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概率
概率
烏雲盤踞不散,陰風嚎啕,醞釀一場突襲般的暴雪。
胡同巷裏的路燈漸疊亮起,或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每個路過的行人提心吊膽地打着傘,生怕不小心被哪塊凸起的青石板磚崴進污泥水坑。
有人從研究院前走過,小女孩童稚的聲音飄飄蕩蕩地傳過來,一口南城方言戛然而止,似乎讓兩個鬼魅浮生似的人影給駭了一跳。
初弦斂下眼睫,慢聲細語地拒絕:“賀先生,從研究院到我家,根本不用十五分鐘,還是不麻煩您了。”
她頓了頓,打補丁似地又說:“而且我每天都走同一條路,不會有事的。”
“十五分鐘?”
賀清越幹脆沒聽見她後半句,擡腕看了眼時間,下一秒,金屬骨架撐起雨傘,往她的方向傾,聲音随着沿落的水珠砸下:“剛好順......”
初弦打斷他:“您不會想說順路?賀先生,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南城人,從您的公司到研究院,根本是南轅北轍的兩個方向。”
小姑娘一番話噼裏啪啦,着實讓賀清越無語一瞬。
她微眯着眼,眼底寫滿了“休想瞞我”的小聰明。
“好吧。”賀清越一聳肩,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太聰明也不好,因為我接下來說的話,未必是你想聽的話。”
初弦一聲不吭,一腳踩入陷阱的後知後覺終于蹿上後頸。
賀清越示意她跟着自己走,握着傘柄的手凸起清晰骨節,他故意低一低傘,惡作劇似地遮擋她的視線。
初弦被人偷了個燈下黑,面對他的那點微弱敬意頓時蕩然無存,她皺皺鼻尖,小聲道:“賀先生,您好幼稚。”
他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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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并肩走着,她稍擡眼,視線闖入他瘦削的頸,繼而是上下輕松的喉結,和線條流暢的下颌。
不知怎地,耳垂發熱,她垂着眸,欲蓋彌彰地捏了捏。
下着雨的胡同巷并不冷清安靜,相反,路邊攤販支着五顏六色的雨篷,依舊熱火朝天的銷售叫賣。
老城區的時間似乎永遠不會因為意外而停止。
初弦低頭避開一汪盛着月亮倒影的水窪,有人急匆匆地擦着她肩膀,腳下踉跄一步,污水中折射的月光瞬間碎成無數泡影。
賀清越于瞬間伸手,用力扣住她肩膀,初弦嗅到他懷中溫暖清冽的香根草餘調,繼而撞上一片溫熱,她後知後覺,那是身後人的體溫。
她的目光錯過去,迎上陌生女孩的“抱歉”二字,她回以友善微笑。
賀清越在這時低頭,溫熱氣息拂過右耳,他低聲,摻了點兒含混的笑意:“好好看路。”
後邊不緊不慢地接了一句:“不要總是看我。”
初弦下意識要辯解,賀清越搭着她肩膀的手一觸即收,同時他支起手指,懸着毫厘抵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反駁。
老奸巨猾的狐貍。
她在心裏暗暗腹诽。
虛張聲勢的兔子
他在心裏暗暗失笑。
半分鐘後,初弦慢吞吞地道了謝。
也不說是哪件事情,賀清越存了心要逗她,坦然自若地應下:“不客氣。都說是順路。”
初弦決意不要搭理他。
賀清越半垂着眸光,借着風偶爾掃她一眼簌簌輕顫的睫毛,認識這段時間,還沒見過小姑娘惱怒的模樣,真稀奇,耳尖紅透了。
餘光可辨的清瘦喉結動了動,月光截一小段昏淡光影映着他冷白皮膚,悶悶地,耳邊似有一陣慵懶笑音。
她那針對性的寡言面具被他當場撕開口子,賀清越無可無不可地和她說話,初弦要麽應一聲“哦”,要麽應一聲“嗯”,最後幹脆充耳不聞,禮貌而敷衍地點頭。
因着共撐一把傘的緣故,賀清越說話時慢條斯理的語調,偶爾冒尖的壞笑,還有微微起伏的呼吸,幾乎與她趨于一致的心跳。
太近了。
她想。
這條路真的不長,平日十五分鐘走到頭,可下着小雨,也不知誰的步子刻意放緩再放緩。
但無論再怎麽慢,仍是一眼望見盡頭。
初弦抿了抿唇,看見罷工許久的路燈。
雨停了,他收起傘,睨她怔怔發圓的眼睛。
“從這兒,到那兒。”
初弦往後撤了半步,手指點着最遠的路燈說:“我每次回家,都數着這十五盞路燈。但是從某天開始,先是這一盞不亮了,然後到那一盞,接下來是那一盞......”
