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道歉

道歉

初弦回去收拾的那日,終南別館的純白雪梨已經謝得差不多。

她踏上石板小道,上晌落過陣雨,鞋底印着斑駁泥濘的枯枝落葉,她在冷風裏走一圈,鼻端皆是清寒至極的冷鐵氣息。

不知道是不是心性使然,總覺得自應老爺子病倒後,終南別館似乎蕭疏落寞許多。

但其實布局還是從前布局,仙山瓊閣,松風水月,清明潺潺的流水中卧着一面隔斷屏風,修竹茂林點綴幾株海棠,細節處相映成趣。

終南別館不常接待訪客,尤其是近兩年,訪者更是寥寥無幾,所以她在這兒總聽寂寥孤寂的枝頭打葉,鴉翅掠影。

她繞過再熟悉不過的影壁,前頭一方蜿蜒曲折的十字路,視線從林梢撥正,盡頭赫然立着一道身影。

他半倚着樹,修長骨感的指節轉玩一支紅金高光打火機,手背膚色透着冷冷的白,初弦定住腳步,少女清甜溫潤的聲音遙遙乘風而來。

“嘉涵。”她語氣裏沒有尴尬陌生。

應嘉涵聞聲擡眸,冷涼淡漠地掃過他,片刻後懶散地直了身,往她身後看道:“賀總沒陪你?”

“你說有事情想告訴我,我沒讓他跟。”

——跟。

她穩當地走到他身邊,微仰的小臉一貫不熱衷于塗脂抹粉,她眉眼之間存在顯而易見的疲色,向來的靈動嬌俏掩得很深。

應嘉涵兀自品了一番她的話,尤其對某個沒有着意的用詞格外在意。他話很少,是比初弦還要寡言少語的冷淡性子,舌尖舔過幹澀唇角,他把打火機收在掌心裏,點頭說行吧。

初弦略一擡眼,他身後倚着的小黃楊吊着春節時分還未摘下的紅色中式燈籠,那一點幽微缥缈的光蕩着他周身,有種冷玉般的孤靜。

她跟着他走同一條路,他漫不經心地走在前頭,其實只快兩步距離,但他們之間天生的、難以跨域的距離就像一道看不見的透明天塹,永遠嚴絲合縫地橫亘在二人之中。

初弦對此說不上是遺憾還是惋惜。

那一天是詩裏寫的“佛火黃昏”,彌散小松山的火燒雲盛大壯烈得幾乎要讓她落下淚來。她幾乎沒意識自己看迷了眼,而應嘉涵就在她幾步之外,手指夾着一支黑金細煙,乳白色煙霧自他指尖緩緩逸散,像一口于凜冬時刻呵出的熱氣。

她就停在別館前的白玉石階,老爺子和初弦說過這一排石階的來歷。白玉為堂金作馬,玉堂金馬在兩宋時期代指名門望族,終南別館用白玉做石階,取得便是玉堂金馬之意。

大概是五六年前,她年紀還小,但已經一路跳級讀了少年班,偶些沒有流雲的午後,初弦就坐在冰涼石階,一手捧着一本線裝古書讀。她性格壓得住寂寞,一讀就是一兩個時辰,也不嫌眼睛疼。

因為太能不吭氣兒,老爺子有時候午睡醒找不到她,差人在別館裏繞了一圈,她也不知道,推門進來時,老爺子看着她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後來為避免她神出鬼沒,讓人在廊檐裝了一線銅鈴。

所以那幾年她的進出之間,總伴有清微淡遠的鈴音。

她輕輕嘆息,推門時撞響古舊銅鈴,木質簽片随風打擺。血一樣鮮明老舊的紅繩如舊日旗幟,昭然若揭地提醒不複今日的從前。

應嘉涵随之站定,他單手垂在腿側,曲着食指彎扣住拇指,不輕不重地抵摁兩下。

他沒出聲,也沒催促初弦,任由她目光複雜地看了好一會兒。久到攢枝流光小燈疊次亮起,映得她雙眸璀明,那一把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腔調卻如逐漸稀薄的夜色一點點下沉。

