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損招

損招

出門時才發現落了小雨。

初弦本來在翻譯一篇影印的東漢小箋,她習慣每晚入睡前做一些文字晦澀的古文練習,一來加強手感,二來維持對古漢語的靈敏度。

初初吃飽喝足,睡得七扭八歪,好不惬意。

她專心工作時會把手機轉靜音,今天那麽巧,碰到一個嘗試了好幾遍仍翻譯不得精髓的句子,正打算拍了發給同門師兄師姐請教一番,賀清越的語音電話及時地頂掉她準備拍照的動作。

怔了怔,接起。

“喂?”

程潤劈頭蓋面丢了一長串話。

初弦暈乎乎,抓着末尾最後兩個字問:“醉了?”

“可不是麽!”程潤的義憤填膺演得像模像樣,他一副和打工人共情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醉得開始說胡說,全念你名字。小初妹妹,哥見你不是這樣狠心的人,你方便嗎,來把人接一下。”

末了被人用胳膊肘撞了下,程潤想起重點,問她:“妹妹會開車吧?”

“會。”她老實回答。

初弦考過駕照,但她沒用車需求,是以這麽多年,駕照空放着,積落一層厚灰。

不是沒感覺有詐,但暈乎乎的,還是裹了外套出門。

她用軟件叫了車,躲在小區側門不打烊的711,店內冷氣開得很足,店員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孩子,紮高馬尾,下半張臉擋在口罩後,正忙活給客人裝熱騰騰的關東煮。

大概是下雨的原因,軟件界面的行車軌跡忽然繞了個大圈,對方電話打過來,一口正宗的北方腔,問她能不能多等五分鐘,路況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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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應了,711的客人絡繹不絕,自動感應門的開合聲幾乎沒停。

人來了又走,供客人休息小食的桌子倒是坐得滿當,幾個還穿着附近十二中校服的女孩子頻頻往她身上投落視線,盡量壓低聲音的言語還是飄過來。

“好漂亮诶!你去問號碼。”

“啊?我不好意思。而且你問人家號碼幹嘛?”

“美女集郵啊。放在朋友圈裏多上賞心悅目啊,萬一哪天她走路上給星探發現了,我豈不是她的元老粉絲?”

“你真是好會想啊——她要走了。”

黑色大衆打着雙閃,電話進來,她嗯嗯兩聲,和司機确認了車牌號。

人走到感應器前,沒邁一步,身後傳來店員的挾着好意的聲音:“你好,外面下雨了,要不要拿把雨傘?”

從711到上車地點只有一小段路,跑過去大概不出十秒鐘。她半回着眸,眼神幹淨柔軟,唇邊攜一抹會意的笑。

“不用啦,謝謝。”

春雨來勢洶洶,她一手擋雨,一手拉開濕漉漉的車門。

摧枯拉巧的暴雨響徹天地,疾馳倒退的街景氤氲成大小不一的模糊光斑,初弦從包裏拿出紙巾,擦了擦濕漉漉的前發和臉頰。

司機從後視鏡瞥她一眼,自來熟地拉家常:“這麽大個雨,姑娘怎麽沒拿傘?”

她笑說:“出門太急,給忘了。”

雨點叮鈴哐當地敲着車窗,初弦捏着手機,語音挂斷後,對方遲遲不回音。

心中嘆一口氣,旋即想起還沒有把拿不定主意的古文拍到群裏。

初弦單手扶額,很有一種丢了西瓜又丢了芝麻的無措感。

好在她夠幸運,上車後小雨轉暴雨,下車時卻轉回斜風細雨。

手機上付過賬單,她在司機的囑咐中開了裏側的門,擡頭,是一間廢土工業風的建築,門口挂着妖魔鬼怪的牌子,霓虹燈閃得人眼疼,根本看不清上面仿佛是喝大了随手塗畫的英文是什麽。

初弦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乖孩子,這輩子踏入過最出格的地方恐怕還得追溯第一次和賀清越見面,他強行把人帶走的會所。