賀清越跟着她手指移動的方向看過去。
街道兩側行人寂寥,距離紅色交通燈還剩39秒。
賀清越敏銳捕捉到她目光裏一種難以言說的柔軟悲憫,她原地站了站,手勢做了個往下倒的動作說:“然後在某一個晚上,這一片路燈全部熄滅了。賀先生,老城區住着很多老人和小孩,年輕人比較少,沒有路燈的話,生活會變得很麻煩。”
他颔首,知道她要說什麽。
道路兩排種滿了高大冷杉,經過一場疾風驟雨的枝桠奄奄一息地垂着,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者。
路燈熄滅的那段時間,物業把責任推诿給供電公司,供電公司則有各種各樣的借口,老城區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想找人解決,可每個部門踢皮球似的,耽誤時間不說,事還辦不成。
好在,怨聲載道的居民終于在意外來電的一個晚上停止他們喋喋不休罵天恨地的嘴。
但初弦的感謝還來不及出口,一輛橫沖直撞的腳踏車莽撞地沖破兩人,初弦避之不及,連退數步,重心不穩,幸虧是賀清越千鈞一發捉住她手腕。
她骨頭很輕,皮膚也薄,隐約能見細小血管。
騎車的男人戴着黑色口罩,搖着鈴風馳電掣,轉眼消失在視線盡頭。
不一定是他的錯覺,男人騎車而來時,似乎惡狠狠地瞪了初弦一眼。
賀清越緘默片刻,一絲疑心藏在近乎溫和的話語後面:“以後你下班回到家,給我發給消息。”
他沒松手,初弦搖了搖手腕,修長五指禁锢她,分寸不得動彈。
小姑娘不明所以,像條氣鼓鼓的小金魚:“賀先生,我可不是你的員工。”
他懶解釋,幹脆搬出應老爺子來鎮她:“不聽話,就告訴你爺爺。”
兩秒後,她無措又震驚地瞪大眼睛。
“您——”失聲道:“多大的人,竟然還做告狀這種事!”
賀清越活了三十二年才知道,原來逗小姑娘是這麽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他故意板着臉,端出面對下屬時的冷淡神情,咬着字句問她:“給你三秒考慮。三秒過後,恕不奉陪。”
初弦無語凝噎。
她舉雙手,投降,圓杏眼委屈萬分地耷拉下來:“好好好。我每天都給您打卡,行不行?”
“行。”
賀清越送她到樓下,由此得知了她所住的精确樓層。
老式的步梯房,六層封頂,初弦住四樓。
她踩踩腳,空氣中迸濺大片黑灰色的塵埃,聲控燈應聲而亮。
“謝謝您送我。那我先上樓啦,拜拜。”
轉身走兩步,手腕驀地被人執着。
力道很輕,指腹涼意逼人。初弦半回眸,一豆囫囵燈火掩映,她跌進那雙冷玉似的眼底,一時失語。
瞬間劃過一個古怪念頭——
這人,終于是好好把大衣穿上了。
未回神,他已經松手,五指習慣性圈攏,勾住莫名其妙塞給她的雨傘。
“傘給你。未來幾天可能有雨。”
賀清越沒忘,她原先撐出門的雨傘,被留在了研究院。
初弦不說話,聲控燈利落熄滅,黑暗如暴漲的潮水迅速吞沒一線稀薄月光。他站在暗處,身形很高,等初弦察覺出自己沒有仰着面時,賀清越已經離開了。
這種感覺,比和他分食一碗不怎麽樣的西紅柿雞蛋面還要奇怪。
她咬咬唇,回到家,妥帖地把雨傘放好,随即叉腰看了好一會兒。
心底驟然浮現一個古怪荒誕的念頭:這算什麽,賀氏招牌傘買一送一嗎?
