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姐弟

姐弟

一轉眼,暮春四月。

白梨花期短,老爺子沒等到別館裏落雪似的白色小花,也沒等來初弦親手泡的一杯茶。

他徹底認不得人,見了初弦,總笑眯眯地牽過她的手,說“融融來啦”。

起初她不知道融融是誰,後來才在應嘉涵複雜眼神裏得知原委:原是應華年的乳名。

說來也怪,老爺子每次都認錯她,但對着應嘉涵,卻能精準無誤地念出他名字。

初弦只好不厭其煩地解釋:我不是融融,我是初弦,爺爺,我是初弦。

老爺子清醒的時間不多,吃了藥便昏昏沉沉地睡,初弦熏起壁櫃中安神平息的檀香,轉頭卻見應嘉涵站在門口。

今天是個響晴,日頭曬得骨頭縫兒都透着暖意,應嘉涵挽疊袖口,眸光從虛阖的眼縫中漏下來。

他個子比初弦高得多,此刻挺拔地在她面前一站,幾乎擋過她眼底大半天光。

“爺爺睡了。”她近日嘆氣的頻率越來越高,就像教導牙牙學語的小朋友,她一日中重複上萬遍是“初弦”不是“融融”,老人口齒不清,也不知怎麽地,最後發音變成了“哝哝”。

其實具體是哪兩個字,初弦自己也校不清,但已經走到廊口的應嘉涵停下腳步,他半回着頭,看着總很沒耐心,但其實和她說話時語聲都慢。

“照顧爺爺的姚姨是遙北人,哝哝在遙北方言裏是乖女的意思。”

“啊......”

初弦點頭,随着他進到院子。這裏不是應家本宅,而是一棟三進三出的四合院。

孟夏的陽光很好,初弦站在朱紅漆頂的廊檐下,目光裏立着的少年走到側院前的一口水井,他垂眸松下井繩,片刻搖着邊緣缺了豁口的木桶上來,裏頭滿當當地盛着黑葡萄。

他挺直鼻梁映着藍花楹中濾下的一泓光,餘光察覺到有人在看他,唇邊忽然揚起笑:“井水涼,鎮過的葡萄還不錯,你要不要嘗嘗?”

他們的關系,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親近了。

初弦默然片刻,手指捏着開衫袖口往上提了半截,掌心向上地讨了他幾顆葡萄。

無籽品種,果味清甜,初弦咽下一粒,若無其事地問:“這段時間你一直住這裏麽?”

她沒擡頭,蹲在井邊用木桶剩下的水一根根沖淨手指,站她身後的應嘉涵好長一會兒沒說話,但她能感覺到有道目光一直追着自己。

頓了片刻,才聽見他淡淡的聲音:“嗯,暫時住這兒。”他等初弦起身,在她不自覺四目相對時朝某個方向一擡下巴,整個人看着冷冷傲傲,卻沒有刺手鋒芒。

初弦無聲地哦了聲,又聽他說:“那是他從前住過的地方。”

她疑心自己理解錯誤,但應嘉涵接着說:“那邊有個練功臺,還有木樁子,聽爺爺說,他小時候因為太皮實,差點被大伯捆起來丢上武功山。”

後來習了字,學一手風姿俊秀的瘦金體,性子也慢慢沉穩下來。

他沒有大哥出類拔萃的商業天賦,也沒有奇偉的遠大理想,不想繼承家業也不肯深稽博考,最大的願望就是靠爸靠哥當個沒什麽本事、卻事事順遂的廢物少爺。

奈何命運總是不公。

彼此無言,氣氛深重,應嘉涵睨她一眼,沒說什麽。

舊時的廊橋□□幾複婉轉,那抹瘦高孤挺的身影轉瞬沒入餘晖深處,他轉過一面漆金屏風,消失在初弦目光。

她原地怔忡了會兒,品不出什麽心思,反倒像是頭回來到這兒,再次細細掃量。

她學古漢語出身,自然知道這套四合院的歷史,據說是晚清某沒落貴族的府邸,應家大概在十年前修繕一次,沒有動基本格局,而是在保留原貌的基礎上增添部分硬件設施。後改名為望園。

