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銀狐族

銀狐族

塵埃落定,時隔數日我們終于回到闊別許久的邺江城。

離家愈近,我想起一個好奇了很久的問題,歪頭問身邊的人:“蕭照影,外祖父說他和李慎有舊情,是什麽舊情?”

“這個,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了。”蕭照影回憶一下,将事情一一道來。

“師父輕時就已經是名震四方的捉妖師,因此遭到不少妖邪記恨,後來他陪師娘回家省親的途中被一群妖物暗算,師娘為了救他不幸殒命。”

“彼時的境況,可謂是兇險至極,師父拖着重傷帶你母親一路逃到明月城,得李慎收留方才逃過一劫。”

蕭照影目光幽深看着我:“你不要怪師父,他其實很喜歡你的,他只是……”

“我明白。”

外祖父有着這樣的過往,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換做是我被凡人殺了至親,也會對人恨之入骨。

腳下的步子不知不覺慢下來,我神情恹恹垂着腦袋,時不時踢一踢路上的石子:“我沒有怪外祖父,他收留我,給我一個安身之所,還教我使法器學本領,我很感激他,就像你說的,外祖父只是嘴硬心軟。”

蕭照影欣慰感嘆:“你能這麽想,師父一定會很開心。”

七拐八拐進入小巷,家門口的樹葉子似乎又長多了一些,看到開着的大門那一刻,這一路上所有的疲憊一掃而光,我興沖沖就要往裏沖:“總算回來……”

“驚鴻。”

我被蕭照影從後面伸手拉住,不得不停下來:“怎麽了?有什麽事不能進去說?”

他神情猶豫糾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瞧着有些古怪,像是有什麽大事要說。

早不攔晚不攔,偏偏挑在這個時候攔着我,或許真是大事,我站定靜待他的下文,不想他最後搖搖頭,松開了我:“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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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

到前堂見了外祖父,我興致勃勃将這一趟遇到的事繪聲繪色說給他聽,說到城主和鬼将軍時難免帶上個人情感,把他們貶得一文不值。

在我看來,他們兩個人一個霸道不長嘴,一個懦弱愚忠,就屬聞人渡最無辜。

倘若我是江起雲,直接帶着聞人渡私奔,城主再是厲害,也不可能找到我們。

噼裏啪啦說了半天,嘴巴都說幹了外祖父也沒給我一個反應,除了喝茶就是喝茶。

只有蕭照影在認真聽,一邊笑一邊看着我,好像我說的事他沒有經歷過一樣,我頓覺無趣,沒再繼續說了。

外祖父向來對我冷淡,我聒噪這麽久,他沒揍我都是好的,想到這裏,我心裏才算有了些安慰。

“你先下去,我跟照影有話說。”外祖父終于舍得開口。

我立馬垮下臉,什麽話我聽不得?

蕭照影走過來微微低下頭,小聲同我說悄悄話:“得了空我來找你。”

我撇了撇嘴,幹脆上街去玩。

與其說是玩,倒不如說是瞎逛,從前城門逛到後城門,東逛西逛,街上好吃的好玩的數不勝數,我依然逛得興致恹恹。

沒有蕭照影在,玩得一點也不盡興。

我擡頭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陽,到現在也不出來尋我,什麽事要說那麽久?

騙子!

大騙子!

我嘎嘣咬掉半口糖葫蘆,将剩餘的随手丢掉後氣沖沖往回走,在心裏敲定主意這次必須得讓蕭照影給我個說法。

在家門口遇到正要出來的蕭照影。

“回來了?”

我在家門口遇到他,看樣子是要出門來尋我。

“我正要去……”

“騙子!”我嘎嘣出兩個字打斷他,冷哼一聲,撞開他的肩膀回屋。

“別生氣,我不是故意這麽晚去找你的。”

不聽不聽!我才不聽!

