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塵鏡

前塵鏡

狐太子說的辦法,乃是用前塵鏡一探究竟。

我聽說過前塵鏡,這東西是白狐族聖物,有觀前塵,探往事之妙用。

除了白狐族族長,也就是當今狐王,任何人都沒資格使用。

知曉我的疑慮,狐太子給了我一個安心的眼神:“放心,我自有辦法向父王借得。”

狐王……我對他的印象着實不算好,要不是他弄出選妃宴這檔子事,我至于過得如此忐忑?

他就是個腦子有病的人。

對于太子的說辭,我其實不抱任何希望,但我又實在好奇江起雲和城主之間的恩怨,弄清一切,說不定還能知道讓江起雲變得厲害的機緣是什麽,是以我又盼着太子能成功借得前塵鏡。

盼星星盼月亮,我千盼萬盼總算把他盼了回來,殷勤地端了杯茶給他潤嗓,興奮詢問:“借到了?”

蕭照影插嘴:“他要是沒借到,就不會這麽快回來喝你端的茶了。”

不知為何,我從他的話裏聽到了幾分酸溜溜的滋味。

我還沒開口,太子就搶在我面前說:“知我者,蕭兄也。”

蕭照影冷笑了一聲。

太子拿出前塵鏡,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以為的前塵鏡怎麽着都要比普通的精致貴重,實際上,它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鏡子而已。

想要探知他人的過往,得知曉生辰八字,我們三個誰都不了解江起雲,最了解他的只有城主了。

“你們要他的生辰八字做什麽?”得知來意,李慎不解詢問我們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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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照影臉不紅心不跳瞎扯:“驅邪。”

李慎不疑有它将其告知我們。

有了江起雲的生辰八字,我們在銅鏡裏看到江起雲的生前過往。

那個時候,天垣城還遠遠沒有今日這般強大,只是衆多城池中屢受欺辱的一個弱城。

我們看到,年幼的江起雲被長輩教導,江家的一切都是老城主給的,沒有老城主,就沒有他們江家,要他不論如何都得永遠忠于天垣城,忠于天垣城的少城主——李慎。

忠誠。

秉持着這個信念,江起雲從小陪伴在李慎身邊,一起讀書,一起習武,一起去實力雄厚的明月城當質子,相互扶持。

他為李慎解決所有會影響到繼承大統的攔路石,将對方送上城主的位置。

他為李慎征戰四方,收拾教訓曾經欺辱、落井下石過的敵城,天垣城有如今的繁榮威名,江起雲少不了功勞。

他是李慎最可靠的後背,亦是最鐵血無情的殺器。

就是這麽一個威名遠揚的人物,在李慎娶妻後甘居城主府,奉命保護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是明月城的少城主,複姓聞人,單名一個渡字。

江起雲屠盡城主府,唯獨留他一命,以聯姻的名義将他帶回天垣城,專門為其修建了一座中宮囚禁。

早在明月城鼎盛尚未敗落時,各城傳言:得明月少城主者,得天下。

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淪為仇人玩物,這是李慎對明月城的報複。

至于江起雲對聞人渡的保護,名為保護,實為監視。

整整十五年,李慎從未踏過宮殿半步,他對聞人渡厭惡人盡皆知,江起雲不一樣,即便聞人渡不受寵,他也從未有過半點冒犯之舉。

江起雲始終堅守着自己的責任:聞人渡不能死。

但情之一事,最是難料。

“将軍,今日是上元燈節,城中一定很熱鬧吧?”

從未踏出過宮殿的青年看着高牆之外,眼中流露出羨慕之意:“我還從來沒有看過府外的世界呢。”

在明月城如此,在天垣城亦是如此。

他一出生就是個犧牲品,是其他兄弟的墊腳石,因着一句空穴來風的傳聞,在承天臺被迫冠以少城主的名號,推上那個危機四伏的位置。

所有人都清楚,他總有一天會被當成一件禮物送出去,誰對明月城有利,他就屬于誰。

明月城十五年的軟禁,他不曾看過府外的世界,被送來天垣城的途中重兵把守,更是沒有機會。

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他的一生似乎就是在不停地被關起來。

“夫人想出去看看嗎?”

十五年來,江起雲第一次憑本心回應對方的話。

“将軍,我生來便是籠中之物。”

他沒有自己的選擇,再怎麽渴望自由,他也不能,原因無他,這會讓李慎不開心。

李慎不開心,遭罪的就是他,以及他身後名存實亡的明月城。

“有末将在,您會永遠是城主夫人。”

江起雲明白他的憂慮,沉默半天,翻身躍上高牆,對底下清瘦的青年伸出手:“我帶你去看。”

這一夜,兩個人都做了出格的事。

明月城的十五年,天垣城的十五年,三十年來,聞人渡頭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

煙火明燈,小橋流水,他聞了牆外的花香,吹了牆外的風,見了牆外的人。

他頭一次,擁有了短暫的自由和自我。

有人誤會他們的關系,他會忍不住拿身旁的人湊趣:“将軍打算何時婚娶?”