此處鄰近南城明荷湖,三面環水,有藏風納氣之意。老爺子居明堂養病,應嘉涵告訴她,南城落雪的夜裏,桃花潭水霧很深,站在月籠橋往外看,能見玉樹瓊枝,白雪鑲牆。

初弦撥弄青花骨瓷裏的葡萄,粒粒分明,她垂落的眸光輕輕動了一下。在老爺子的遺囑裏,這一塊位于南城京郊的四合院,和小松山腳下的終南別館,他留給了初弦。

屬于應家的東西,他在尚有清晰神智時做了劃分。而這兩塊地,雖算不得多麽貴重,折現的價值也很有限。

但和應華年有關。

*

初弦周六起了大早,紗簾格擋囫囵晨光,初弦撸一把毛茸茸的小貓,摸過床頭櫃的手機,備忘錄跳出兩個新提醒。

第一條是【陪爺爺去醫院】;第二條是【給賀清越轉賬】

她利索打開支付寶,劃了當月房租過去。與此同時,吊兒郎當往保溫杯裏扔枸杞的程潤驚悚聽見什麽入賬的聲音,叮鈴哐當格外清脆。

程潤手指一抖,漏勺似地把大半包滾進去,擠擠挨挨地填滿瓶口,像煮沸的湯圓。

“剛那什麽聲音??什麽聲音???”

——不怪程潤震驚,他們這群人走賬不用如今最容易上手的兩個軟件,再說了,賀清越從不打開除鈴聲郵件外的提示音。最重要的是,“3800元已到賬”是什麽鬼啊!

程潤心說你搞什麽名堂,用一種懷疑人生的目光釘住他,後者好整以暇地用茶蓋撇去浮沫,笑得格外好看:“孤家寡人不懂了吧,這是包養費。”

孤家寡人不懂,您這金尊玉貴的大少爺每月包養費只值3800?埋汰誰呢這是。但他很快想明白,能理直氣壯做出這事兒,估計只用賀清越那位祖宗。

程潤把滾了一桌黑黑紅紅的枸杞撿起來,低聲咕哝了句“你們真會玩情趣。”賀清越懶得解釋,拿手機給她轉3000回去,說好800就是800,一分錢都不能多。

他知道她今天要陪老爺子上醫院,本意是想陪同,但初弦下一秒進來的對話框卻說:“不用啦,我和柳伯一塊兒去。”

賀清越只得遺憾作罷。

結果“有什麽事和我說”和“完事我去接你”的信息還沒發出去,賀爺爺的視頻跳出來,三令五申地讓他趕緊滾來美國一趟。

老爺子無事不登三寶殿,他百無聊賴地猜想,估摸是戚映那石破天驚的出櫃,直接給人出懵了。

他有私人飛機,倒不必費事兒去安排行程。賀清越背手推開白釉茶盞,側臉給屋□□燈鍍上溫潤光芒,他別開眼鏡,架上清瘦好看的鼻骨,握着手機的手垂在身側,對程潤說:“晚上你沒事去接一下初弦,有事也得去。”

程潤嘆為觀止,合着我也是你們play的一環吧?

而另一邊,等候檢查結果的初弦,意外遇見鐘立謙。

先前老爺子入院,他因為外派學習一直騰不出空,好不容易結束培訓回到南城,又聽老爺子回了家,他聯系過初弦,但初弦說以老爺子的狀态暫時不宜探望。

難說他有沒有守株待兔的成分,畢竟他對初弦說“考察學習”的理由足夠偉光正。

她笑了笑,說:“爺爺和應先生在裏面,你等會兒再進去吧。”

