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有緣

有緣

若不是太過專注碰到了茶葉沉底的玻璃杯,初弦不會發現賀清越。

密集雨線突襲而下,初弦驚了一驚,旋身而過,正見與她隔着一層透明玻璃的賀清越。

最不該出現的人,出現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初弦匆匆擱下毛筆,顧不得拯救寫了一半的字,她推開嚴絲合縫的玻璃門,冰涼嗆鼻的水汽撲面而來。

“您......”

初弦三兩小步,至他跟前,鹿眼惶惶然,不知所措。

“您怎麽在這兒?”話音一陣郁悶又疑惑。

賀清越撐開黑傘,傾了下手,将初弦罩入自己懷中。

他身上有清苦的香水尾調,混在潮腥風雨裏,勾着人的清醒理智,鈍鈍地往下沉。

天已經黑了,許教授出差的緣故,整個研究院只有初弦一個人在,她只開了一層的燈,辦公室是明亮白熾燈,長廊則是色調暖黃的纏枝廊燈。

昏昏燈火,賀清越眼角眉梢挂着點兒難以捉摸的笑,明暗交錯的光勾勒他颀長精悍的身材側影,他低着眼,眸光是風雪過後的清寂。

“你說我為什麽來?”

好整以暇地挑挑眉,低沉喉音悶一點兒隐秘不發的笑意。

初弦辨不出他眼底情緒,只能試着猜測:“嗯......您來找老師?還是來、來......”頓了頓,她雙眼一亮,語氣欣欣:“您來找我要雨傘?”

賀清越抿起唇,屈起手指,不輕不重地磕在她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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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細細地“哎喲”了一聲,知道自己回答錯誤。

夜風推撞沒有關緊的玻璃門,重重的一聲,玻璃門自動上鎖。

初弦回頭瞥一眼,小巧精致的鈴铛耳墜在晦澀難辨的暗光裏晃開清脆聲響。

“賀先生,快下雨了,我們進去說。”

雨傘跟着她略顯急切的腳步,初弦跨上三級臺階,拇指覆上指紋解鎖,賀清越聽到很輕地一聲“滴”。

像是從風雨飄搖的險厄中跨入明淨亮堂的安然之地,雨點撞不透玻璃牆,雨水蜿蜒成線,很快看不清院落的白玉石臺和幾棵傲然而立的青柳梧桐。

賀清越在門口地毯跺去鞋後跟的水跡,初弦俏生生地喊了聲“您稍等”,那道腰肢兒纖細的背影轉入一個沒開燈的房間,不多時,兩指拎一雙一次性拖鞋過來。

初弦彎腰,鞋擱到地上,解釋:“昨天剛請阿姨打掃衛生,這兩天就我一個人,沒舍得弄髒。”

賀清越這才發現,小姑娘剛剛跑出去時,穿得是門外放着的木拖鞋。

也不嫌凍腳。

她蹬一雙兔子耳朵耷拉的毛絨拖鞋,細挑纖纖的背影左出右進,臨了不忘招呼賀清越在單人沙發休息。

初弦進了茶水間,不多時,茶香幽微的氣息在暖氣充盈的室內緩慢浮動。

撂下還未結束的會議确實不像賀清越的作風,但事情談到末尾,剩下的工作交給江助也一樣。

研究院的隔音效果很好,幾乎聽不到院落簌簌葉落和潇潇雨聲。

手機跳出好幾條內部郵箱,賀清越潦草掃看一眼,手機蓋扣在沙發一角,起身去了茶水間。

她沏茶,确實很有味道。

這身比終南別館初見那身要應景,窗外是孤茫的雨,屋內是暖融的燈,她略略低着頭,燈光照映下,後頸一小塊皮膚泛着清淩淩的雪光,比鋪了一層珍珠還要白。

她只沏兩道,油亮的木色茶托擺着兩個看起來是随手在市集買的紫砂杯,初弦支起纖濃有度的小腿,膝蓋彎頂過半開的鬥櫃門,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落在他眼底,說不出的驚豔與好看。

初弦一轉身,接連兩次驚吓,她一時不察,重心不穩,後腰重重抵在大理石桌面,吃痛的驚呼悶進緊咬的下唇。

還好茶水間不甚寬敞。

他上前一步,替她穩穩接住托盤,一只紫砂杯裏撲出零星茶水,迅速洇開一小灘深色的水跡。

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撐着桌臺邊緣,離她很近,隔着旗袍布料,似乎能感知少女曼妙曲線下的馨香體溫。

燈光下,喉結無來由地上下湧動,初弦眼錯不眨,他頸側冷白的皮膚,似乎點着一顆小小的痣。

狹小寂靜的空間,他身上清苦的冷香強勢霸道,初弦閉了下眼,局促地偏開眸。

他笑了聲,沉沉落入耳畔,近在咫尺。

賀清越雙手扶着托盤,好看的眼尾彎起來,笑看她:“還好不是程潤送你那套。”

初弦抿唇,咬肌繃得很緊,近距離看,她五官中獨屬于骨相的那部分被無限放大,經得起世間最刁鑽的雙眼和最苛刻的鏡頭。

“走時記得關燈。”

