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護短

護短

電話挂斷很久,應華章捏着手機一角想,他果然做不到對這個孩子一視同仁。

他想起當年應華年拖着病骨支離的身體問他,對方已經從他的沉默裏得到答案的那個問題。

應家不會接納一個無名無分的外生女,哪怕這個孩子在出生年月上要大過應嘉涵。

初弦的拒絕在他意料之中,他其實聽過老爺子說她性情溫和,自己也接觸過那麽幾回,但原來再溫和的人,碰到逆鱗,也一樣會豎起滿身防備的鋒芒。

應華章不費吹灰之力問到了她回國的航班,由此得知那日冒雨趕赴機場接她的人是賀清越。

初弦外派不過五六日,就這麽短短幾天時間,南城驟然橫生驚天動地的變故。

賀清越來接她時自己開車,她拿行李時耽誤了一些時間,賀清越進去找人,才發現小姑娘愣愣盯着服務臺前的一盆綠植出神。

兩國溫差大,南城入夜多陣雨,她用于保暖的白色海馬絨外套挽在臂彎,內搭一件白色收腰連衣裙。一貫是清淡不化妝,唇瓣卻泛着櫻桃漸熟的檀紅。

他覺得好笑,伸手勾過她的行李都沒反應,直到他身上熟悉的木質尾調随着擡手揉碰她臉頰的動作而逐漸悵然回神。

機場的燈光很亮,她仰面時輕眨的濃黑睫毛纖毫畢現,其實那一刻她的心情很差勁,簡直差勁到喜怒形色,但他只是照例彎下腰,溫柔的吻落在眼尾鼻尖,輾轉反側,最後停在她唇沿。

“發什麽呆?回神了,我的小公主。”

初弦瞬間露出一言難盡的麻木神情:“......哪裏學會的?”

賀清越牽着她往外走,笑得促狹:“都怪程潤。”他賣起好友眼不眨心不慌,“不能叫小公主嗎?小月亮?小珍珠?小寶貝?”

初弦無語至極,松松扯了下唇角權當回應,一巴掌軟綿綿地乎上他腰肌。

他幹脆抓住那只小小軟軟的手,不安分地貼緊自己,意猶未盡地上下薅了一把。

溫熱血色從消瘦頸骨蔓上耳後,連帶雙頰纏纏綿綿地燒得緋紅。

他開一輛全新且陌生的車,車型貴氣高檔,她認不出是什麽型號,卻被嚣張至極的連號車牌晃了眼。

他一反常态地說很多話,盡挑無關緊要毫無營養的話題逗她,初弦聽得心不在焉,他說三五句才回一句,支着下颌懶洋洋地靠着窗玻璃,眸光沒入鼻骨暈開的一弧陰影,賀清越單手控車,另只手攥着她手指,根根纏入指縫。

“很累了吧,餓不餓?回頭我給你煮點吃的?瞧你更瘦了一些。”

初弦有那麽一刻覺得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她納悶地看他那點兒無論如何也翹不下的笑意,心說稀奇真稀奇,什麽時候冷面總裁轉了性子。

她趁着紅燈間隙,上手蹭了一下他的額角,體溫倒是挺正常的,難道是被什麽孤魂野鬼奪舍了?

其實只有幾天沒見,但初弦隐約覺得他面部清瘦了一些,眉骨到鼻鋒的棱角更加鋒利,窗外搖過一束不規則的暧昧紅光,他半邊身匿在陰影中,顯得眼窩深邃,那瞬間讓她端倪出一絲不尋常的,被掩飾得很好的疲态。

她隐晦地感知發生了什麽,但身心俱疲的狀态下,她最終沒有探究賀清越身上的反常。

他們都有一些屬于自己的秘密,這些無傷大雅。

因着食材欠缺,賀清越最終沒能親自掌廚,他在初弦飽含懷疑的目光下他徹底打消洗手作羹湯的念頭,只好笑地把她抵在沙發上,微涼的吻從沿着唇角,他不輕不重地捏着她小巧下颌,啞聲說:“張口。”

