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靖王的姿容的确出衆。

他身姿挺拔颀長,着一襲赤色錦袍,胸前和袖口皆繡着金龍,烏發用一只玉冠攏得齊齊整整,玉白,人更白,乍一看去,只覺得他這個人妙绮無雙,俊美無俦。

好看是好看,并不耐看。

靖王常年沉醉風月,終日聲色犬馬,仗着年少眼神還算清亮,可眼睛底下隐隐露出些黑影子,給他平添了幾分陰翳和疲憊。

老實說,這還是蕭玉頭一回這麽仔細地打量他。

察覺到蕭玉的目光,靖王朝她看一眼,然而他并沒有與蕭玉相當的好奇心,只是匆匆一瞥便轉向了國公夫人。

“靖王殿下。”國公夫人朝他微微一福,蕭玉默默随禮。

靖王颔首:“免禮。”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像是剛從榻上坐起來的樣子。

想是昨晚去勾欄瓦舍尋歡作樂了罷,蕭玉厭惡地別過臉。

國公夫人鄭重道:“那日在禦花園中,殿下救了小女一命,未及當面致謝,實在歉疚。”

“英國公專程到王府道過謝,夫人無需再謝。”

光聽着靖王說的這番話,很是知書識禮的樣子,可他說話的調子漫不經心,揚着下巴眯着眼睛,蕭玉只是餘光觸及,便覺得輕佻至極。

國公夫人并未因為靖王的态度有所動容:“救命大恩,多少謝禮都是不夠的。”說着,她輕輕瞥了蕭玉一眼,示意蕭玉開口。

蕭玉心裏不樂意,到底還是遵循了母親的意思,再朝靖王一拜。

“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一碼歸一碼,她的确被這個讨厭鬼救了。

靖王未及說話,坤寧宮裏頭走出來人,“請進吧。”

當下靖王在前,英國公夫人領着蕭玉在後,三人緩步走入坤寧宮。

坤寧宮乃是萬凰之首居住的地方,雕梁畫棟氣勢恢宏。蕭玉來了無數回,沒有哪一回像今日這般沉重,只埋着頭跟在英國公夫人身後向皇後請安,一雙眼睛只盯着金磚上映照的人影。

皇後坐在暖閣的窗戶邊上,外頭的陽光透過紗簾照進來,看着就很舒服。

她身上着一襲明黃色常服,沒戴首飾頭面,只用一支紅寶石簪子挽住發髻。此刻,皇後正倚坐在偏殿的桌子旁,拿着鎏金小剪子修剪菊花,這株胭脂點雪皇後已經養了好幾年了,花枝茁壯,因着養在盆中,不得不時常修剪掉旁發的枝丫。

見三人進來,皇後放下剪子,轉頭看過來,神情倒是如從前一般親切。

“都是自家人,別拘禮了,坐下說話。阿玉看着臉色不大好,是不是受了傷還沒好?”

蕭玉這陣子吃不好,睡不好,臉色自然不好。

聽着皇後的關懷,蕭玉心中倍覺委屈。

眼下的局面,或許皇後娘娘能扭轉乾坤。今兒特意叫他們過來,是要取消這門親事嗎?

皇後看着蕭玉楚楚可憐的模樣,眸光微微一動。

英國公府是聖祖皇帝打天下時封賞的世襲爵位,至今已有百年,因着蕭氏治家嚴謹,歷代子弟都是朝廷棟梁,還出過一個皇後一個貴妃,如此鐘鳴鼎食之家自然是皇家最中意的親家。

國公夫人懷胎時皇後就對她關懷備至,後來這一胎果真是女兒,眼見蕭玉漸漸長大,出落得清麗靈動,皇後便屬意蕭玉為兒媳婦,給了蕭玉在貴女中獨一份兒的恩寵。

她尚且對賜婚的事耿耿于懷,更何況是蕭玉呢?

只是木已成舟,皇後不會叫蕭玉把這份委屈當面說出來。

皇後不再看着蕭玉,轉向英國公夫人道:“阿玉年內便要同玄兒成婚,若是病了可不得了,要不要叫禦醫瞧瞧。”

“多謝娘娘體恤,哪裏就用得着勞動禦醫了。不過,那日聖旨只說賜婚,還不知年內便要辦婚事。”

皇後笑道:“陛下同本宮說了,兩個孩子都不小了,早些辦了婚事早些安定父母的心。”

“陛下和娘娘思慮周全。”

英國公夫人說完,蹙眉看向蕭玉,蕭玉接到娘親眼神,聯想方才皇後的話,頓時醍醐灌頂。

皇後看似關心,實則是提醒蕭玉賜婚的旨意無可更改。

短短幾句話如當頭棒喝,打消了蕭玉心中的妄想。當下她神色一凜,上前恭敬道:“多謝娘娘關心,阿玉無礙,只是些皮肉傷,早就不疼了。”

皇後對蕭玉的審時度勢很滿意,又道:“這回賜婚的事來得突然,本宮還擔心你心裏委屈呢!”