我擡手捂住耳朵,頭也不回:“不聽——”

他不近不遠跟在我身後,我加快腳步,他也跟着加快腳步,跟塊狗皮膏藥一樣怎麽也甩不掉,關門的時候,他像一條滑溜溜的魚強行擠進來。

“你跟着我做什麽?”我不想看見他,轉過身憋着滿腔怒火走到桌旁坐下,木着一張臉。

他跟過來在我身後站定:“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不耐煩拍桌:“什麽事快說。”

“我要出趟遠門。”

“出就……”我猛地扭頭看向他,“我們才從天垣城回來,你出遠門做什麽?是不是外祖父又有任務交給你去做?”

此時此刻我也不顧上生氣,憂心烈烈站起來和他面對面,習慣性地伸手拉住他:“危不危險?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跟我一起去。”

他反握住我的手,垂着腦袋,目光恍若有了實體,落下來灼得雙手發燙。

如果只是尋常任務,他肯定不會拒絕,甚至會主動帶着我同行,這回不讓我跟着,說明是很危險的任務,我更加擔心了:“為什麽不能跟你一起?難道你是嫌我笨,幫不上多大的忙,所以不想要我跟着是不是?”

“這件事只能我自己去做。”他面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略帶薄繭的拇指溫柔地摩挲着我的手背,有些粗粝。

他輕聲哄着:“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多問,等我回來,你就知道為什麽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沒得商量,我只能悶悶地問。

老實說我是舍不得他的,剛回來就又要離開,一走還是好幾天,家裏沒有他,我肯定要無聊死了。

“別擔心,我……”

“不準說很快!”我搶先一步制止他後面的話,“上次你就說很快,結果過了好幾天才回來,這次你必須給我一個準确的答案。”

“三天。”他用認真地向我保證,“三天後我一定回來。”

三天……嗯,不算很久。

“那好吧,三天後你要是沒有回來,我就永遠不理你了!”

我老實等了三天,短短三日,過得宛若一個紀元,蕭照影沒有騙人,三天後果然如期回來。

他帶着一身的傷倒在我面前,渾身都是血,整個人簡直更從血池裏撈出來沒什麽區別。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的血,上次他被鬼将軍傷成那個樣子,也沒有流這麽多。

太吓人了,我甚至忘記了思考,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把他送到屋裏的,腦袋空空,身上被血污了衣裳也不曾注意,狐貍的鼻子最是靈敏,但此時我卻什麽聞不到。

看着外祖父忙前忙後為他療傷,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蕭照影要死了。

只是出去了一趟,他就要死了。

我蹲在床沿,守在他身邊不肯離開半步,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心裏十分難受,傷心地問外祖父:“您到底讓他去做了什麽?”

外祖父再怎麽嚴厲我都沒有怨言,唯有這次對他生出了埋怨的心思,不管他是讓蕭照影出去做什麽,都是因為他的任務蕭照影才是受傷。

如果不是他,蕭照影就不會出去,更不會受傷。

我等着他給一個解釋,合理也好不合理也罷,至少要知道蕭照影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給蕭照影包紮好傷口,将紗布打了結後,站起來冷漠注視我:“他要娶你。”

簡單的四個字好似一顆石子砸入平靜的古井,激起千層浪花,漣漪一圈又一圈,久久不停歇。

我驚愕擡頭,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蕭照影要娶我?

須臾之間,我們相處的一幕幕,他為我所做的事,在天垣城共同經歷的一切接二連三在腦海中浮現。

他說的假戲真做,沒有騙我。

外祖父眼神銳利,目光如冷箭刺入我心頭:“老夫曾說過,你若是與外界之人相戀,便會除了你。”

冷不丁抖了一抖,我啞着聲音慘然問他:“那您為何還不動手?”

他冷笑幾聲,蒼老的聲音隐隐透着幾分無奈:“在我們道上有一條規矩,除非對方犯下彌天大錯,否則捉妖師不得傷害同行,哪怕是其親屬,照影是個聰明人,為了你鐵下心要出師,只要他成功出師,那便是老夫的同行,他娶了你,老夫自然不能再對你下手。”

一番話落在我耳裏,就好比一道棒槌敲下來,砸得我腦袋一陣發暈,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堵得慌。

我讷讷地問:“這跟您讓他出遠門有什麽關系?”

