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山裏的天黑的格外快。
蘇淼淼出門時, 還是日暮沉沉,等繞到前殿時,金烏墜落山巅,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整個蓬萊宮便也跟着昏暗下來。
蘇淼淼順着清脆悠揚的敲磬聲行至三清殿,靠近門前時, 便也清楚聽見了撿春的唱經聲。
撿春年幼,嗓音還是孩子的稚嫩, 但經文都已背得十分熟練, 伴着石磬,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韻律, 清脆而莊重, 只叫人心神一寧。
果真是在做晚課。
在這樣的誦經聲中, 蘇淼淼也不好進去打擾,只貼着殿門, 小心的朝裏看去。
元太子正立在殿中,面對三清, 手持清香, 從側面看去, 身形更顯得清寂而修長,缥缈的仿佛不染塵世。
蘇淼淼下意識想到了母親白日裏說過的話:“容貌你看懷芥也該知道, 神清骨秀,國色天香。”
這話雖是在說趙皇後,但此刻放在眼前的元太子身上,卻也一點都不錯。
元太子還穿着白日的素色道袍, 暗繡雲紋,腰系青色絲縧, 鴉羽般的烏發用玉冠豎起,袅袅的白煙一絲絲升騰,籠罩在他的劍眉薄唇,若隐若現,如同神祇。
蘇淼淼抿了抿唇,又往後退了兩句,決定不打擾兩人的晚課,等人出來,再私下與元太子問他的心聲。
好在天色已沉,她吹着習習夜風,也沒等太久,殿內的石磬唱經聲也停了下來。
蘇淼淼在石磬經韻中聽得久了,乍一停下,反而有種餘音不絕,沉浸其中,未能回神的怔然。
不過日日如此的撿春顯然是早習慣的,袅袅磬音之中,他迫不及待的聲響便已經從殿內傳了過來:“師兄,我唱完了!”
元太子的聲音還是那樣平淡疏涼:“好,點罷燈就盡早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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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淼淼回過神,正要邁步,便又聽見了撿春興致勃勃的詢問:“師兄,你是不是也不喜歡六皇子?”
也不?這個也字……除了六皇子,是在說她嗎?
蘇淼淼心中一動,步子停了下來。
下一刻,趙懷芥竟也說出了與她一般的疑問:“除了六皇子,還有誰?”
竟是幹脆默認了不喜簫予衡。
撿春也不假思索:“蘇姑娘呀!師兄不是一直也不喜歡她?”
蘇淼淼回過神,越發凝了心聲細聽。
“蘇姑娘赤子之心,我從來沒有不喜歡。”
趙懷芥的聲音清冽,卻又格外清晰堅定。
蘇淼淼指尖不自覺的松了松。
撿春卻還不肯相信一般,繼續追問:“可是師兄你一直沒有答應娘娘,還不許我提蘇家姑娘的名字!”
元太子顯然是覺着他啰嗦了,沒有回答,只叫他好好點燈。
殿內最深處亮起了如豆的燈光,接着又漸漸往後,與殿門越近,光芒也越來越亮,透過門前金磚,在蘇淼淼瑩潤的面頰上都鍍上一層微光。
撿春只安靜了三盞燈的功夫,行至門口,又忍不住的似的又開了口:“師兄,你現在是不是改了主意,又想與蘇姑娘成婚了?”
元太子聲音冷冽:“這般聒噪,可是功課不夠?”
撿春顯然還是怕師兄的,連蘇淼淼在門外都聽出他聲音顫抖了起來,但不知為什麽,還是堅持的開了口:“蘇姐姐是好人,師兄你不要欺負她!”
蘇淼淼雖然聽得糊裏糊塗,但心下卻也生出一股暖意,果然小孩子最是誠摯,只是一道吃了兩次點心,他就這樣護着自己。
趙懷芥:“撿春,你年歲小,不知道的事不要胡說。”
“我知道的!師父走之前和師兄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撿春加重語氣分辨:“師父不想叫師兄出山,也不想你用親事去謀公主府,你從前都是答應了的,今天你故意讓蘇姐姐說不喜歡六皇子叫六皇子聽見,還與蘇姐姐說與六皇子生氣了就來找你,你,你……”
撿春結結巴巴,又十分着急:“你還說不是要欺負蘇姐姐!”
幾息的凝滞之後,殿內響起元太子平淡的反駁:“我白日故意令簫予衡與蘇姑娘生隙,是因為他虛情假意,矯言僞行,只會叫她難過傷心,配不上你蘇姐姐。”
撿春還不放心:“那師兄你呢?你會不會騙她,叫她難過?”
蘇淼淼只覺心跳一停,連呼吸都屏住了,她又上前一步,緊緊貼着門前,全神貫注,唯恐錯過半個字。
但這一次,殿內卻是良久的沉默,久到連蘇淼淼都有些按捺不住,又微微外頭,小心朝裏觑了一眼。
撿春已經停下了動作,元太子卻仍在在靜靜為燈內添油,倒出的油絲不偏不倚,平穩的不見一絲觸動,燈火的映襯下,整個人俊美無鑄,湛然生光。
還是撿春沒忍住又催了一次,他方才低頭看着火光,低低開了口:“不會,盡吾所能,利而不害,為而不争。”
撿春疑惑的歪了頭:“那是什麽意思?師兄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蘇姐姐?”