英國公夫人緊張地看向蕭玉,生怕她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只聽得蕭玉道:“陛下賜婚乃是天大的榮耀,雖說有些突然,對臣女來說,着實是驚喜。”

皇後的眸光在蕭玉身上逡巡片刻,對身旁的內侍道,“把本宮的玉容膏拿過來。”

內侍很快捧了一個白色描金瓷罐過來,蕭玉雙手接過,只聽得皇後柔聲道:“上月本宮不小心叫花刺挂了手,太醫院特意為本宮調制了這罐玉容膏,你回家且拿這個塗着。”

“皇後娘娘對阿玉姑娘是真疼啊,這玉容膏全天下獨此一份,”內侍在一旁微笑着附和,“別看只有這麽小小一罐,可是用二十顆指甲蓋大小的南珠磨成粉,再加上七八味珍貴藥材調配的,又能除疤又能養膚,上回文璟公主想要娘娘都不舍得給呢。”

“謝娘娘隆恩。”

看着蕭玉進退得當的端方姿态,皇後着實不舍。

沒想到……沒想到……蕭玉成了她的兒媳,卻又不是她的兒媳。

蕭玉樣貌出挑,家世出挑,更難得的是,肅王喜歡她,若是她能為肅王妃,夫妻恩愛、琴瑟和鳴,肅王亦能得到英國公府的助力,如此出挑的媳婦,怎麽偏偏叫賀玄得了。

對于賀玄這個庶子,皇後沒有給過太多的眼神。

靖王的生母是她帶進宮的陪嫁丫鬟,那會兒她失了第一個孩子,為了保養身子不能侍奉皇帝。後宮美人環伺,危機四伏,不得已,她将身邊最信得過的丫鬟送到了龍榻上,這丫鬟被臨幸過後,依舊拿她當主子伺候,後來兩人幾乎同時有身孕,在同一夜誕下了龍子,丫鬟也升了位份變成蘭妃。

起初皇後還防備着,後來見蘭妃不争寵,靖王不成器,漸漸地皇後對他們母子也就不在意了。

這麽個不起眼的庶子,居然把她看上的兒媳婦娶走了。

想到這裏,皇後眸光複雜的瞥向靖王。

這一瞥,皇後微微有些恍惚。

日光透過暖閣的窗棂映照在他身上,為他渡上了一層淡黃的光暈,少年眉目如畫,五官毫無瑕疵,整個人融在光暈中,宛如神祗。

令皇後驚訝的,不是因着少年的美貌,而是這種美貌似曾相識。

看到靖王,她仿佛看到了兄長雲平侯年少時的模樣。

“兒臣給母後請安。”靖王見皇後望過來,垂首向皇後一拜。

因他這一拜,皇後收回了眸光,按壓住心中不禁一哂。兄長鎮守邊關多年,算起來已有十年未曾相見,當真是想念了。

這賀玄一個氣質陰郁的富貴閑人,跟從前英姿勃發的哥哥哪有半分相似之處?

“起來吧。”皇後冷淡道。

靖王重新低下頭。

皇後的眸光在衆人身上一掃而過,最終還是看向英國公夫人:“坐下說話吧。”

侍從搬來繡凳,三人依次坐下,靖王和英國公夫人分坐在兩邊,蕭玉坐在英國公夫人的下手。

“今日把你們喊過來,是有一樁要緊的事同你們商議。”

喊了靖王,又喊了蕭玉,要商議什麽事,顯而易見。

靖王和蕭玉皆埋頭不說話,英國公夫人無奈,只得道:“娘娘請說。”

皇後喝了口茶,緩緩道:“那天事情發生得急,陛下擔心兩個孩子聲名受損,所以立即就下了聖旨。這旨意一下,本宮才想起事有不妥。”

這話一出,不止英國公夫人,蕭玉亦是驚愕,心中微微一動,莫非這婚事真有轉圜的餘地。

不等英國公夫人說話,蕭玉便道:“娘娘盡管直言。”

皇後看着蕭玉驚喜的表情,稍稍将眸光別過,望着英國公夫人道:“蘭妃一直很關心玄兒的婚事,早早地就為玄兒看好了一家姑娘,這事她跟本宮提過,只是本宮想着玄兒還小,他三哥的婚事都沒定下,也不着急去定,所以本宮和陛下都沒有下過旨意。”

英國公夫人淡然道:“既然沒有下過旨意,這婚事自然做不得數。”

“是這個理,”皇後颔首,“玄兒和阿玉的婚事毋庸置疑,只是蘭妃求到本宮跟前,說因着她相中了那家姑娘,所以人家一直沒有跟別家議過親,如今婚事取消,着實有些不好意思。”

“那蘭妃娘娘的意思是?”

皇後道:“蘭妃是想讓這姑娘跟阿玉一塊兒進門。”

“這恐怕不妥吧。”英國公夫人答得沒有任何遲疑。

“蘭妃的意思是許個側妃。”

英國公夫人哂了一聲,不疾不徐道:“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得蘭妃娘娘如此青睐?”