應先生自然是應華章,初弦也是到醫院後才知道他也來了。

他們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鐘立謙并不主動聯系初弦,初弦更是個悶葫蘆,上次說要送他的英國伴手禮一直靜悄悄地躺在櫃子最深處,直到今天也沒機會送出手。

已經是四月底,氣溫回暖,收腰連衣裙外搭莫蘭迪色系開衫,長發全部梳攏,看着清爽幹練。

他們站在窗邊,窗外一樹已經凋謝的白玉蘭,她低斂着眸光去看,零落殘花如一地熒熒浮光。

“你最近,還好嗎?”斟酌片刻,鐘立謙率先打破沉默。

初弦移回目光,彎着眼尾遞出淺笑:“還可以,你呢?”

醫生這行當,三百六十五天得忙三百六十天,是以鐘立謙眼底浮現一絲無可奈何。他眼眶深陷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連日來的忙碌,眉眼之中的倦意深重的無法忽略。

閑話兩句,彼此無言以對,恰好這時應華章從病房裏出來,見了鐘立謙,原本的話咽回去,他多初弦微微一揚下巴,說:“初弦,你先進去。”

初弦不知道應華章和鐘立謙認識,只當爺爺有話和自己說,所以他不知道,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出了露天花園,應華章單手夾煙,打火機擦出火苗,他偏頭挨上。

鐘立謙接了他遞過來的煙,他不抽煙,只象征性地夾在指間。

半晌,呼出一口青白煙霧,應華章說:“你和初弦的事,算了吧。”

鐘立謙渾身一僵,萬萬想不到他是要說這句話,他面上不顯過分情緒,雙眉卻微微蹙起。

他遲疑片刻,聲線無端沙啞:“可以問您嗎?為什麽突然做這樣的決定?”

應華章維持原先靠牆姿态,聞言掀了掀眼皮,洞察一切的眼神讓鐘立謙不寒而栗。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以為你比我更清楚。”

鐘立謙啞然許久,應華章懶費口舌,直到煙燒了三分之二,他才聽見鐘立謙壓抑克制的聲音:“我對初弦是真心的。”

如果初弦在場,之前困擾她許久的,關于應老爺子給她指了鐘立謙,卻又讓賀清越看顧她的矛盾之舉,在此刻有了解釋。

因為鐘立謙是應華章物色的人。

他和鐘立謙父親有幾分交情,知道對方有個尚算優秀的孩子,背景幹淨,經濟寬裕,名牌大學畢業,為人勤懇踏實,樣貌他見過,清秀端正。

起初把這個想法告知應老爺子時,後者雖沒贊同之色,卻也沒反對,只說孩子自有緣分。

後來初弦和賀清越一同出現在醫院,他總算知道之前那些流言蜚語并非是空穴來風。

賀家那位待她的真心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功夫,他為她做了很多事,小的很多,大的也不少,但他并不總說,也不屑于用這些去綁架她。甚至在正式追求她之前,已經把家裏安排的婚事處理妥當。

寧袖清曾笑着打趣:“聽說他為了拒婚,竟然胡謅了戚映有一位同性戀人,就說有就有吧,現在這年頭,喜歡同性的人不在少數,只是賀老非說小賀總污蔑戚映,連夜召他回美國,這不,險些給這荒唐孫子氣出病。”

比起戚映的離經叛道,賀老爺子似乎更願意相信自家孫子的劣根性,哪怕戚映在百忙之中抽空把人帶到老爺子跟前,老爺子也絲毫不信。

寧袖清頓了頓,提起風暴中的男主角,自然會想起另一個與他緊密相連的女孩。

“鐘家那邊.....你找個時間退了吧。有些話七拐八拐進到我這邊,那孩子夠苦了,就別再讓她蒙受這些髒污吧。”

應華章自然明白。

鐘立謙父親還好,但他那位極強勢極霸道的母親,總不滿意初弦。鐘立謙也有真心,但那真心算什麽?

煙蒂撚熄折斷,應華章站起身,說:“你的真心,應該不足以對抗你的家庭。你很不錯,但初弦不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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