初弦思索片刻,仍沒有得出有效結論,思來想去毫無結果,索性回房間中拿了換洗衣物。
一來一回,再拿起手機時,已經過了差不多四十分鐘。
水洗過後的瞳孔更加清透明淨,初弦舉着手機,照着自己解鎖。
沒有備注的黑色頭像左上角亮着一個鮮紅的數字,她切進去,竟然是未接的語音通話。
遲滞片刻,還是點了回撥。
“賀先生?”
小姑娘的聲音軟得一塌糊塗,她單肩夾着手機,半蹲着身打開冰箱,取了一瓶凍牛奶。
剛下過雨的空氣格外滞悶,賀清越背手虛攏着風,一瞬而逝的火光映上他清寂眉眼,他偏頭點了一支煙。
冷風如驚馬奔襲,裹挾着清冽尼古丁呼向遠方。
老城區過于空曠安靜,賀清越看着那幾棟低矮逼仄的樓房,想起第一次送她回來一閃而過的念頭。
人走進去,大抵要彎腰低頭。
他朝四樓亮着的溫暖燈火呼出一口青白煙霧,聲音有點兒啞:“初弦。”
他聽見錫箔紙被紮破的聲音,初弦吞下牛奶,惑然問:“怎麽了?您不是剛剛看着我上樓嗎?”
賀清越咬着一圈兒黑金的濾嘴,模糊地笑了一聲:“沒什麽。知道你平安到家了就好。”
平安到家。
這四個字很奇怪。
如果是黃立勇夫婦對她說,不奇怪;許教授對她說,也不奇怪。
她含了一口沒來得及吞咽的凍牛奶,齒關輕輕發顫。
但是賀清越對她說,總覺得......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鬼使神差,初弦走到延伸窗臺,低飽和度煙灰粉的窗簾拉開一條指蓋寬的小縫。
午夜潮瑟的風不留情面地卷起柏油路面的枯葉,他倚着一棵樹幹斑駁的落葉松,黑色大衣的衣角墜得很沉。
重新恢複工作的馬頭路燈照着他腳下濕氣很重的潮濘土地,昏黃月光自左邊斜過來,如一把輕薄軟沙淌過他半垂着的眼皮。
拽着粗粝布料的手指忽然攥緊。
初弦一時啞聲,很久很久,直到他手中忽明忽滅的猩紅徹底沒入黑暗。
她看見他翻開手機,半秒鐘後,他用那種很難招架的溫和口吻,不疾不徐地說:“明日有百分之四十的降雨概率......你出門要帶雨傘。”
“賀先生。”她輕聲道:“我明天不上班。”
資本家沒有周末概念。
阒然幾秒,賀清越屈指抵着鼻息,冷白喉結上下一動,滑出一聲令人耳熱的笑意。
她把手機放到左耳,草草揉了兩下耳朵,這才換回來。
“您快回去吧。開車注意安全。”
賀清越單手收袋,掌心握着剛剛掐滅的煙蒂,目光如矯捷獵豹微眯。
“在看我?”他問。
——不打自招。
初弦迅速背過身蹲下,喝了一半的牛奶被過度收緊的五指擠了好幾滴。
她抽了好幾張紙,看也不看蓋在奶漬上。
“沒,沒有!”
“反應那麽大?”
賀清越走出陰影,擡手,虛空點着那隐約晃動的格紋窗簾,悶笑:“行了,光明正大的看沒什麽不行。你早點睡,我回去了。”
可等了半分鐘,他沒走,也沒挂電話。
初弦沒轍,把廢棄的紙張團成一團,丢進角落的垃圾桶。
她拉開窗簾,只露眉目柔軟的小半張臉。
“您回去吧。晚安。”
他勾勾唇角,電話才挂。
低頭看,通話時間竟有十七分鐘。
懷揣着“反正已經暴露了”自暴自棄的想法,初弦一手勾着窗簾,一手朝他揮了揮。
然後多花了五分鐘的時間,目送他完全走出老城區。
怪了。
初弦想,要過那十五盞路燈,三分鐘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