“是雲州知府家洪勵家的二女兒,閨名喚作曼青。”

“雲州知府?”聽到這裏,英國宮夫人的臉上不禁露出些疑惑。

靖王在京城中名聲是差,門庭最鼎盛的幾家公侯府女兒定然不想許給靖王的,但求個公侯之女沒有問題。更何況,京官那麽多,說一家好的門楣并不難。

這蘭妃怎麽挑中了雲州知府家?

皇後見英國公夫人疑惑,輕嗽了一聲,“洪家跟本宮家裏有些親戚關系,之前本宮傳過洪夫人和幾個姑娘進宮說話,蘭妃跟曼青一見投緣,當時就留了心。”

蕭玉站在一旁,見娘親臉上漸漸浮出薄怒,倒是覺得好笑。

從前她聽過些閑言碎語,說蘭妃侍奉皇後娘娘至誠,即便位居妃位,仍然不忘本心,在皇後跟前端茶倒水的事都搶着做。

往常她沒有在意,如今親耳聽到皇後這麽說,不禁對蘭妃肅然起敬。

為了讨好皇後,給兒子娶一個皇後家的窮酸親戚,在她這心裏,這兒子遠不如皇後這個主子重要。

想到這裏,蕭玉不禁朝靖王看了一眼。

他此刻垂着頭,眼睛微微阖着,竟是在打瞌睡?!

蕭玉這回是真的驚了。

什麽人哪,在皇後跟前睡得這麽香,怕是在什麽花街柳巷弄得徹夜笙歌了吧。

蕭玉心裏不禁升起一抹厭煩。

說來也巧,靖王适時地眨了下眼睛,微微側首朝蕭玉看過來,将她這個厭煩的白眼盡收眼底。

翻白眼被人抓住了,蕭玉有些心虛,然而那靖王對蕭玉的白眼似乎沒有任何的不适,反倒對着蕭玉飛快地眨了下眼睛,朝她飛送了一個含情脈脈的秋波。

登徒子!

蕭玉恨恨轉過頭,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英國公夫人答得不卑不亢:“既然蘭妃娘娘相中了曼青姑娘,她定然是個好姑娘。納側妃原不是什麽大事。但側妃進門,無需急于一時,過兩三年再議比較妥當。”

“夫人言之有理,本宮亦是贊同。”皇後眸光微閃,顯然心口不一。

英國公府不同別家,在朝中根深葉茂,便是帝後也不能任意揉捏。正妃側妃同時進門很常見,可這絕不會發生在英國公府的姑娘身上。

“既是孩子們的婚事,也不能一切都由長輩們說了算,問問孩子們的意思吧。”皇後在英國公夫人這邊碰了釘子,便轉向靖王,“玄兒,你覺得何時納側妃妥當?”

靖王被點了名,頭稍稍擡起了一些,悶聲道:“兒臣悉聽母後安排。”

蕭玉在心裏暗罵,果然是蘭妃的好兒子,沒骨頭,明明是個皇子,居然一臉奴才相!

她正罵得痛快,冷不丁聽皇後道:“阿玉,你覺得呢?你若是不喜歡,本宮自去回絕了蘭妃。”

不喜歡?

她不喜歡的事,一件件、一樁樁都在發生着,有什麽事由得她做主呢?

皇後口口聲聲贊同英國公夫人的想法,可她若當真贊同又豈會特意召她們進宮說此事呢?

更何況,母親已經回絕,皇後還非要問靖王和自己的想法。

蕭玉心中微涼,低頭道:“靖王殿下與曼青姑娘情投意合、十分般配,應當盡早完婚為妙。如今宮中都是例行節儉,既然早晚都要娶曼青姑娘,不如就一同把婚事辦了,免得鋪張。”

“阿玉!”英國公夫人聽着她這番話便心驚肉跳,忍不住低低斥了她一聲。

蕭玉雖有賭氣的成分,可說的都是心裏話。

皇後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與其拒絕倒不如落個和氣。再者說,靖王本就風流,不差這一人。正妃側妃一塊兒進門多好,靖王可以抱着洪曼青洞房,省得來糾纏她。

她這番話說得皇後喜笑顏開:“孩子們的婚事還是要聽孩子們的意見,既然阿玉都這麽說,本宮便差人安排下去,待定好吉日,正妃和側妃一同進門。”

蕭玉倒戈,英國公夫人無計可施,只得默然應下。

皇後見沒費什麽口舌便促成了納側妃的事,臉上容光煥發,對靖王道:“玄兒,今日天氣不錯,你帶阿玉去禦花園逛逛,本宮跟國公夫人說些別的事。”

靖王帶她逛?

蕭玉去禦花園的次數怕是比靖王多,哪裏輪得到他來帶。

可形勢比人強,蕭玉沒有回絕的道理。

她只能咽下心底的不甘,跟着靖王走出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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