“今生無緣,許他來生。”

他怔了怔,莞爾一笑:“将軍何時有了意中人?”

“承天神臺,一見傾心。”青年将軍站在游船上,遠遠遙望那座冰冷的宮殿,後半句在心中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

冷寂中宮,日久生情。

那日之後,江起雲被派去鎮守明月城,臨行前去了一趟待過十五年的院落,聞人渡親手将自己的伴生玉系在他腰間。

二人相顧無言,什麽都沒說,又像什麽都說了。

畫面不停地變化,我們看到衆多臣子想致聞人渡于死地,皆被李慎一一化解。

看到明月城發起暴動的領頭人提着江起雲的首級,和李慎私下會見。

看到李慎拔除城中敵對勢力後向聞人渡坦白隐藏多年心意。

當年明月城質子之行,他受盡屈辱,在雪地中供人奚落取笑,踏雪經過的漂亮少年贈了他一件狐裘,救他于困境。

像天人一樣好看。

他心裏如是想着,後來得知,少年就是明月城如珠似寶般的少城主。

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到二人吵架一地狼籍,後面李慎開始動起手去扯對方的衣裳。

我疑惑地湊近前塵鏡,歪着腦袋盯向床上的二人:“他們在做什麽?”

太子面色不自然地別過臉去,握拳抵在唇邊幹咳一聲。

嗯?

我又看向蕭照影,他走到我身邊擡手捂住我的眼睛:“他們……在表達喜歡。”

“哇!原來凡人就是這麽表達喜歡的啊。”

我又一次開了眼界,同時也感受到屋裏的鴉雀無聲,以及尴尬的氣氛。

良久,蕭照影沒好氣地喊了一聲:“太子殿下。”

太子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無辜:“在下也不知道會有這種……呃,過往。”

“你們在說什麽?”我在蕭照影的手掌裏眨了眨眼睛,

聽不明白。

“沒什麽。”蕭照影放開我,能看得見後,我剜了他一眼,繼續朝前塵鏡看去。

鏡子裏,聞人渡對李慎說:“想要我原諒,那你重新娶我一次吧。”

畫面又變了,大雪紛飛,聞人渡穿着大紅喜服站在城堞上,一臉悲戚。

底下同樣一身喜服的李慎則是陰沉着臉,痛聲斥道:“聞人渡!我才是你的丈夫!難道我們十五年的夫妻情分,還比不過一個江起雲?”

“我們的十五年,只有夫妻,沒有情分。”

寒風凜冽,喜服被吹得獵獵作響,聞人渡淡漠看着他:“李慎,我不後悔當初在明月城的大雪裏共情你的遭遇,贈你狐裘避寒,也不恨你将我擄到天垣城,你讓我萬劫不複,也讓我感受到被人愛的滋味,但你害死了他,我是萬萬不能寬心的。”

“江起雲到底有什麽好!”

“比你好。”他笑着說,“李慎,你的演技騙過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聞人渡毅然決然往後倒下去的那一刻,我吓得捂住眼睛。

等我把手拿開時,雪已經停了,畫面停在李慎抱着聞人渡的屍身呆坐在雪地中,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身子幾近透明的陰靈。

定睛一看,赫然就是江起雲!

他們之間的恩怨看得我迷糊,聞人渡是李慎的男妻,又因為江起雲跳城樓自殺,看起來是喜歡江起雲,可之前他明明都和李慎互相表達喜歡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左想右想愣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蕭照影,聞人渡到底喜歡誰?”

“你關心別人做什麽?”蕭照影悶聲道,“別忘了正事。”

正事……啊,要找機緣來着。

我心虛地問:“你們有發現嗎?”

反正我什麽都沒發現。

“那塊伴生玉。”蕭照影指了指鏡中江起雲的鬼魂,“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太子道:“你覺得伴生玉有問題?”

“只是懷疑,還需要進一步确認,可以故技重施把江起雲引出來。”

我詫異道:“故技重施?難不成你還要再弄一次假成親?”

蕭照影點頭默認,我撇撇嘴說:“上次江起雲就吃了一次虧,這次恐怕沒那麽容易上當。”

蕭照影一把勾住我的肩膀,将我往懷裏帶:“我保證,他一定會上當。”

我信——

你個鬼!

我和太子都不贊同這個提議,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江起雲好歹也是個大将軍,沒那麽蠢。

蕭照影非要用原來的辦法,還可憐巴巴地跟我埋怨:“白辰可以不信我,你不能不信。”

我……

算了,就再信他一次。

将打算告知李慎,如我所料,他同樣對蕭照影的打算感到不解,蕭照影盯着他笑道:“李城主,有些事不是你想隐瞞就能瞞得了的。”

李慎當即變了臉色:“閣下此言何意?”