“捉妖師想要出師,需獨自降服千年大妖。”外祖父說,“我給他的任務,便是降服在蒼梧山作亂的赤練九頭蟒。”

赤練九頭蟒……

我聽過這條大蟒。

一個生性兇殘的白眼狼,青蛇族憐它孤弱好心收養,它卻恩将仇報滅了青蛇一族,吸盡數千青蛇的妖力,還公然叫嚣要推翻妖君的統治,被妖君收拾了一頓後逃去外界興風作浪,聽說天界派了神仙下來都沒能降服它。

尚在族中時,阿爹就常常教導我:“為妖,得為一只有骨氣有擔當有良心的妖,要懂得投桃報李,誰待我們好,我們就待誰好,千萬不能做九頭蟒那樣的白眼狼。”

赤練九頭蟒的厲害在妖界家喻戶曉,外祖父派蕭照影去降服它,這不是要蕭照影的命嗎?

要是蕭照影回不來怎麽辦?

一想到蕭照影可能會回不了,我心裏就針紮似的疼,看向外祖父的目光裏多了幾分哀怨,他沖我冷哼一聲:“當初就不該收留你,也不曉得你使了什麽狐媚手段,害得老夫平白沒了一個徒弟!”

這事确實是我理虧,我低下頭不敢說話。

“從今日起,蕭照影不再是老夫的徒弟,你們兩個好自為之。”

外祖父留下這句話拂袖而去,留我怔愣原地思緒紛亂如麻。

半晌,思緒漸漸清晰,堵在心裏的東西也變得明朗,可我并不覺得舒暢,因為另一種情緒占滿了整個胸腔。

有些發苦,發澀,發酸。

扶着床框站起身,密密麻麻的刺痛從腿上傳來,我忍下不适慢慢挪到床沿坐下,看着三天前還意氣風發的人此時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傷痕累累,仿佛下一刻就徹底沒了呼吸。

我不敢想象蕭照影是經歷了怎樣的困難,才能回來見我。

那麽重的傷,他該有多疼?我痛心地伸手去碰他的臉,瘦了,還長了青色的胡茬,怪紮人的。

我小聲罵他:“笨蛋!”

出了這種事,邺江城是待不下去了。

等蕭照影醒來,我将外祖父說的話盡數告訴他,他沒有什麽反應,平靜像是早有預料。

昏睡一日,他煞白的氣色沒有好轉跡象,一碗白粥下肚看着倒是有了點精神,能夠坐起身子來。

他強撐着虛弱問:“你已經知道了,那你肯不肯嫁我?”

我張口就說:“不嫁。”

“不信,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不然當初在山谷也不會說我出事你就去做太子妃那樣的話。”

我氣得一巴掌拍他身上:“那你還問!”

“嘶!”

他冷抽一口氣,吓得我手忙腳亂不知道該碰哪裏:“弄疼哪兒了?”

“哈哈哈哈!”他憋不住爽朗大笑出聲,牽過我的手親了一遍又一遍。

親得我面紅耳赤,頭頂都快冒煙了,想要抽回手,他不讓,嬉皮笑臉道:“早就想這麽做了。”

看他這個模樣,我又是羞又是愧疚自責。

說到底他是因為我才會和外祖父師徒陌路,得到自由選擇的同時也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其實也不算無家可歸,家……還是有的。

我抿抿唇,緊張地問他:“蕭照影,你願不願意和我回銀狐族?”