站在門外,隐約能聽見pub掀翻屋頂的高分貝音浪,舞臺燈光照得每個人表情陶醉迷離,半弧的舞臺有人在跳舞,跳着跳着,男舞者的白色背心沒了,接着卡其色的工裝褲也沒了。

臺下歡呼震天。

初弦整個人呆住了。

她這輩子也沒來過這麽光怪陸離的地方,還運氣很好地直面了一場頭牌脫衣show。

肩膀被人迎面狠撞了下,對方顯然喝大了酒,一手操着電話說京腔,每個兒化音恰到好處。

見自己挨了人,不耐地轉眼,抛下句“抱歉啊”。

眼神落到她身上,像是深夜中亮起一簇火,驀地帶了驚豔之色。

她與紙醉金迷格格不入,斑駁瑰麗的彩燈在她臉上參差交錯,好幾次打進眼底,映出一種誤入陌生領域的青澀懵懂。

再看打扮,花花蝴蝶登時得出結論,這看起來就像女大的妹妹,別是走錯了地方?

心念電轉,他幹脆利落地切了對方電話,唇邊揚笑,往她跟前連跨三四步,瞬間拉近距離,意味深長地說:“剛剛真抱歉啊。這樣,為了表達我的歉意,我請你坐一會兒怎麽樣?”

初弦扶着牆壁,小心翼翼地往後退,耳膜被擂鼓鳴金的搖滾樂震得陣陣嗡鳴。

她聽不見陌生男人說什麽,又有一群人勾肩搭背地搖着腳步走過來,直把她搡來搡去,像個擠在過年游樂場滿是小孩的氣球。

初弦握緊手機,想給賀清越回撥電話,冷不防地,有人從身後扶住她的腰。

她渾身一驚,精壯手臂從後至前攬住不盈一抹的細腰,行雲流水地勾着她,如被人掐了翼尖的蝶,驚叫着墜入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

“噓。”

音樂愈發激昂,比瓢潑大雨還要震耳的轉音撥着底下群魔亂舞的看客,自動灑水機啓動,噴着穩站中心位的古巴男模。

不亞于超新星大爆炸的沖擊,初弦簡直驚得無地自容,她慌慌回頭,心忙意急地,前額狠狠撞入對方下巴。

兩人同時吃痛,賀清越緊了手,好笑又無奈地靠在她耳邊,方才找不到人的幾分緊繃焦灼終于有些許放松。

帶着她往後退到緊急通道,剛推開門,裏面一站一蹲正抽煙的年輕男女頓時擡起頭。

......

應該是最近常說的“賽博朋克風”?初弦不敢确定。

打扮熱烈張揚的女孩子懶洋洋舉着手裏燃了半支的細煙,視線在他們身上游轉一圈,伸手把還在地上蹲的那個拽起來,出乎意料地朝她走來。

她微眯了眼線斜飛到眉角的眼,咬着聲音問:“自願的?”

賀清越饒有興趣地盯着小姑娘愈來愈紅的耳尖。

光看還不夠,還要上手去捏一下,果真有薄薄的熱意。

他說話時不看那兩人,“借個地。”

女孩子的白眼簡直要翻到天上去,她倨傲地一擡下巴,口型似在說,“行吧”。

不知道外面又發生了什麽,歡呼聲山呼海嘯,初弦擰了擰眉心,目光迎上他,幹脆直白。

“醉了嗎?”

剛在人群裏走一遭,她高紮的馬尾松亂了些,兩頰蓬着垂順的發,愈發顯得一張臉乖巧白淨,急救通道的燈打下來,硬是讓他看出幾分楚楚可憐的韻致。

鮮有的內疚席上心尖,修長分明的指關節碰了碰她臉頰,随之而來的味道很幹淨,沒有想象中煙酒混合的刺鼻氣味。

“程潤的招,你得怪他。”

初弦才不和他玩文字游戲,她拍開他的手,力道輕得不比一只奶貓,眼瞳靈動明熠。

“你點的頭。”

那确實。

賀清越好整以暇地接受她聊勝于無的控訴,目光交視片刻,心下不覺更加柔軟。

“本來讓人帶你往後門走,那兒不吵,誰知道你不接電話。”

連打三個,總是無人接聽,他這才下來找人。

她微微抿唇,揚了下手中小巧精致的mini機型,軟和聲線混在鼓噪的樂聲裏,他聽不大清,試探般地一而再湊近。

“太吵啦!”