他吻得很輕,卻耐心十足,一下一下地啄磨,不像是在發洩什麽難捱的欲念,倒像是在确定什麽。

她也就由着心意回應。

初弦明白,他的吻裏藏了很多心事,那些可大可小、或多或少的事情,他不知道該不該說,也拿捏不準能說多少的度。

吻到最後,她呼吸亂了兩拍,手掌撐着皮質沙發往後退了兩寸。客廳亮着牆角壁燈,一泓溫緩如水的光線懶懶彌過她單薄眼皮,被吻得狠了,膚色透着糜豔的紅。

如果那一刻初弦問他在想什麽,或許比起“當我女朋友”,他應該更想說“和我結婚吧”。

但她只是很輕地斂了下眸,眨去生理性盈起的一蓬淚光。

初弦手指扶着他肩膀,借着退開寸許的毫厘,她眼眸軟,聲音也軟:“你心神不寧。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她知道不會是應老爺子,關于爺爺的事情,她相信賀清越不會隐瞞。

賀清越靜靜看她。那一眼包含太多,沉重得讓人下意識想逃。

他沒有追着吻回去,只是動了一下唇,眸光斂在她窩藏黑色長發下的左耳:“那天和你說,我很生氣。”

初弦意外地“啊”了聲。

他很生氣,所以他想不經過她的同意,去做些什麽。

應華年過世後,應華章做主讓他未寒的屍骨與鐘鳴月離了婚,但托應夫人早年弄出來的腌臜傳聞,他倒不好将事情做絕,對外仍稱鐘鳴月是應家的二兒媳,兩家交往亦是一切如舊,不曾變化分毫。

他這番舉動,落在賀清越眼裏,真說不好是為了彌補應華年生前所求未竟之事,還是僅僅為求得一句問心無愧。

至于應嘉涵,依舊是應小少爺,不管他做多少離經叛道的孽事,也遑論他的出身到底有多麽昧地瞞天,始終不改的是他在應家的身份。

他當然覺得不公。

憑什麽初弦被千夫所指,憑什麽她在九歲那年因為毫無來由的一巴掌成為弱聽,憑什麽他總在她眼裏看見孑然一身的孤乏。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随手在機場搭過的小姑娘,比現在的她更小更無助,他後來又将她遺忘,直到那場被困研究院的冷雨才終于把她想起。

他找程潤喝了整夜的酒,那晚的自在居煙霧缭繞,而他不動如山地坐在青白煙霧中央,撚着指端的長煙沉沉出神。

程潤嗤笑他為女人搞一身狼狽相:“你為人家戒煙,你不說她能知道嗎?就初弦那個遲鈍性子,她指不定是覺得你年紀大了需要養生。”

難道她不知道,他就不能為她做什麽了嗎?

賀清越覺得不是這麽個道理。

賀、應兩家多年交好,他和應如斐有多番經濟合作,算不上知己,卻也是彼此默認的朋友;兩位老爺子更是常年往來走動,他其實不必把事情弄那麽難看。

正如初弦說過的,“可以體面一些的辦法”。

但是短短幾日,賀清越雷霆手腕,将與應家有過的一切人事撥掃幹淨,甚至頗有些傷敵一萬自損八千。

至于鐘家——他與鐘家向來無甚牽連,對方根基亦不在南城,所以他只動了鐘鳴月名下的産業。

鐘鳴月怒極氣極,電話撥進來他甚至懶得接,反手将對方號碼拖入黑名單。至于父母那邊,只說“私事”。

私事是什麽事,又私到何種程度,不得不令人深思。

他一番連敲帶打的動靜下來足以攪亂南城圈內格局,不少人好奇得雙眼通紅,就想知道應家是與之犯了什麽嫌隙,才引得小賀總大動幹戈。

據傳,應如斐給賀清越撥了十二通電話,但他無一接起;又據傳,應家那位最大的話事人曾約見賀董事長,但對方只是萬事不關己地擺擺手,說自己早就不管事啦。

應華章一瞬間沉下臉色,咄咄逼人:“賀兄莫不覺得令郎行事過于荒唐?”

賀宗文笑也不笑,搖頭道:“難道你們應家做的事情,就很光彩?”

