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好騙

好騙

奔馳S400如一柄寒芒閃爍的尖刀切入密集車流,江一峻單手控車,右耳別着的藍牙耳機光芒藏在耳後。

半分鐘後,他摘下藍牙,伸手調整後視鏡。

“賀總,董先生的約,您看是......?”

賀清越沒戴工作必備的銀邊眼鏡,他可有可無地撂一下薄薄眼皮,唇形似動未動。

“推了。”

江一峻會意,靜待他的下一句。

漫長的直行道像極了一條有去無回的道路,兩道的路燈是沉默隽永的守護者。

從機場進到南城市內,大約需要四十來分鐘。

身側的小姑娘很謹慎,寬敞的充滿香根草幹燥氣息的後車廂,她坐得很遠,整個人局促地貼着車門,額角抵着窗玻璃,密長眼簾拓開一排小扇子似的陰影。

沒過多久,沉重睡意拽着她往下陷,不多時呼吸綿長。

睡着了。

那杯臨上飛機前買的冰美式,到底沒能發揮應有的效力。

側邊車匣裝着平板,賀清越掃開人臉解鎖,利用這四十分鐘的時間處理堆積的緊急事務。

銀色奔馳拐入一個急彎,小姑娘晃了晃,往他這邊跌過來。

比他念頭動得更快的是他下意識護住初弦的動作,清瘦掌心托着微微傾斜的腦袋,長發垂亂,柔軟如緞的觸感蜻蜓點水似的蕩在他肘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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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清越不由得放下回複到一半的內線,垂眸看她。

那頁寥寥無幾的背調資料中,她二十歲出頭的人生被框進一行又一行簡明扼要的白底黑字中。

他置身事外地站着,覺得自己并不能被她劃入“安全地帶”。

畢竟,打從第一次相遇開始,他的動機,肮髒、下流,不登臺面,分毫配不上她那雙幹淨的眼睛。

他胸膛輕微起伏,薄涼唇角輕輕牽扯一下。

她睡着的樣子很乖,不設防,對他的信任全然松懈在天真稚嫩的睡相裏。

有什麽深暗翻湧的情緒被他壓在眼底。

直到被一陣隐秘的振動打斷。

一道幽冷的寒光在她松攏的五指中亮起,細白俏嫩的兩根手指捏不緊手機,沿着黑色坐墊滑落——

賀清越及時伸手,接住。

好幾年前的款,mini型號,掉在男人寬實的掌心,精巧的像個玩具。

來電備注【鐘立謙】

那個市一院的醫生?

他微微挑眉,神情說不上好或是不好。

三秒後,拇指斬釘截鐵地劃過紅色拒聽鍵,鎖屏和音量長按,奄奄一息的紅色電量名正言順地關了機。

賀清越面無表情,眼底冷寂。

鐘立謙,他當然知道。

就是應老爺子給初弦介紹的人,也是那天把她一個人孤零零丢在自在居轉頭回醫院上班的男人。

他有哪點比他強?

**

原先定好吃晚飯的餐廳打了個鮮紅的叉號,賀清越指骨修長的左手繞過她睡得蓬亂的長發,小姑娘無知無覺,順從地從車窗靠到他肩上。

她似乎呢喃了一聲,很輕,他沒聽清。

誠然,初弦放在盛産高個兒美女的南城,着實纖細嬌小了一些,為了讓這小小一團睡得更舒服一些,賀總甚至心甘情願地調整自己坐姿,哪怕這個姿勢膈着後頸,不大自在。

江一峻發誓,自己真的沒有窺視直系上司的愛情故事。

他跟在賀清越身邊......8年零3個月。

實在是,從未見過他那麽耐心地對待一個女孩子。

他又動手擺弄了一會兒後視鏡,直到清晰鏡面再也映不出後排的任何暧昧光景。

江一峻清了清喉,低聲問:“賀總,現在送初弦小姐回研究院嗎?”

