受到造物主的厚愛。

喬微目光過于直白,還在發呆的初弦沒留意,喬微欣賞片刻,拿出手機,未有動靜的“咔嚓”一聲,照片傳給備注【賀資本家】的備注。

南城王祖賢:賀總,送您。不用客氣。

半分鐘後,賀資本家回了個高深莫測的句號。

那只正處理公務的手纡尊降貴地移到照片,指腹長按,保存進相冊。

喬微心滿意足,扔了手機,轉頭和初弦拉家常。

這一周的共事下來,喬微算是發現了,這小姑娘話是真的少,要不主動搭理她,她能一言不發沉默一整日。

她情緒一貫是淡的,就像一副完筆的工筆畫最後的一撇一捺,濕潤筆尖沉在溫水裏,化不開一道濃墨重彩的痕。

“小初。”

初弦晃了晃腦袋,她沒綁頭發,微卷的發尾随着她偏頭的動作漾開一絲甜果味兒的馨香。

“嗯?”

喬微單手撐着下巴,睫毛眨得不懷好意。

“你有男朋友嗎?”

初弦輕輕地“啊”了聲。

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問,但她仍是乖巧地答:“沒有。工作和學業很忙。”

喬微挑眉,笑裏藏二分試探:“是還沒有遇上喜歡的人吧?遇到了,就算工作和學業再忙,也能抽出時間談戀愛呀。”

那雙烏葡萄似圓亮清透的眼,不摻任何懷疑,幹淨得讓喬微有瞬間後悔為何要替賀清越問這個問題。

出乎意料,初弦似乎不排斥這個問題,她合上書,是上回登機時已經看完的《刀鋒》。

“如果有合适的,”她頓了頓,聲線如她的人一般,溫柔,軟和:“我會考慮。”

喬微笑笑,不再多說什麽。

十一個小時的航班不算難熬,初弦看了兩部電影,半本坂元裕二的小說。

喬微提前兩小時開始化妝,順便薅着初弦敷了一張“前男友”面膜。

她舉着巴掌大的化妝鏡,細細地描着斜飛的紅色眼尾,圓潤唇珠的上下唇一抿,綻開一個美豔動人的笑。

“小初,一會兒要不要我送你回研究院?我剛好到附近吃飯,順路。”

等待托運行李時,喬微把手機排遠一些,轉頭問初弦。

初弦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剛要回答,身穿白色襯衫的江一峻步履帶風,溫潤聲線橫進二人。

“喬總監,賀總讓我來接初小姐。”

喬微見他,沒多大驚訝:“江助,那我可是把小初交給你......”她惡意停頓一瞬,笑得意味深長:“你們賀總。”

江一峻彬彬有禮地護着初弦,穿過機場裏潮冷擁擠的人群,白色行李箱過了敞開的自動玻璃大門,南城混雜着冷冽塵埃氣味的夜風撲面而來。

臨時停車坪裏,銀白色的奔馳S系頂配,賀清越倚着線條流暢緊致的車身,指間點着一支煙。

另只骨節分明的手,握着最新款的黑色手機,身形修長,神情冷淡,由遠及近的車燈在他眉心一閃而過,短促地晃出一絲不耐。

初弦讓風吹得眼睛睜不開,她微微眯着眼,細白手指順勢挂開耳邊遮擋視線的發。

江一峻把行李箱放到後備箱,對賀清越微微點頭:“賀總,人接到了。”

那張冷淡清隽的表情避過昏頭昏腦的遠光燈車主,賀清越懶懶擡眼,眸光映入車身另一邊的纖瘦身影。

初弦望着他,南城機場投落玻璃窗景的燈光溶溶灑在她周身,給她鍍了層柔和到不真實的光邊。

她目光裏有些許的迷茫和費解,似是不明白賀清越為什麽找她。

當然,她确實不明白。

賀清越潦草收了聲,對面繼續游說的企圖截斷在一聲冰冷烏青的嘟嘟聲裏。

他從暗光裏走來,一手掌着半開的車門,垂眸,見她毛茸茸的發頂。

“傻站着做什麽?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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