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柔情

柔情

黃立勇降下駕駛位車窗,目不轉睛。

譚嘉雅倒是沒他那麽大反應,只說:“孩子大了,也是要談朋友的。”

誰知黃立勇的關注點不在這上面,他憤懑中攜帶幾分不明顯的委屈:“初初都沒有和我這樣咬耳朵說話。”

譚嘉雅無語半刻,丢了一句“你這人真是沒救了”。

黃立勇是不折不扣的女兒奴,但他這人有個優點,絕不因為親生非親生就厚此薄彼,甚至在某種程度來說,他對初弦傾注了更多的關心和保護,導致他在初弦和自己女兒當中有失偏頗。

譚嘉雅不止一次覺得,初弦應該是意識到這一點,才不願意回家裏來。

那孩子心思敏感細膩,看她總是一副笑吟吟什麽都不說的模樣,其實很多情緒都藏得深。

為人父母,大概最不願意看見孩子這一面。

視線裏的女孩子走過來,敲敲車窗,原本坐在靠門位置的小傑往裏擠了擠,大聲道:“二姐姐你坐進去點!我要和初初姐姐一起坐。”

小汀尖叫:“憑什麽!你靠一邊去,我才要和初初姐姐一起坐。”

兩孩子你掙我拉,誰也不肯推讓,初弦扶着車門笑道:“我坐中間好不好?”

初弦到黃家的時候,小汀和小傑都小,如今一個明年念初三,一個念小學三年。

黃立勇讓譚嘉雅連藍牙,随機播放今日歌單,中間有一首粵語歌,她在兩孩子的争寵中聽清一句歌詞。

就算世界無童話,放下包袱完成它,就來學攀山者,有心不會怕。

她想,她或許有機會,走進不打烊的夜場游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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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立勇家是一棟疊拼的別墅,車子駛入地下車庫,小汀和小傑一人捉她一只手,初弦感覺自己像個高腳杯,頓時溢出幾分哭笑不得。

出門時沒來得及關燈,客廳一側做了全景玻璃設計,燈火通明,直觀可見庭院沾染雨霧的翠綠草場。

“姐姐先坐一會,我去給你掃一下房間灰塵。”

小汀聽完,扁扁嘴,問譚嘉雅:“姐姐不可以和我一起睡嗎?”

黃立勇敲了下小汀額角,笑說:“明天不上課啦?姐姐今天很累了,你別吵着姐姐。”

小汀更委屈,嘴巴噘得簡直可以挂油瓶,拖拉着聲音撒嬌:“姐姐明天上班嗎?我放學回來,姐姐還會在家嗎?”

她的心一瞬被擊中,無比柔軟。

初弦捏了捏小姑娘粉嫩臉頰,鄭重地保證:“這樣,姐姐明天去接你放學怎麽樣?”

小汀眼底亮起驚喜,小傑立刻不高興,他在沙發上抱住初弦胳膊,耍賴道:“那姐姐也要來接我。”

她也笑着答應。

黃立勇站在窗邊抽煙,不給他們過來,只擺擺手說:“姐姐也太慣他們了。明天你好好休息,我去接。”

小汀小傑立刻拉長臉。

黃立勇伸手推開窗戶,夜風兜進來,沖散煙味。

把孩子趕去洗澡的空檔,他叫初弦到身邊。

相顧無言,初弦抿抿唇,先道歉:“黃叔叔,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黃立勇啞然片刻,繼而失笑:“你這孩子,道歉就見外了。”

初弦小時候就和他不是很親近,長大更是如此,是以雙雙交視,竟是無話可說。

他用力把自己頭發往後梳,試探地、不報任何希望地問:“待會兒給你許老師去通信息,給你請幾天假可以嗎?”