順滑如緞的長發如流沙從指間溜走,賀清越撥開她頰邊細軟的發。

她臉很小,笑起來,唇下有一對規稱的梨渦。

目光落到她垂着的手腕,伶仃細骨,手背的顏色比新雪更透更白。

像一層珍珠鋪光。

他圈起她手腕,沒重量,沒戴他送的那塊手表。

猜想也是,她的性子,不招搖不惹眼,怎麽會把一枚價值千萬的手表随身攜帶。

他略低着頭,眸光凝定許久。

“去程潤那兒。”

江一峻切換導航目的地,從老城區胡同巷更改為自在居。

自在居比研究院更順路一些,江一峻雖然不是土生土長的南城人,但調來南城工作那麽多年,南城每條犄角旮旯的小路,他了然于心。

賀清越又看了伏在他肩上的小姑娘,擡手捏了捏眉心,吩咐江一峻:“開慢一點。”

車速徘徊在最低限速的邊緣。

蝸牛似的爬行一小時二十分鐘,初弦終于在等紅綠燈的間隙裏,慢悠悠地醒過來。

她下意坐直身,五指虛虛攏着,揉了揉惺忪睡眼。

這一覺睡得極好。神清氣爽,兩國颠倒的時差也将将倒了一半。

沒有賀清越,沒有送回去又被退回來的戒指,也沒有亂七八糟荒誕不羁的夢境。

反而有種淡淡的,異常好聞的木質香。

“到了麽......”

尚未完全清醒的緣故,聲線裏,帶着虛浮缥缈的柔軟鼻音,初弦放下手,視線在車窗疾馳而過的清冷燈火裏緩慢恢複清明。

“嗯。快了。”

賀清越垂眸,處理了一半工作的輕薄平板擱在膝上,他停下動作,聲音溫沉。

初弦後知後覺。

他們太近,太近。

近到她錯覺自己能聽清他說話時低沉冷冽的共振。

她慌張地瞪大眼。

理智回籠的第一個意識,她為什麽離賀清越這麽近?

小姑娘的惶恐跼蹐幾乎要化成一雙有形有質的大手,在經過隧道裏一瞬的黑暗中,不由分說地扼住她脆弱咽喉。

車裏只有平板将熄未熄的淡薄光源。

逗弄她的閑心在那刻如雜草瘋長,賀清越略一低頭,攜着清冽薄荷的呼吸擦掠她緊張得微微翕動的鼻尖。

“想起什麽了嗎?”

初弦大腦過熱宕機,她像受到驚吓的小貓,緊張不安地舔了舔滞澀的下唇。

遲緩地,自我懷疑地搖頭。她什麽也想不起來。

莫不是上飛機前喝得不是咖啡,而是假酒?

賀清越又笑一聲。沒有他一貫譏諷或嘲弄的意味,大約是單純覺得她這副被吓到的模樣很可愛,屈起的指節抵着鼻息,喉間再悶悶溢出一聲清朗笑意。

分明是個太早見識人心險惡的孩子,身上偏偏保有最天真懵懂的稚氣。

難能可貴。

但好騙。

“嗯?”

言簡意赅的單音節,藏了幾分意味不明的動機,目光漫不經心,落在她驚驚惶惶的面頰。

初弦那點剛睡醒的困意瞬間蕩然無存。

她瘋狂地,絞盡腦汁地,試圖在一片盛大磅礴的濃黑中搜尋一絲不合常理的蛛絲馬跡。

“我......我......”

她焦急而費解,隧道即将駛到燈光通明的盡頭,仿佛黎明前破曉的最後一束光,蠻橫強勁地自遙遠夜空斬劈而下。

賀清越不慌不忙,好整以暇。

不擅長說謊的小姑娘,能想出怎麽樣筋骨漂亮的說辭?

雪亮的光刺痛她眼底,初弦短促地閉了下眼,半秒,忽然睜開的清亮目光,越過他輪廓深邃的側臉,怔忪地看着天地。

又下雪了。

她也就由着脫缰的念頭,躊躇猶疑的話脫口而出。

“我是不是唐突您了?”

——唐突。

賀清越真是不知道,她是怎麽從百萬千萬汪洋瀚海的詞彙裏,精準無誤地抓住這麽一個,令人遐想連篇的詞語。

初弦最終沒有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江一峻漂亮地倒車入庫,流程标準的可以當做表彰典範。

靠外的車門自動打開。

“賀總,到了。”

入了夜的自在居和白日的自在居完全不懂,氣勢恢宏的華蓋廊檐,流光溢彩的雕梁畫棟,鬼斧神工的銜寶石獅。

初弦擡頭,檐角六個青面獠牙的獸首,每個頭裏都咬着一只紅燦燦的燈籠。

積雪凝着琉璃瓦片,映出一片飛彩凝輝,雲山霧海。

火光似乎是真的,但風和雪搖過來,薄紗燈籠的燭火紋絲不動。

簡直是紙醉金迷裏做道場,實打實是個桂馥蘭香,軟紅十丈的銷金窟。

賀清越長腿一跨,半回着頭,潑墨似的紅光攀上他側臉,眼底的笑意很溫和。

他是清隽冷感的眉目,少了風月場裏游刃有餘的頑劣做派,竟也有唬人的斯文蔚然的文墨氣。

“帶你吃飯。這家的松鼠桂花魚很不錯。”

比起“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松鼠桂花魚”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麽帶我來吃飯?”