“這副銅鈴和簽文,找個時間摘了吧。”

那一刻應嘉涵閃過一個極為吊詭的念頭。

都說初弦是最不像應家的孩子,那些人會用一些貶義惡意的詞語形容她:小家子氣,登不得臺;但她根本是擅長藏巧于拙的人,沒有人比初弦更知道木秀于林的道理。

她太能知道及時止損。換言之,老爺子對她算掏心掏肺,給她的,都是幹幹淨淨,不過應家手的東西。但她說不要就不要,當真不留念。

借着一點兒落地玻璃濾出的柔軟光線,他像是頭一回認識她一樣地打量。初弦生得小巧,個頭不算拔尖,但也不矮,天生體态纖瘦靈巧,五官生得純稚幹淨,尤其她那雙眼睛——

這是應嘉涵與她最不相似的地方。

柳伯從內迎出來,見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神色當真詫異。

“小姐......”頓了頓,轉向冷心冷面的另一位,恭謹點頭:“應少爺。”

初弦“嗯”了聲:“柳伯,我回來取點東西。”

柳伯一時無言,他當然不算看着初弦長大,對應嘉涵也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可對于後者來說,初弦于他們而言更加熟悉。

他常想,天底下不會有比小姐更和緩更好性兒的人了。

老爺子寂寞,有初弦晚來繞膝,這冷冷清清的終南別館偶爾也能透出三兩星點發自肺腑的笑聲。

但她......

柳伯神色糾結猶豫:“小姐,您要不要......要不要等老爺子出院?”

初弦客氣地笑了下:“爺爺出院我會親自和他說的。”

“哎,小姐你......”柳伯長嘆一聲,想勸,卻無從開口。

初弦的私人物品實在是少得可憐,她随身只背一個粉米色的帆布包,東撿一件西裝一件,那小小一個包像無底洞,如何也填不滿。

應嘉涵就站她身後,不發一言地看着。

她穿得單薄,彎身時顯出極漂亮鋒利的蝴蝶骨,和她這個人一樣,看着文靜纖弱,其實有一根無法摧折的傲骨。

初弦動作很快,三兩下整理好要帶走的物品,她一回頭,應嘉涵眸光不知落在哪處,鼻骨挂出一道陰影,神情便隐在那處陰影中,泛着森森的冷。

“我收好了。”初弦微歪了下頭,說:“不是說有事找我嗎?”

應嘉涵捏了兩下喉結,聲線有些啞:“對。你跟我來。”

他帶她到老爺子卧室。說實在,初弦來過那麽多次終南別館,從沒踏足過老爺子的私人領域,但應嘉涵躬身解鎖時,密碼甚至沒有輸錯。

初弦站在黑白分明的交界線,沒往裏進一步,目光克制着偏向鋪滿米黃燈光的長廊。

盡管初弦不知道他要給自己看什麽,但不妨礙他很熟悉這一片區域,初弦在心裏靜靜地數着時間,一直數到第三十五秒時,應嘉涵手裏握着一個保養得很好的松木盒子出來。

“這是你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

初弦沒接,松木盒有上過油的痕跡,她靜靜看了會兒,搖頭說:“這不是我的。”

應嘉涵反手把盒子塞她懷裏,初弦懵然睜大眼,他手指撥過銀色卡扣,眼神淡漠:“你打開看看。”

初弦眉心細細地擰起一股,倒也不和他争辯,修得齊整圓潤的甲蓋扣入銀色撥片,正要輕輕往上擡撬,應嘉涵忽然橫手一攔。

他少有的安靜,左側壁燈溶下一圈柔和光質,疏懶地流入他眼中,他今天一反常态,目光始終半垂,話也較之往常更少。

初弦當然明白他的轉變。

無非就是她将左耳弱聽的事實開誠布公地敞到明面兒說。

初弦沒有要怪他什麽的想法,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更何況,他們當年都身不由己。

她沉默一息,試探問:“現在不能打開嗎?”