黃立勇一家待她極好。

小汀小傑把她當親姐姐,黃立勇和譚嘉雅亦是把她當親生女兒。

她從不是不知感恩的人。

初弦半垂着眼,在未散幹淨的嗆鼻煙草裏,輕輕點了下頭。

她的房間在二樓,配套單獨的衛生間,洗完澡後換上譚嘉雅準備好的睡衣。

小汀小傑滾在她床上,一人抱一個枕頭,顯然沒有将黃立勇的話聽進去。

不急不緩的敲門聲響起,初弦打開門,譚嘉雅遞給她一盤新鮮果盤和手機充電器。

“初初,方便說兩句話嗎?”

她點頭,讓小汀幫忙把自己手機充上電,轉身跟譚嘉雅去了對面書房。

書房做內嵌式書櫃設計,條理有序地擺滿了書。

黃立勇是個粗人,譚嘉雅卻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生,還是文學系,因此涉獵的書籍衆多。

初弦走上翻譯這條路,很難說沒有譚嘉雅的影響。

她記得書房還單獨做了個隔間,裏頭放了架很有年頭的珠江三角鋼琴。

初思還在的時候,全面培養她的德智體美勞,但是考過鋼琴業餘十級後,她再也沒有碰過黑白琴鍵。

譚嘉雅拿過碘酒和棉球,扭開蓋子,潔白棉球迅速洇得變色。

她身上多是抵抗傷,最嚴重的當是左蝴蝶骨連着後腰處一塊碗口大的青紫,還有脖子上的掐痕。

萬幸只是輕微擦破表皮,沒有流血。

她擰開書桌的護眼燈,燈光溫柔如紗,緩緩流瀉,譚嘉雅的聲音柔和得仿佛浸在清澈溫水裏。

“你十一歲到我們家來,我和你黃叔叔,其實害怕極了。”

她動作輕柔地上藥,偶爾瞥眼看一看她。

初弦眼睫輕輕一顫。

“害怕照顧不好你,畢竟十一歲不是十一個月,你擁有和初思生活的所有記憶,擁有成熟的思考和理性,我和你叔叔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接納我們。”

她用了個很奇怪的說法。

是“你接納我們”,而不是“我們接納你”。

“我和你媽媽是一塊兒跳舞的時候認識的,她比我有天分,也跳得比我更高更遠,真不是哄你,你叔叔的劇團能撐到現在,早些年多虧了你媽媽力挽狂瀾。”

譚嘉雅撩開她長發,垂眸去看她頸側的傷痕,心疼着嘆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媽媽是我們的恩人。你出生的時候是我守在病房裏,小小的一團兒,才四斤多一點,生出來直接給抱進觀察室。那會兒我們都沒照顧孩子的經驗,三個人磕磕碰碰了,倒是好好地把你給養大了。”

“你媽媽來劇團排演,把你安排在第一排,你黃叔叔給你手工弄了個兒童座椅,你也乖,不聲不響不吵不鬧,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坐着。”

“後來......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你媽媽去世後,你沒個真正親人在身邊,我們不是沒想替你找,但是初弦啊,你知道的,我們有難處。”

初弦低垂着眸,纖長眼睫掃開陰影,她緩緩地應了聲:“嗯,知道的。”

“那時候在機場弄丢你,你不知道,回來後黃叔叔拎一瓶酒到你媽媽墓前,去給你媽媽‘賠罪’。你叔叔最怕就是你被認回應家,他不是阻止你和你真正的家人相認,而是......”

難以啓齒的話堵在唇邊,譚嘉雅把廢料扔進垃圾桶,坐到她身邊,握住她微微冰涼的手。

“他怕我受輕視,怕我受傷害,對嗎?”

“是呀。”譚嘉雅眼角潮濕,匆匆揩了一下:“我們都不知道你媽媽和那位先生發生了什麽,但是應家那樣的高門大戶是什麽态度,這麽多年,我們也有所領教。”

譚嘉雅心疼地捏捏她左耳,哽咽了下,眼角沁出一道水痕。

“這幾年,你都不願意回來家裏住,我知道,你怕小汀和小傑不高興,但是那兩孩子總是很想你,有一次小汀去老城區附近寫生,路過研究院,沒敢進去找你,就怕打擾你。”

“她回來就抱着我哭,問我,姐姐為什麽不回家。”