她跟着下車,踩着未化的薄薄積雪,茫然四顧。

眼下是飯點,自在居門庭若市,攘來熙往。

賀清越沒說話,遞她一個“你說為什麽”的眼神。

禮賓小姐迎來往送,其中一人眼睛尖,認出那輛從不起眼的銀色大奔下來的人,正是老板的朋友。

至于他身側的姑娘,好巧不巧,上回确實見過一面。

她拾級而下,飄逸翩跹的裙裾随風擺動,笑容比端着迎賓時要情真意切三分。

“賀老板。”她欠了欠手,标準的八顆齒笑容,“老板已經在裏面等您和這位小姐了。”

賀清越點頭,禮賓小姐暧昧目光游走一圈,踩着吃到第一口瓜的快樂興高采烈地回去了。

初弦駐足原地,她習慣性捏着手指,好幾次欲言又止,目光對上賀清越又匆匆垂下,顯然等着對方主動替她答疑解惑。

“許老師給我來過電話,她不在研究院,讓我帶你吃個飯,完事我再送你回去。”

——倒不是真的把許教授當擋箭牌,畢竟許教授确實和他說過類似的話。

但後面那一句,則是賀清越的自作主張。

初弦低頭,要拿手機。

擡起自動亮屏。

沒反應。

賀清越淡定地看着小姑娘攏起不解眉心,她大概在想,明明下飛機時手機還有電,現在卻自動關機了?

任憑初弦有800個心眼,也想不到,造成她手機關機的罪魁禍首,竟然是眼前這位看起來彬彬有禮的賀先生。

“沒電了?”

他竟然神态自若地演起來,明知故問,往雍園設宴的自在居投去一眼,征詢她意見:“進去吧。我讓人給你拿充電器。”

事已至此,再拒絕顯然毫無意義。

最重要的是,她肚子,真的餓了。

那道自在居主打的松鼠桂花魚,初弦真的肖想好久。

初弦抿抿唇,不吭氣兒,乖乖跟在他身後。

倒是賀清越,察覺她總是默不作聲地踩着別人影子邊兒,他刻意慢下腳步,等她。

初弦怔了怔。

清淡偏冷的眸光偏在她身上,不輕不重,停了兩秒。

笑音擾在賓客的歡聲笑語,連帶着話語一并模糊。

“怎麽?”

她腳步沒剎,差點撞上他寬厚後背。

賀清越掌心格在半空,很溫柔地抵了下她微涼的前額。

“莽莽撞撞。”

他失笑,指骨修長的手沒有收回,而是順勢在她蓬松豐盈的發間揉了一把,眼尾彎得笑弧格外好看,“小心給你撞別人身上。”

初弦揉揉額角,一道通往二樓的抄手游廊,細雪盈尺,點綴庭院內綠意盎然的植被,月色薄紗般層層鋪疊,穿堂的風攜着淺淡花香。

“我不是。”

細聽,竟然有一點兒嗔怪的語氣,似乎還藏了幾不可查的委屈。

她往人聲鼎沸的仿古西廳看過去,遠遠瞧不真切,只覺得那架博古屏風似乎不在原地了。

“我只是在想,那架贗——”及時收住話,倒不是因為自己拆穿據說南城某鼎盛家族玩票創業的太子爺在寸土寸金的自在居裏擺一架贗品屏風的尴尬,而是因為,賀清越不知因為什麽事情,看着她,笑音沉沉啞啞。

她覺得耳根有些癢,擡手,不自在地捏了下。

狹長的眼尾垂幾分吊兒郎當的笑,他換了腳步,深色大衣搭在臂彎,朝西廳的方向走了兩步。

初弦不明所以。

“要回去了嗎?”

“那你想得美。”賀清越笑笑,示意她跟上,“不是想看那架屏風還在不在麽,走,我帶去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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