但他搖頭,說:“初弦,我想和你道歉,關于我母親的所作所為。真的、真的很抱歉。“

他向後退一步,老爺子房裏沒開燈,初弦借着廊光只能辨認一點兒含糊的廊光看出屋內囫囵陳設。

然後他在這片晦暗模糊中,向初弦深深鞠躬。

“我知道對你造成的傷害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彌補。我手上有一筆股份,和應家無關,你約個時間,我過到你名下。”

初弦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油光潤亮的木材,她斂着笑起來總是彎彎的眼睑,心底輕輕哂嘲。

他們應家人補償人的方式還真是如出一轍。

無非錢權。

初弦是真的身心俱疲,她既然已經做好切割準備,當然不會接受他們只為自己問心無愧的恩惠。

她目光一動,應嘉涵像是提前預知,率先截斷她的話:“我大概猜得到你心裏想什麽。初弦,你一定覺得我是那種只會用錢打發人的敗家子,而我眼下所做的事情确實很契合這個身份。但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解釋,初弦,我真的沒有看輕你,相反,我很看不起我自己,如果我離開應家,離開他們給我的應家二公子身份,那我算什麽?”

他最後一句話落得很輕,就像某種難以啓齒的秘密,但初弦還是聽清了。

她想了想,輕言細語:“你算什麽,應該由你自己來決定。”

初弦禮貌卻疏離地點了下頭,她眼神裏盈盈的光,淡得仿佛透明,輕若無形地掃過他。

“你對我說這些,是想讓我替你勸賀清越嗎?”

應嘉涵身形猝然一動。

她沒等他回答,兀自抿了下唇角,眼裏凝着可惜:“很抱歉,我不能替你對他說什麽,這件事情上,我無權插手他的決定。”

“不、不是——你誤會了,我沒有想......”

他一時百口莫辯,猝然直身去看初弦,但她安安靜靜地站着,回望過來,輕而無奈地笑了下。他在她洞悉一切卻依舊幹淨澄明的眼裏看見自己的卑劣不堪。

應嘉涵緊皺着眉,他沒成想事情會偏到鐘鳴月身上,但結合南城近期發生的波動來看,任何人都會指責他心懷不軌吧。

站在應嘉涵的立場,想從初弦這兒走一條道,似乎于情于理。

但他根本沒有這麽想。

他沒有想利用初弦,也沒有試圖斬斷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親緣。

但直到這一刻,應嘉涵才可悲地發現,或許他從一開始就弄錯了。

初弦對他釋放的善意,僅是出于她的個人涵養,而非他們之間尴尬萬分的血緣。

她說我東西都收拾好了,賀清越還在等我,先走了。

應嘉涵頹然地想,原來走到這一刻,她連再見都不說。

.

初弦抱着沉香錦匣上了副駕,賀清越擱下處理郵件的平板,手指碰了碰她唇角。

“不開心?”他語氣瞬間低啞,沉聲問:“應嘉涵給你氣受了?”

初弦興致不高,聞言擡了下眼,被他微涼指端撫過的唇角仍蔫巴巴地僵着。

“沒有。”初弦手指抵着銀白卡扣,輕輕一聲:“他把這個交給我,說是我的東西——”

車內裝飾的氛圍燈流轉,青藍光線交錯,賀清越背手撐起她的臉,細細的眉壓向眉心,他用另只手撫順擰起的紋理,剛想問怎麽了,卻見她筋骨勻亭的手一顫,抖落一沓書信。

賀清越借着溫黃廂燈低頭掃看一眼,每封書信的封頁印有一枚獨特彎月,他心想應嘉涵說這是初弦的東西,下弦月,果然如此?

他俯身拾起,這些信件看起來放了很多年,但保存得極好,為了不使脆弱紙張破損,每一封都做塑封。

其中有一封不甚從未封緊的豁口中掉出來,賀清越撿起抖開,他無意窺這份交到初弦手中的信件,但目光不經意掃過擡頭第一行字。

很熟悉的瘦金體。

寫得是:

致初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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