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劫後
劫後
李警官過來時,看見的正是這一副畫面。
他心情複雜,口袋捏出一把皺巴巴的廉價煙,抖出一支銜着,小賣部一塊五的打火機擦了兩次才點燃。
煙霧彌升,斜長的人影在白熾燈的照射下無處遁形。
初弦摟住他,臉頰貼着他頸窩,汲取冰天雪地裏唯一溫暖。
他略略低頭,過于明亮的燈光照着他冷峻輪廓,眉弓緊凜,因一路焦灼而帶了尼古丁冷煙草的唇抿得很緊,心髒深處生出劫後餘生的後怕。
她摟緊了一點點,附在他耳邊,聲音細微顫抖:
“賀清越......你怎麽才來呢?”
她深深吸氣,維持着原先姿勢,賀清越手指揩了下她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指根潮濕。
他斂着眼尾,應她:“對不起。”
後知後覺的眼淚終于湧上來,她哭起來很安靜,幾乎沒聲。
滾燙水意墜到他輕輕滑動的喉結,沿着頸骨蜿蜒至衣領,再沒入最深處。
他揉了揉她耳朵,又貼了貼她的臉,再次說:“初弦,對不起,以後不會再留你一個人了。”
她抓着他襯衫領口,擰出幾道不規整的折痕。
難過和痛苦在胸腔裏下沉,緩慢下沉,一直沉到深不見底的黑暗。
最後變成一口掙紮着呼出來的濡濕的氣,含着唇齒咬破的血腥氣息,灼熱沸騰地噴在他耳骨之下一小片森白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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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清越抓着她的手,聲線低啞地重複。
沒事了。我陪着你。是不是疼得厲害?等會帶你去醫院好嗎?
她細細地抽了下通紅鼻尖,冒着一股兒委屈到不行的濃厚鼻音。
“疼的。”
她更用力地環住對方,說自己腳踝疼,後背也好疼......被撞的。
李警官靜靜抽了一支煙,撚滅煙頭的瞬間挖出手機看一眼時間,納罕地勾了下眉角。
這個點,就算堵車也該到了吧。
黃立勇五六年前買的奧迪一個急停,甩在路邊的公共停車位,左右四個車門齊齊打開,下餃子似地連家帶口。
仍站在門口的江一峻看見奇景,心內微微詫異,這不是......
黃立勇腳步生風,跟頭粗壯的成年公牛似地沖進來,遠遠看見李警官,滿腔邪火蹭蹭往上冒,沖着他開噴:“那個該死的欺負我女兒的畜|生在哪裏?!媽的,老子好久不動手了,我跟你說老李你敢攔着,老子連你一塊兒揍!”
譚嘉雅聽不下去,一掌敲在他後脖子,低聲斥道:“這裏是警察局!你大呼小叫,像什麽樣!”
她皺皺眉,環顧一圈,問李警官:“我家姐姐呢?”
李警官真是對這對夫妻嘆為觀止,他露出一個無語的表情,擡手點了點後面。
初弦靠在賀清越懷裏,身邊還跟了兩個小的。
小傑瞪大眼睛,看着自己風一陣兒卷過的爸媽,無措道:“爸媽,姐姐在這裏。”
黃立勇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初弦了。
她似乎瘦了一點,披着一件顯然不合身的深色大衣,站在燈光下,人顯得過分清絕和蒼白,頭發也長了。
這個孩子總是借口工作忙,出差多,距離遠,來回不方便,她總不願意回家。
又或者,她其實從沒有把他們當一家人。
想着想着,心中難免湧上心酸,黃立勇嘆了口氣,手掌抵着檀嘉雅肩膀,示意她過去。
李警官給他遞了支煙,低聲與他商量。
“準備往慣犯方面跟進,剛讓我的人去搜他家,搜出了與初弦有關的大量照片和視頻。別激動,聽我說完。”李警官替他擋風點煙,又說:“先甭管其他,未遂跑不掉了。”
黃立勇聽得腦門青筋突突直跳,好不容易克制一點的邪火一瞬間蹿到嗓子眼,他現在恨不得把那個狗|雜|種碎屍萬段。
他狠狠抽了口煙,煩躁得來回踱步,他叼着煙,半彎着腰,雙手撐在膝上,過半天,他怒罵一聲,飛起一腳踢上牆壁。
“那是我女兒!”
他雙眼赤紅,呼吸粗重,又重複一遍:“那是我女兒!你讓我眼睜睜看着我女兒受欺負卻什麽都不做?!”
李警官偏頭示意,女警員會意,回了個“OK”的手勢。
他壓着聲:“關了攝像頭。你進去吧,我最多給你三十秒。”
大門重重合上,巨大的震蕩聲響徹天地,李警官仰天沉默,半晌自顧自地搖頭。
譚嘉雅已經習慣黃立勇風風火火的性格,托過初弦的手,驚覺這孩子體溫低得過分,不禁更憂心忡忡。
“姐姐怎麽樣了?手這樣涼,是不是凍生病了?”
說完,掌心向內貼過來,輕柔地撫着她前額,還好,沒有出現比現在更壞的局面。
初弦嗓子幹啞,第一聲沒發出來,她手指揪緊深色大衣的衣領,目光潮濕地看着她。
“我沒事。”
問了她一些身體上的事宜,得到初弦肯定的答複,譚嘉雅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才終于平穩地落到地面。
她捏了捏初弦手心,輕聲道:“姐姐,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你的錯。不要怪在自己身上,更不要覺得給我們添麻煩。”
譚嘉雅性子軟,說話聲也軟,莫名有安定溫暖的力量。
初弦低着頭,睫毛掃開一排輕顫陰影。
“我知道的。謝謝阿姨。”
譚嘉雅笑着拍拍她肩膀,轉頭,試探的口吻:“這位是?”