他像是這座讓大雨與世隔絕的小三樓建築的唯一主人,他可有可無地半回着頭,沖她抛一句。

方才不知是哪個動作碰到燒水壺,汩汩地冒着煙白氣泡,初弦倏然回神,手忙腳亂地拔了插座。

......真笨。

她無聲地嘆口氣,把黑色插座放好,明明可以直接關開關的。

兩杯茶,一杯推向她位置,一杯擱在眼前。

沒急着品,優游自如地,停在她工位旁邊。

研究院的大多數物件,仍舊保留着初建時的那份年代感,墊了一層玻璃的紅木書桌,玻璃底下壓着幾張晦澀難懂的書頁。

賀清越摸不到那不知是穿越了幾個世界的文字,桌上一盞裝飾用的臺燈,旋鈕款式,看樣子用了很久,燈泡卻很新。

桌角堆疊着小山似的工具書,分門別類地碼得齊整,他掃過去,泛黃書頁間私有各式各類的标簽。

一方硯臺裏的墨跡在暖風的烘烤下幹得七七八八,最後一筆落得倉促慌亂,足見她心思亂了。

打翻的玻璃杯還沒有收拾幹淨,水跡暈開墨跡,她寫一手骨氣靈秀的《上林賦》,字跡模糊不清的那行,該是後來被年輕人用爛的那句:

色授魂與,心愉一側。

初弦收拾好茶水間的雜亂,合上玻璃鬥櫃,關了電閘開關,手指攀在牆面的開關,輕輕“嗒”一聲,明亮光源驟滅。

賀清越替她把毛筆挂回筆架,俯視過來,燈火煌煌映照,虛虛描着男人過于優越的皮相五官。

他直直看她,嗓音浮在茶水蒸騰的溫熱白氣裏

嗓音浮在溫溫的笑意裏:“字寫得不錯。沒問過你,為什麽選擇古漢語專業?”

她走過來,細白的指尖碰到榮寶齋書畫練習紙,她卷起來,擱在一邊。

“賀先生聽過木心先生一句話嗎?”

她聲線是軟的,聽着總有着春水江南的意思,她牽着唇角,聽她不急不緩地語氣:“‘文字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書法更險,是一筆一筆地救出自己。\'”

賀清越甚少涉獵國內文學,木心這位作家倒是認識,可這句話,分明沒聽過。

她歪着頭,發釵松了幾縷發,柔柔低垂在兩頰。

一對笑渦點着唇角揚起的弧度,她聳聳肩,顯然不準備多談,粉嫩唇珠剛準備岔話,賀清越沉穩的聲音緊追而來。

“那你呢,一直在救你自己嗎?”

他一直看初弦,初弦眼睫微微一僵,可能只是半秒的時間亦或是更久。

屋外長久連綿的雨聲幹擾人對時間的感知,暖氣扇嗡嗡運行,初弦面無表情地擡頭看一眼。

她語氣很淡,像是冷氣積久而寒,卻将落未落的雪。

比這句話直白一萬倍的尖銳問題初弦都面對過,她心無波瀾,溫吞吞地收拾好桌面狼藉。

空了的玻璃杯放回原位,寫廢的紙張扔進垃圾桶,硯臺筆墨一齊收入專門擺放的抽屜裏。

不慌不忙地做完這一切,初弦探頭看了眼時間,六點剛過一刻鐘,天色卻暗得仿佛不會再有黎明。

初弦伸手碰了下茶杯,托暖氣的福,還算溫熱。

她仰起眸,明眸燦亮,幹淨明晰,她笑說:“賀先生,我和您不一樣。我這個人,無論是出生,還是名字,亦或是這條路,都走得分外坎坷艱難,所以是的,我一直在救我自己。”

她是天生的杏眼,眼底積蓄一層薄薄水霧,折出幾分支離破碎。

被暴雨困住的小三樓,只有一層亮着的暖色燈火,在這一方孤島似的寂靜中,初弦慢慢飲了口茶。

她像吃飽喝足的小貓抻了抻雙腿,雙手捧着茶杯,仿佛掬一手水月。

或許是這場暴雨讓她與他有了相依為命的錯覺,亦或是連日來的相處,她對他已不設防備,

她柔柔弱弱的,聲音卻凝定有力,語氣平淡得仿佛述說另外一個人的人生。

“我11歲的時候,丢過一次。在機場,那個時候我想,幹脆就這麽丢了吧。後來有個哥哥對我說,如果我走丢的話,我媽媽會傷心的。”

她聲音空靈清甜,很适合做一些美文朗誦,但賀清越聽着,眉心不落痕跡地蹙起。

梧桐和柳樹的枝桠在暴風雨中無力掙紮,初弦單手支下頤,目光放得遙遠,沒有焦距。

“其實那天是我生日。但是大家太忙了,再說,這個世界上記得我生日的人,已經不在了。”

不知是誰的手機震動,初弦斂了幾分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雨而迷惘的心虛,她回過頭,手指別了下耳邊的發,一閃而過的悲傷藏在上揚的笑容裏。

“那位找到我的哥哥,送了我一枚銀杏袖扣?”

她微妙地停頓一下,她對這類男士裝飾品不敏感,說是袖扣,其實也很像一枚別致小巧的領針。

“後來,但凡是我人生中的重要場合,考學、工作,我都會帶着那枚銀杏。”

暴虐似的雨聲漸漸消停,賀清越坐到單人沙發的動靜引得她很輕地瞥過一眼,他沒拿茶杯,反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一壁裝飾用的南天竹。

他機械性地撚了撚手指,想抽煙,但剛站起身,就被另一股更強大的力道生生壓住了拿煙的手。

初弦不明所以。

走兩步,賀清越背倚着夜景模糊的玻璃窗,一牆之隔的天地,一方溫暖明亮,一方冷若冰霜。

他擦開打火機的小砂輪,聲音混在驟然劈開沉暗天地的驚雷,勾出半張臉驚心動魄的光影。

賀清越目光如有實質,他看着初弦,微眯了下眼。

仿佛要透過她,看出10年前那個小姑娘的影子。

大雨滂沱,深冷潮水席卷而上,将她臉上微惘神情淹沒。

“初弦,你信不信,我和你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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