元太子這一次沒有再說話,但只相隔一道的薄薄的門板,蘇淼淼卻聽到了他的心聲,低沉幽遠,仿佛透過幽井古潭,露出的一絲情緒:[我與她……心中有愧。]
元太子方才點的便是最後一盞燈,撿春一面不滿的念叨師兄總是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一邊收拾好了火燭石磬,也慢慢的朝門口行了來。
眼看着兩人馬上就要出門撞見她,蘇淼淼緩緩往後,退至廊下的鶴舞石燈旁,便猛地轉身,又順着來路匆匆往回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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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蓬萊宮四下靜寂,蘇淼淼裙角翻飛,廊柱屋檐,瑞獸丹墀,水道草木都從她眼前飛快的略過。
但蘇淼淼卻壓根看不見這些,山間的飒飒涼風拂過面頰,她卻一點不覺清爽,反而只覺一團亂雜。
元太子那一句口中的經文晦暗不清,但他最後想過的心聲,蘇淼淼卻聽得清清楚楚。
心中有愧……元太子上次在來稽山的路上提起畫冊時,心中也想過有愧的心聲。
為何有愧?
有什麽愧疚?
難不成當真在那時,元太子便也想過了要為了公主府,利用她?
在這樣的疑惑與憤慨中,蘇淼淼不過盞茶功夫,便也回到了她們一家子居住的東殿。
隔着紗窗,她住下的西廂都已點了燈火,丫鬟小桃笑呵呵的迎上來,只說姑娘回來的正好,吉祥姐姐剛才叫了膳,就等姑娘回來用了。
但蘇淼淼現在實在是心情吃東西,也不想自個一個人回空蕩蕩的屋子只與侍女在一處。
蘇淼淼朝主屋看了看,燭火半昏,屋裏嬷嬷侍女們也都是靜悄悄的不見聲響。
這種時候,若是能與阿娘說說話當然是最好的,只是母親今日想起早逝的舊人,還飲了酒,心情不好,瞧這模樣,只怕是已早歇了。
蘇淼淼步子一拐,便只走近了對面姐姐的廂房。
蘇卿卿已經用了晚膳,這時正斜斜倚着軟枕,在燭光下看着一卷詩集,看見蘇淼淼後,也彎了嘴角:“快上茶,怎的這樣着急?可吃過晚膳了?”
丫鬟竹影端着茶盤行了過來,她之前蘇淼淼頗有微詞,總在心裏覺着自家姑娘幾次受傷都是受二姑娘連累,不過這兩日得了主子訓斥,面上規矩到都是恭恭敬敬,沒有一點錯處。
蘇淼淼這時也顧不得這些,搖搖頭,也不說話,只是在一旁坐下,便怔怔無言。
蘇卿卿瞧出妹妹這模樣不對,放下詩集,面帶關心:“這是怎麽了?”
蘇淼淼:“我今日聽見了一句話,卻有些不明白。”
蘇卿卿溫柔詢問:“什麽話?你說來聽聽呢?”
蘇淼淼抿抿唇,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開了口:“利而不害,為而不争。”
蘇卿卿笑了笑,聲音輕柔:“這話出自《道德經》,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争。”
“這話是說,自然的道理,是增益萬物,不是損害,聖人的行事,便是心中有自個的目标打算,也只會盡力添益,不會損害它,”
其實蘇淼淼是早有猜測的,這些年來,她為了簫予衡也認認真真讀了幾年書。
只是她是投其所好,只鑽研了詩詞小道,不如姐姐自幼遍覽百書,博學多才,擔心自己在這些經文典籍上,會有什麽偏誤,才特意問了姐姐。
此刻蘇卿卿的解釋,只是徹底堙滅了她心下的最後一絲僥幸。
果然,也是一樣的利用!
唯一不同的,是同樣是為了公主府,同為了自個的謀劃,簫予衡厚顏無恥,理所應當,還覺着她與母親無法掌控,會是禍害。
元太子卻還知道心中有愧,記着聖人之道,想要盡力添益,不加損害。
可那又怎麽樣?
半斤半兩,都是算計,只是因為元太子存了幾分良心,她便還要謝謝他不成?
蘇淼淼滿心裏脹滿了被哄騙的難過酸楚,這難過與酸楚的情緒彙集在一處,漸漸又凝聚成了氣憤。
她氣得鼓鼓的腮幫子,面頰漲得通紅。
蘇卿卿看着她:“怎麽了?誰與你說這個?怎的還生起氣來?”
蘇淼淼咬咬牙:“之前有個人騙我,我今日才發現了!”
先前元太子幫她蔔卦,救她落水,她還一直對他心存敬佩感激,覺着故事裏将稱作反派不對,将他當作可以倚靠信賴的好人。
原來也都只是哄騙!也只是為了權勢與皇位!
蘇卿卿眨眨眼睛,心聲遲疑:[難不成六皇子?若是他……我倒不好說什麽。]
“不是簫予衡。”
蘇淼淼幹脆的開了口:“可是一丘之貉,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迎着姐姐疑惑的目光,灌酒似的,低頭灌下半杯溫茶。
可是為什麽呢?
就因為她不是故事裏的主角,只是厚顏女配,所以所有人,便都不會真心喜歡她嗎?
簫予衡是這樣就罷了……現在連趙懷芥也是這樣!
不知怎的,蘇淼淼只覺鼻頭莫名的有些泛酸。
但下一刻,蘇淼淼便深吸一口氣,将剩下的半盞茶水一飲而盡,将這莫名的酸楚都一股腦壓了下去。
是,比起簫予衡來,元太子的聖人之道,的确是好到了不知道哪裏去。
可她蘇淼淼也不是什麽扔在大街上,憑誰見了都能咬一口的肉包子,也不是什麽沒人要沒人疼,非要貼母親長公主的身份權勢,才能定下婚事的恨嫁婆。
憑什麽只能任人算計?
等她回去,就每日都泡在小澤池裏,借着水裏的清醒,好好與母親将自個的心意都說清楚。
什麽六皇子,元太子——
她誰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