“您好。”賀清越立時接話:“我是初弦朋友,她先交給您了。”
譚嘉雅猶豫着點點頭。
賀清越在她耳邊囑咐兩句,初弦一瞬擡眼,琥珀色的淺淡瞳仁,蓄着支離破碎的水光。
他找李警官說事,背影颀長修挺,身上只着一件質地精良的白襯衫,形制偏軟。
時不時往後分一個目光,注意到她一直在看自己。
小汀仰着腦袋,勾勾初弦手指,細聲細氣地問:“是姐姐男朋友嗎?”
初弦愣了愣,顯然譚嘉雅也在等她回答。
她起先是怔忪了好一會兒。男朋友嗎,遠遠不是,但要拿什麽詞語定義他們的關系呢?
過許久,她眼尾微微低撇,輕聲呢喃,不知道說給誰聽。
“是對我特別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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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清越插手,事情自然要比原定結局更複雜。
李警官和黃立勇勾肩搭背站在風裏,外面下雨了,江一峻撐一把從後車廂拿出來的雨傘,站在外面和賀清越說話。
賀清越挽單邊袖口,精冷昂貴的手表閃動一泓冰冷的光,偏頭接電話,側臉矜冷骨相優越,指間燃一支煙,火星明滅。
長天冷月,風雨如晦,他眼底幽深難測的情緒比夜色更冷。
仿佛他才是黑夜本身。
李警官咬着潮濕濾嘴問:“那人什麽身份?”
都說做父親的,天然抵禦女兒的男朋友,盡管從外表上,黃立勇絲毫挑不出這個年輕男人的錯漏,但初弦看向他的眼神,還是讓他不愉快極了。
“誰知道呢。”他哼一聲:“我女兒的追求者吧。”
李警官看他,懷疑浮上眉梢。
黃立勇大怒:“你這是什麽眼神!難道你覺得我們家初初配不上他?”
挂電話折身的賀清越恰好聽見這句話,他摁滅煙,煙頭攏在掌心,客客氣氣地笑了下:“是我配不上初初。您好,初次見面,我是賀清越。”
他這句話全無陰陽怪氣或高高在上,語調清閑得仿佛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黃立勇皺眉,語氣不善:“賀什麽?沒聽過啊。你爸是賀宗文嗎?”
不過随口一句的玩笑,沉默半晌,賀清越忽地點頭,表情似有意外:“原來黃先生與家父是舊相識?”
黃立勇:“.........”
李警官哈哈大笑,笑聲震耳欲聾。
賀清越維持彬彬有禮的微笑,朝初弦方向點了下頭,“黃先生,如果您不介意,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對方不僅僅是所謂的“大一級”,黃立勇雖拿不清兩人真實關系,但看他對自家女兒這麽上心的模樣,大概壞不到哪去。
他沒立刻應聲,沉思幾秒,審視的目光定在賀清越面上,懷疑道:“賀公子,您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吧?”
“放心吧。”賀清越笑說:“賀家是知法守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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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警局出來時,時間逼近十一點。
夜色正濃,下過一陣急驟雨,來去匆匆,只餘空氣中潮濘的泥土濕氣。
浸了水的地面濕滑難行,初弦要把外套還給他,他沒接,伸手碰了碰她脖子上痕跡清晰的掐痕。
她咬着唇,慌亂地避開視線,細白脖頸卻沒動,仍由他半是心疼半是悔恨地揉了會兒:“沒事的,你別擔心。”
事情發生到現在,她又悶回了八風不動的殼子裏。唯一外放的情緒,大概都在那聲千回百轉的“賀清越”裏了。
“老城區的房子別住了。我會給你找一個新的住處,安保性高,價格合适,離研究院近一點兒,交通方便。”
她大腦混亂,幾乎是他說一句,她就點一下頭。
賀清越沉沉看着,語氣混雜一點無可奈何的笑音:“這麽乖啊?真不怕把你給賣了。”
黃立勇和譚嘉雅在門口等她,她回頭望一眼,又轉回來,臉色如月光般安靜,但明顯的欲言又止。
她說:“賀先生,能麻煩你一件事嗎?”
他遷就她嬌小纖細的身高,略略俯身,手指繞開垂到鎖骨的發,輕輕撂到耳後。
“黃叔叔女兒有哮喘,見不得貓毛。我不放心初初單獨在家,可以拜托您找個寵物寄養嗎?錢會轉給您。”
事發突然,黃立勇夫婦的意思,即刻起身帶她回跨越半個南城的家,至于初弦的貼身衣物,通通不用收拾,家中準備齊全。
小小的一枚黃銅鑰匙落入賀清越掌心,他收攏五指,替她合上大衣的兩個紐扣,兜住小姑娘單薄肩膀。
“需要帶什麽嗎?”
她搖搖頭:“不用。寄養那兒什麽都有,您只要拿個航空箱——對了,航空箱在陽臺擱着,初初很乖的,不撓人也不咬人,有按時打疫苗和驅蟲,您別擔心。”
賀清越反手拊着她前額,聲線似珰玉般溫和:“我擔心你。你跟黃叔叔到家了,記得跟我報聲平安。你身上幾處傷我跟你譚阿姨說了,小朋友,別想糊弄過去。”
她這時才有了一點兒真切的笑意,天真童稚,那種讓人想保護而非毀滅的幹淨純粹。
“我知道啦。”她軟軟地牽着他尾指,晃了晃:“大家都在等我,我要回去了。”
賀清越不依不饒:“回哪兒?”
大概知道他意思,也意外他竟然有這樣敏感的心思。
初弦踮踮另外一只沒受傷的腳,湊上前,在他耳邊輕聲說:“賀先生,我回家啦。您也要早點回家。路上開車小心,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