初弦靠在他身側,身子微微地歪,支着手心做隔音,同他解釋:“調了靜音,沒聽見來電。”

說完,纖濃眼睫眨了眨,昏昧的霓虹如水般彌過幹淨眼皮,她仿佛在做什麽觀察研究,目光自上而下地梭巡。

繞回最開始的問題:“醉了嗎?”

喉結無端滾了下。

他俯下身,想問她讨個不守時的利息,手腕內側不知噴的什麽香水,有股雪夜曠大寂寥的味道,鋪天蓋地欺負她的感官和理智。

搖搖欲墜。

他散漫地笑起來,笑得她耳尖攀上一點兒惱人的熱,她往後推開臉,另只手攥住他尾指。

聲音又低又輕,一片雪花似地落在他心上。

又問了一遍。

喉間溢出一聲無意義但克制的單音節,溫沉磁性,他反手扣住她,很小的一只手,松松便握緊了。

那一瞬間,她有種瀕死的窒息感。

“有點醉了。”

前額貼上她,不大顯的酒意也并着闖入慌亂鼻息,另只手游蛇似地滑到她纖細後腰,抵着,不容抗拒。

胸腔低笑的共振一同傳給她,初弦空咽了下幹澀的喉,瞬間失去語言的招架力。

但他的吻,最終沒落下來。

程潤一分鐘催八百次命,他開始後悔為什麽要多此一舉順帶着把手機拿下來。

往後退了寸許,賀清越仰頭,無奈地呼出一口飽含無奈的熱氣。

仔細牽了她的手,手心糯糯地動,到底沒掙。

“走吧,帶你坐一會兒,雨停了送你回去。”

初弦止住那句說出來多半會煞風景的“雨已經停了”。

她悶悶哦了聲,跟着他走。

“和你朋友坐嗎?”

“主要是程潤,還有幾個生意夥伴。今晚你沒什麽要緊事吧?”

這倒沒有。初弦條理明晰地羅列了晚上待辦事項,談到自己有一句拿不定主意的翻譯,賀清越掐了下她柔嫩的掌心,笑問:“還有可以難倒你的事情?”

當然有啊。她理直氣壯:“門外漢看古漢語翻譯,以為我們是中譯中,其實沒那麽簡單,漢字是最古老的文字,經過上千年的演變,才有我們今日所使用的版本,很多被歸類為古漢語的詞彙在現代漢語中基本消失的七七八八,比如夏商之前的文字基本以科符為主,你聽過朱書文字嗎?據說比甲骨文還要早了一千五百多年呢。每次做這類的研究,我會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媒介,這些已經消失于大衆視野的文字,會通過另一種形式呈現在大家面前。”

她很少長篇大論,說完,隐約有顯擺嫌疑,初弦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搖搖手。

“這些很沒意思吧?”

“不會。”賀清越推開門,門內燈光潑墨般砸下來時,她跌進他含笑的眼,“我對這些沒有研究,但聽你說,感覺很有意思。你說,古人他們會怎麽表達自己愛意?”

話題跳躍太快,初弦沒意識到有可能是陷阱,眉尖輕颦,剛要回答,賀清越的手攬住她的肩,坦蕩迎着衆人目光坐到靠門的雙人沙發。

那個懷裏摟着姑娘的小開端着酒過來,朝初弦揚了下杯口,話鋒明顯對向賀清越。

“不介紹下?”

她承認她有點不登臺面的緊張,賀清越松散地往後靠,連帶着她一起摔向一場限存的南柯一夢。

拒了對方遞過來的煙,笑意有幾分酒意上浮的惺忪:“我家姑娘聞不慣煙味——初弦,初見的初,弓弦的弦,認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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