應華章怒道:“我們做什麽了?我們分明什麽都沒做。”

那位與初弦曾有一面之緣的老太太在這時候從他身後走出來,霜雪銀發梳得齊攏,她雙手端在胸前,年老卻依舊擲地有聲的話語穿風而來。

“錯就錯在你們什麽都沒做。”老太太擡眼掃過他,又很快地垂下,似乎是不耐,又似乎是厭煩:“看在應遠帆的面子上,往後那孩子的事情你們不必插手,這麽多年放任不管,往後也無需管。她自然會有疼愛的她的親友,無條件站在她身後為她撐腰的家人,那孩子姓初,與你們家并沒有任何關系。”

應華章覺得好笑,便問:“與我們應家無關,那冒昧問一句,和你們又有什麽關系?”

雲芳老太太往後瞥一眼賀清越,後者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初思是孤兒院出身不錯,但她那短短三十幾年的人生卻不曾有過一星污點,非要說的話,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處就是和你弟弟那淺薄如水的緣分!初思還在時,多少人罵她,她又因此搬過幾次家?連累着那個孩子也跟着她東奔西走。”

老太太目光精如閃電,一瞬不瞬地盯緊應華章:“她年輕卻因癌症去世,先不論她不是高危癌症,她有尚且充足的存款,也有人幫她照顧孩子,為何還是薄命?難道不是因為勞累多思!”

她在應華章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裏落下言盡于此的最後一句:“收養初弦那姓黃的男人,他的小劇團幾經打壓,若非如此,初思未必勞心勞力。這其中有沒有你的手筆,應總你最清楚。但若說沒有你的默認,你膽敢當我的面摸着良心說嗎!”

老太太最後兩句話,徹底撕下他這幾年自欺欺人的僞裝。

他當年讓初思來送他一面,存的不是愧疚追悔,也不是感同身受,他只是在想,憑什麽你能安安穩穩地生活,憑什麽你和你的女兒能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你也不知道他這些年為你做了什麽,他說要帶你離開南城的那天你為什麽不來?!

種種諸如此類的诘問和怪責。

——你為什麽不來?

如果你來了,你們逃了,應華年或許不會死。

但他忘了,那根本是應夫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而他在其中,并不是完全無辜的一個。

更何況,應華年在初弦七歲時才得知她的存在,而應華章,還要比他早兩年。

早兩年啊......

兩年,712天,他從未想将這個消息告訴對方。

他沒辦法怪自己,于是只能怪初思,怪她的失約。

但當年的初思還是太年輕,太不知人性本惡。

那根本不是施舍,而是下作的侮辱和欺負。

這就顯得他在多年後和初弦說過的話特別卑劣可笑。

“初弦,我只記得我失去了弟弟,卻忘了還有一個人,她失去了父親。”

他其實從沒有記得,更或者是懶得想起,這世上有這麽一個無父何怙,無母何恃的女孩子。

**

賀清越并不打算把所有事情告訴她,但也沒瞞,挑揀那些聽起來不那麽令人生氣或難過的成分,當一個睡前故事。

她聽完,坐在溫緩壁燈下沉默許久。

她剛下飛機,時差來不及倒,眼下一層淡淡的烏青。

“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不值得你煩心。”他罕見地頓了會兒,溫熱呼吸輕緩拂掃她睫尖,聲音沉沉悶悶:“初弦,不要為那些人露出這樣的表情。”

初弦啞然極久,久到她好像一個終年行走在幹涸沙漠的旅人,驟然看見眼前蓬勃綠洲。

“我不是......我也沒有......”一向引以為傲的語言能力在這一刻喪失優勢,她蹙着眉尖,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擡手碰了碰他側臉,卻被他扣着手心啄吻。

我只是沒想到過了那麽多年,會有人替媽媽說話。

“我過得真的不錯......這句話不是安慰你,你應該做過我的背調吧?知道我其實什麽也不缺,讀書還算有點小聰明,安穩順利地考學、畢業、工作......啊對,我還是吃國家飯的呢。”

她乖順地窩進他心口,手指隔着柔軟布料,輕重不一地打轉。

她就那樣笑起來,明晃晃地映在賀清越眼底。他知道那笑容其實同過往的每一次都沒有分別,但他就是覺得心疼。

他垂了眸,筆直手指松松遮上她雙眼,一并遮去她哪怕受過傷卻依然保有天真的笑意。

“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她頓了一下,輕輕地說:“等有了空,我帶你一起去祭拜我媽媽吧。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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