“銀狐族?”他驚愕看着我,因為大笑而顯得有些紅潤的臉上掠過轉瞬即逝的欣喜,比我還要小心翼翼,“驚鴻,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當然知道,帶喜歡的人回家代表着什麽我很清楚。

但這種事怎麽好意思明晃晃地說出來,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灼熱目光,我壓根不敢和他對視,無比害羞地絞着手指,磕磕巴巴說:“銀狐族是忌諱外人,族群所在的地方無人知曉,不過我們都那個了……你、你應該跟我回去見見阿爹。”

蕭照影那麽喜歡我,愛屋及烏,他應該也喜歡銀狐族,喜歡阿爹,肯定不會拒絕這個,然而事實它跟我料想的不一樣。

“你阿爹會不會剝了我的皮?”蕭照影憂心忡忡道。

“不會的不會的。”我擺手解釋,“阿爹很好,從來沒有剝過誰的皮,你那麽厲害,阿爹一定會很喜歡你。”

“不僅是阿爹,銀狐族的族人都會喜歡你,我保證!”

在我的再三保證下,蕭照影慢慢放下心來,我松氣的同時疑惑也冒上心頭,蕭照影天不怕地不怕,怎麽可能會怕被阿爹剝皮?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就是在故意逗我尋開心,登時怒上心頭,這個混蛋,受傷了也不老實!

要不是看他現在比較慘,我定是要好好揍他一頓。

說到慘,還是外祖父比較慘,好不容易養大的女兒跟着狐妖跑了,生下的小狐妖又來拐走自己的徒弟,他可能也意識到自己太慘了,所以辭行的時候沒有露面,隔着一扇門讓我們有多遠滾多遠。

銀狐族蹤跡難尋,沒有族人帶路,外人根本不可能找不到我們,帶着蕭照影東繞西繞,又穿過幾道結界,耗費五日才回到族裏。

族人看到我,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呆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我走過去拍了拍他們方回過神來,驚喜地喚了一聲“少主”,争先恐後去通知阿爹。

“聽說我們的小魔頭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卻不是阿爹的聲音,循聲回頭看去,來人身着一襲黑袍,頭發勝如白雪但面容十分年輕,手上拿着根有人高的法杖,在族人的簇擁下朝我走來。

這是……

“祭師爺爺!”

祭師爺爺總是隔三差五去外界,很少在族中,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幾次,之前離開銀狐族都沒有機會同他告別,沒想到這次回來竟然會遇到他,我喜出望外沖上去抱住他:“祭師爺爺,我都好久沒見到您了!”

他抱住我,摸着我的發頂打量:“嗯,又長高了。”

我站直身子問他:“祭師爺爺,您什麽時候回來的,有沒有想我?”

“哈哈哈哈,你個小鬼,祭師爺爺當然想你。”

“那我的禮物呢?”我朝他伸出手,“您這次有沒有給我帶禮物回來?”

祭師爺爺再次摸了摸我的頭,滿目慈愛:“忘了誰也不可能忘了你,禮物早就送去你的小洞屋了。”

“你的事族長已經告訴我,這段時間苦了你了。”祭師爺爺心疼地看着我,用法杖重重錘了幾下地面,憤恨道,“要是當時我在族中,說什麽也不會讓你出去受苦,你可是我們銀狐族的心尖尖,掌中寶,怎麽能受那種委屈。”

“祭師爺爺別生氣,現在不是沒事了嘛。”

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想再說些什麽,結果阿爹領着一群人出現打斷:“驚鴻在哪?”

“阿爹!”

凡間有句話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闊別數月,我和阿爹都不知道隔了多少個秋,剛叫完人就被他緊緊摟進懷裏抱住:“這麽快回來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負了?”

“誰說的?沒有的事。”

我離開他懷裏,把一旁的蕭照影拉過來:“阿爹,祭師爺爺,我給你們介紹個人,這是外祖父的徒弟蕭照影,也是一位捉妖師。”

捉妖師這三個字一說出口,周圍的族人們紛紛冷吸一口氣,在銀狐族的認知中捉妖師是世界上最邪惡的壞人,大家都讨厭,乍一聽蕭照影是個捉妖師,下意識地後退好幾步,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捉妖師?少主怎麽會帶一個捉妖師回來?”

“捉妖師最可恨了!少主為什麽不殺了他?”