他便道:“江起雲究竟為何死盯着城主府不放,原因您比我們清楚。”

李慎皺了皺眉,看樣子已經猜到什麽:“你們……”

蕭照影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打斷他,熱情邀請:“倘若城主有興趣,也可在暗處旁觀。”

李慎凝眸看着我們沉默良久,像在思考,過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這次你們打算演什麽?”

蕭照影似笑非笑地說:“城主夫人怎麽死的,就演什麽。”

聞人渡是跳城樓死的,我們就得演跳城樓。

我又一次被套上厚重的喜服,站在城堞上往下看去,一陣頭暈目眩差點沒能站穩,心裏立時對聞人渡升起濃濃的敬佩之意。

太子過來扶住我,不放心道:“還行嗎?适應不了的話換個人,這麽危險的事就不該讓你來做。”

“難道讓太子殿下來嗎?”蕭照影走過來拂開他的手,自個兒扶着我。

依然是那身讓人驚豔的喜袍,依然是那副清風朗月的氣質,不知為何,我竟隐隐在他身上看到幾分欠揍的樣子。

“即便太子殿下願意屈尊扮一扮我的新娘,你與驚鴻身形相差懸殊,又如何能騙得過江起雲?”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我的手背,無比堅定地道,“有我在,驚鴻不會有任何危險。”

太子沉下臉來:“你有一定的把握嗎?這麽高的城樓,若是驚鴻有個什麽好歹,你怎麽負責?”

蕭照影沒回他,而且擡頭看我,燦若星辰的眼睛裏含着萬分柔情,看得我好似要軟成一灘水。

他溫聲問:“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

他像是得了逞,得意洋洋地看向狐太子,如同炫耀一般:“他相信我。”

太子嘴角抽搐了一下,什麽都沒說。

嘴上說着相信,真到了要跳下去的時候,我又開始頭暈目眩了。

好高……

今日是個大晴天,太陽毒得很,曬得我更暈了。

我轉過身面對蕭照影:“你一定要及時接住我。”

他說:“不及時也能接住你。”

“我有點不敢相信你了。”

他哀怨地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只相信白辰!”

這都什麽跟什麽?

懶得和他瞎扯,想着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與其優柔寡斷不如幹脆一些,于是我深吸一口氣,準備痛痛快快地倒下去,千鈞一發之際——

“等等!”

我一顆心吓得幾乎要跳出來,死命穩住身形後瞪向罪魁禍首:“蕭照影你一驚一乍做什麽?”

他無辜地聳聳肩:“既然要把江起雲引出來,就得真實一些,你還沒說詞。”

還要說詞?

我氣不打一處來,回想聞人渡死前說的話,挑了句簡單的說:“你害死了他,我是萬萬不能寬心的!”

說完就要接着倒。

“不行,你表情太生硬了。”

我再次穩住身形:“還要有表情?”

他嘎嘣出兩個字:“真實。”

我……

去你大爺的真實!

我繼續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傷心、憤怒且失望,六親不認的表情:“你害死了他,我是萬萬不能夠寬心的!”

這下該行了吧?

我倒——

“你語氣也得有感情。”

倒你大爺!

“夠了。”太子不滿斥責,“別為難他。”

我也氣惱道:“蕭照影你是不是故意的?”

“哪有?我這不是追求真實嗎?”蕭照影攤了攤手,做出一副高深的表情對我說,“驚鴻,你就想象一下,如果我很卑鄙無恥地欺騙你傷害你,你會是何種反應。”

欺騙傷害我?

這怎麽可能,我斬釘截鐵地說:“才不信你會傷害我。”

他被我的真誠坦率弄得一怔,臉上露出幾分心虛,打着哈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

蕭照影是我在外界除了外祖父以外最親的人,他比外祖父對我還要好,如果他真的欺騙傷害我,那我一定不會原諒他!

永遠都不要和他說話,不會理他。

如此想着,情緒立馬就上來了。

“蕭照影,我會讓外祖父狠狠地教訓你,把你逐出師門,然後回銀狐族去,就當不認識你這個人,日後不論發生什麽,你我之間再無任何瓜葛!”

眼眶莫名其妙泛起酸澀,我看着他,心中沒由來地傷感:“除非——”

他定定望着我:“除非什麽?”

“你送我天底下最漂亮的珠子,我就原諒你!”

義無反顧倒下去的那一刻,我看見蕭照影不顧一切沖過來,嘴裏喊着我的名字。

可惜風聲太大,我聽不清。

忽而吹來陣陣邪風,溫柔地将我托起,身體頓了一下,墜落的速度便緩慢了許多。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悲痛輕喚:“聞人。”

聽到冷風拂過甲胄,發出的噠噠摩擦聲。

更是感受到刺骨滲人的寒意從四面八方包圍住我,直讓人背脊發涼。

一雙慘白的手從邪風中伸出,欲要将我攬入懷裏,只是不等碰到我,蕭照影便及時出現将我從邪風中帶離,平安落回地面。

邪風中的人撲了個空,徹底現出形來。

正是江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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