初弦轉眼,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書架,隔着已逝的時間,回憶起那架三角鋼琴。

她在無邊的沉默裏,聽到自己一聲重過一聲的心跳。

時間晚了,譚嘉雅把碘酒一類的外傷藥品收進藥箱子,臨走前薅走兩個小孩兒,義正嚴詞地批評他們不懂事。

初弦站在門邊,笑意淺淺:“沒事的,讓他們跟我一起睡吧。”

小傑立刻大喊“姐姐萬歲”。

小孩子精力旺盛,纏着她說了很多近來的生活,小汀比較含蓄,等小傑快睡着後,才擠到你懷裏輕聲問:“姐姐,在警察局裏的那個哥哥,和你是什麽關系啊?”

初弦正給許教授發信息,她在微信上簡單說了說今夜發生的事情,原以為許教授已經睡了,沒想到她的信息在發送的半分鐘內得到回複。

許教授:清越已經同我說過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工作的事別操心。

初弦把充着電的手機放到床頭櫃,笑着回答妹妹:“嗯......或許你不該叫哥哥,應該叫叔叔了。”

小汀蒙着蠶絲軟被,只露一雙明亮幹淨的大眼睛,追問:“真的嗎!可是他看起來沒有很老的樣子,而且他眼睛一直在姐姐身上喔。”

初弦敏銳地眯起眼,眼神詢問:“你在學校裏有鐘意的男同學啦?”

小女孩面皮薄,禁不起逗,三言兩語就被初弦套了個幹淨。

小汀紅着臉,埋頭在被子裏,甕聲甕氣地說:“他住九戶,和我們家隔一條街,媽媽和周阿姨是好朋友,我經常看見她們約去做美容。”

初弦悟出意思:“還是青梅竹馬呢?他成績好還是你好?”

小汀成績不錯,常年穩定在年紀前三,但初弦是萬年第一,在姐姐面前,她有些臉紅。

“我好一些。他是體育委員,打籃球很厲害,去年還跟着學校到美國參加比賽了呢。”

小汀說完自己,反問初弦:“姐姐呢,如果交男朋友會帶回家裏吃飯嗎?你知道的,爸爸一直很在意這件事情。他有一次偷偷哭,我問媽媽為什麽,他說一想到以後姐姐嫁人了,就難過到睡不着覺。”

初弦被她的說法逗笑,小傑睡最裏面,聽見動靜,只回頭不動身,納悶地問:“姐姐偷偷高興不告訴我。”

小汀趕他,“我們這叫閨房夜話,有你什麽事情。”

這姐弟兩從來是水火不容,初弦連忙勸哄,好不容易哄睡兩個小的,牆上挂鐘已經指向淩晨一點。

她揉揉眉心,寂靜如潮水洶湧交纏,初弦疲憊卻睡不着,擔心自己輾轉反側會影響弟弟妹妹睡覺,她悄聲下了床,抓過手機,往小陽臺走去。

奶白紗窗蕩着一弧淡薄雪光,樹海森森,空氣中泛着烏木潮濕的氣息,她低頭看,草坪覆了了很淺的白霜。

有點像奶油蛋糕的霜花。

她難得幾分迷茫心緒,打開手機微信,正上方的時間提醒她此刻找誰聊天都不合适。

一路下滑又雙擊黑色小劉海,瞬間調回完整界面。

她看着置頂工作群裏唯一的個人賬號,依舊是充滿謎團的黑色頭像和一個單調的字母H,頭像框左上角亮着個紅登登的數字3。

她點進去。

第一條是初初的照片,背景顯然不是寵物寄養處,而是一個飄着月光的書房。

第二條是一張照片,初初正在吃的貓糧、罐頭,還有貓砂,品牌和她家裏囤貨的一樣。

第三條是5s語音。

“到家了嗎?注意傷口要上藥。初初暫時放在我這裏養,你放心。”

她直直地看着屏幕,手指不慎碰到語音鍵,等回過神,一條空白的語音信息已經無法撤回。

點進去,他聽見一片噪音很重的風聲。

真是像極了某種心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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