“怕不是看少主不懂事,所以故意蒙騙他!”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指指點點,和當初我保證的截然不同,蕭照影委屈巴巴朝我看過來,那眼神、那表情,簡直就差把“你騙人”這三個字寫在臉上。

我太冤枉了,印象中的族人确實和善平易近人,對誰都是樂呵呵的,在妖族實打實算得上“禮儀之族”。

誰知道蕭照影一來就不一樣了,我尴尬地摸摸鼻子,替他解圍:“不許對我的朋友無禮!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是個好人。”

“阿爹,祭師爺爺,蕭照影是我的朋友。”我一手拉着阿爹,一手拉着祭師爺爺,晃着他們的胳膊撒嬌,試圖幫蕭照影留個好印象,“在外界多虧有他,我才能一直相安無事。”

說完我沖身邊的人擠眉弄眼,對方心領神會,趕緊躬身作了一揖:“在下蕭照影,是……”他瞄了我一眼,那戲谑的眼神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每次他這樣看我的時候,就一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果不其然,只聽他接着說:“驚鴻未來的相公。”

“相公?”祭師爺爺驚愕怔住。

“我知道你,岳父大人在信中提到過,你……”阿爹突然愣了一下,“你是驚鴻的什麽?”

“未來的相公。”

“誰的?”

“驚鴻。”

“驚鴻的什麽?”

“相公。”

四周安靜了,靜得連根針掉地上也能聽見,只有呼呼的風聲灌耳,這讓我想到凡間有句話說的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斯情斯景,來的怕是一場暴風雨。

要下雨了,自然得找個避雨的地方,我縮着腦袋默默溜走。

“莫驚鴻!!!”

凡人看不上妖,妖也不喜歡人,連帶着不喜歡凡人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所以狐貍洞府沒有凡人的擺設,以前不曾察覺,直到在外界走了一遭,才覺得家裏竟然素得這麽可憐,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也不為過。

我跪在地氈上打量四周,一邊在心中盤算要添置什麽東西,阿爹黑着一張臉坐在上頭,冷冰冰說:“臭小子,你最好一五一十把事情交代清楚!否則老子扒了你的皮!”

“知道了。”我吸吸鼻子,把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如數告知,我是怎麽去到外祖父家中,蕭照影待我有多好,他又是如何出師跟我回到銀狐族。

我說得真情實意,天花亂墜,把蕭照影誇出花來,想到阿爹可能不讓我跟他在一起,心裏一下子就難過起來。

“阿爹,我是真的喜歡蕭照影,您不要趕他走。”

慘兮兮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我賣起可憐來:“他為我連家都沒有了,還跟外祖父鬧翻臉,阿爹您常教導我,要知恩圖報,蕭照影對我有好多恩,恩重如山,我……”

阿爹厲聲打斷:“老子讓你以身相許了嗎?”

我吓得身子抖了一抖:“沒、沒有。”

阿爹冷笑:“那麽你和他的事……”

我激動搶過話,話中有幾分威脅的意味:“阿爹,如果您真的要拆散我們,我就……”

“你就如何?”

我頗有骨氣地挺直腰板:“我就跟他一起離開,再也不要回銀狐族了!”

啪——

一個茶杯驟然摔在我跟前,飛濺的碎片從臉上劃過,留下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臭小子!你真是翅膀硬了!”

“莫知山!”一旁的祭師爺爺看不下去出聲喝止,連忙過來将我從地上扶起,溫聲安慰,“驚鴻不怕,有祭師爺爺在。”

“莫知山,你敢對驚鴻出手?”他将我護在懷裏,心疼地摸着我的臉,冰冷的聲音話裏帶刺,“這又不是驚鴻的錯,我看你躲在深山密林太久,也就只敢對個小孩下手!”

“祭師爺爺……”我忍住臉上的刺痛拉住他的胳膊,搖了搖頭,“驚鴻沒事,您別怪爹爹。”

說完又看向高座上的人,倔強地握緊拳頭,眼睛酸得發疼,視線漸漸被水霧模糊,卻不敢落下一滴淚:“阿爹,我喜歡蕭照影,我們有月下仙人的姻緣線,綁死了,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老子有說不讓你們在一起嗎?”

阿爹恨鐵不成鋼的一句話,讓我腦子裏緊繃的弦一下子斷開,愣愣看着他:“啊?”

他起身朝我走來,在跟前站定後伸出手施法醫治我臉上的劃傷:“笨死了,不知道躲開?痛不痛?”

“不痛。”我委屈搖頭,眼中蓄滿的淚水控制不住落下,“真的。”

他皺眉兇我:“那你哭什麽?水做的嗎!”

“怕您不準我和蕭照影在一起。”

“蕭照影蕭照影,張口閉口都是蕭照影,你能不能給老子有點骨氣?”

“莫知山,你兇他做什麽!你自己就娶了個捉妖師,憑什麽不許驚鴻喜歡捉妖師?”

阿爹劈頭蓋臉把我數落了一頓,瞪了插嘴的祭師爺爺一眼,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口氣:“阿爹不是不讓你們在一起,你才多大?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念在凡人都是短命鬼,老子就寬容一點,但是再寬容,至少也得再過兩三年你們才能成婚!”

我驚喜不已:“阿爹您是同意我們在一起了?”

他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甩手走了。

我開心地沖出洞府,一把抱住被攔在外面等候的蕭照影:“阿爹同意我們在一起了!但阿爹說我還小,要過兩三年你才能娶我。”

蕭照影低頭在我額前落下一吻:“別說兩三年,就是三十年我也能等。”

“三十年你都成老爺爺了!”

“怎麽,你嫌棄我老?”

“才沒有!”我擡頭怒瞪他,看到他英挺的劍眉慢慢蹙起。

“哭了?”他擡手在我眼角摸了一下,斷言,“你爹為難你了?”

“沒事。”我低下頭,悶悶不樂道,“幸好有祭師爺爺替我說話。”

蕭照影将我摟進懷裏,堅實的胸膛微微起伏:“看來你這位祭師爺爺很疼你。”

我贊同地點了下頭,癟癟嘴說:“你一定不知道,我剛出生的時候可是差點被祭師爺爺害死了。”

“為什麽?”

“因為他算出我是災星,會給銀狐族帶來滅族禍端。”話說出口,明顯感覺到蕭照影的身體僵硬了一瞬,我以為他是在生氣,連忙解釋道,“但是阿爹舍不得殺我,祭師爺爺也沒有因為這個就不喜歡我,他對我很好,比阿爹還要疼我。”

“我對你不好嗎?”頭頂落下一句悶悶的話,讓人頓生危機感。

“你也好!”我趕緊補充,“除了阿爹和祭師爺爺,你和外祖父是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

“是嗎?”

“當然,你才是那個最疼我的!”

“噗嗤。”寵溺的輕笑響起,我疑惑擡頭,對上蕭照影那張挂着戲谑笑容的英俊面容,“我還不至于小氣成這樣,連這個也要同長輩争。”

“不過娘子都這麽說了,為夫也只好虛心做這最疼你的人。”

溫軟猝不及防落在唇上,我臉上一陣燒,整個人都傻了,呆呆任他親了半天才回過神,羞得腦子裏亂嗡嗡的。

“你你你你……”我推開他,背過身雙手負在身後,幹巴巴地轉移話題,“你沒有來過銀狐族,我帶你好好轉轉,你一定會喜歡在這裏生活的。”

他笑着回我:“好。”

接下來幾日,我帶蕭照影逛遍銀狐族的每一個角落,到處蹭吃蹭喝。

阿爹已經宣布蕭照影就是他未來的兒婿,族人們對他還算客氣恭敬,幾天混下來,他在族人心中的地位竟然比我還要高。

族人們最喜歡問他捉妖師怎麽對付妖邪,說什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反正都是一家人了,蕭照影也沒隐瞞,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大家,還順道教他們如何破解那些惹人煩的法器法陣,這樣一來,大家對他又多了一層欽佩。

我有些不放心,蕭照影此舉可謂是徹徹底底背叛得罪了捉妖師,要是傳出去,足夠那些捉妖師殺他一百次一千次了。

于是勸他:“銀狐族避世不出,你教再多也沒有用。”

他認為得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或許哪天就用得着呢?”

勸說無果,我只好私底下告誡族人:“蕭郎跟你們說的,大家萬萬不能傳出去。”

族人們拍着胸口保證:“少主放心!大家都不是傻子,少君說的我們絕對不會瞎傳!”

這樣我才放心。

又過了幾日,我們收到狐宮的帖子。

狐宮平日裏幾乎不會和各族來往,只有重大要事才會請各族前往狐宮相商,族人擔心是不是銀狐族有捉妖師的事被探知,一個兩個前來和我打聽消息。

我耐心安撫他們:“不是什麽大事,太子殿下知我回族,邀我前往狐宮小敘。”

出乎意料地,族人們的情緒竟開始激動起來。

“少主!您千萬不能去!”

“太子殿下怕不是賊心不死,還想讓您去做太子妃!”

“蒼蠅再小也是肉,銀狐族再不濟也是一個大族,當族長可比當太子妃威風多了!”

我冷笑着揭穿他們:“別以為我不知道,是蕭照影慫恿你們這麽說的。”

族人們尴尬地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找借口散開。

“你娘喊你回家吃飯了?”

“是的,我爹喊我回家吃飯了。”

可惡的蕭照影,這才幾天,就籠絡了這麽多人心!讓我這個少主在族中越來越沒有存在感。

我憋着一口氣回洞屋,看他正蹲在小池塘邊上,拿着一塊雪餅悠閑地逗弄我養的豬婆龍,氣不打一處來,蹭蹭蹭一陣風似的沖過去冷着臉質問:“你為什麽不讓我去狐宮?”

他把剩下的半塊雪餅塞進豬婆龍嘴裏,拍拍手站起身,可憐兮兮地抱住我說:“白辰就是在惦記你,你去了豈不是羊入虎口?”

“哪來的醋味?好酸啊!”我掙脫出一只手故意扇了扇鼻尖。

蕭照影倒是坦誠,埋頭在我頸窩,悶聲悶氣道:“反正我不想你和他見面,他對你沒安好心。”

那委屈勁兒,我都懷疑他不是人,而是一頭慣會使性子的貓妖了。

但不得不說,蕭照影這招使到了我心裏,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我拍拍他的背,好聲好氣同他說道理:“太子殿下好歹對你我有恩,況且他還是狐族太子,于情于理,這場邀約無論如何我都得應下,你若是不放心,可以随我一同前往。”

他擡起頭,眼神一亮:“那我陪你去。”

“……”

簡單收拾好,我們從銀狐族通道前往狐宮,殊不知這一走,再回來時族中已是另一幅景象。

血流成河,伏屍百萬,泛着黑氣的紅色法陣懸浮在天空上,風如鬼哭。

整座山頭被熊熊烈火吞噬,火光沖天,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老子不是傳信讓你走嗎?還回來幹什麽!”

混戰中,滿身是血的阿爹怒氣沖沖把我推回蕭照影懷裏:“照影,帶他去邺江城!”

“我不!”我掙脫蕭照影束縛抱住他,“爹爹,我不走!”

阿爹用力再次推開我,為了讓我聽話,甚至不惜用手中大刀的刀背打斷我的腿,兇狠斥道:“給老子滾!蕭照影!把這個混小子帶走!”

蕭照影上前死死抱住我:“驚鴻,這裏太危險了,你聽話!”

“阿爹你別趕我走,我不要離開你!”雙腿已斷,我狼狽地趴在地上哭喊哀求,不顧疼痛雙手死死扣着身下被血浸得泥濘的濕土,想要爬回他身邊。

“阿爹,別趕我走……”

阿爹眼中閃過一抹愧疚悔恨,領頭的黑衣人就在這時候持劍襲來。

“莫知山,我要你償命!”

阿爹沒防備被一劍刺削去左臂,忍痛轉身對着他的胸口就是一刀。

“阿爹!”

阿爹回頭對我們吼:“走——”

我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阿爹被一劍貫穿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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