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聽說陛下……(完)

第26章 聽說陛下……(完)

李正玉上前重新挾持朱庭瑄, 見他既不反抗也不躲避,不由覺得有趣,她将刀翻轉,把刀面貼在朱庭瑄的喉結上, 笑問:“陛下, 冰嗎?”

朱庭瑄喉結滾動了一下, 聲音低沉:“溫如何必揶揄朕,真要說冰, 朕的心倒是很冰, 不如你摸摸?”

李正玉冷哼了一聲,真要摸了, 不知道是誰占了誰的便宜。

不遠處的山坡上, 黑冰臺都督謝圖南匍匐在地觀察場中形式,暗嘆自己來晚了一步, 但他箭術卓絕, 制造混亂并将朱庭瑄解救出來還是做得到的。

思索片刻,他屏息凝神, 挽弓搭箭,五箭連發,箭矢直直朝着李正玉和她身旁的幾個屬下射來。

李正玉聽聲辨位, 幾乎在第一時間便察覺到了,先是高喊一聲提醒身邊的屬下趴下,自己則用空閑着的手從腰間摸出另一把刀格擋。

想區區幾發箭矢就打亂她的節奏,那是低估了她的武藝,打錯了算盤。

李正玉擡手格擋之際, 朱庭瑄突然兩手握住抵在他脖子上的刀,借力将身體扭轉到了她的身前, 箭矢還未到達,李正玉便已經瞧見了他握住刀尖的左手上浸出的鮮血。

緊接着,便是一箭穿心。

謝圖南的箭術很強,各種意義上的強。五發箭矢,李正玉的屬下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只有一人受了傷。他的奶兄弟,敬愛的皇帝陛下,被他一箭穿心。

謝圖南目呲欲裂、李炳呆愣着跪倒在地,李正玉把背對着她倒下的人接入懷中,他如将傾的玉山,那份重量将李正玉壓得跪在了地上,她攬着朱庭瑄罵道:“你有病啊?我擋的住!”

“溫如怎麽不叫陛下了。”朱庭瑄勾起一個淺淺的笑,他覺得這個場景有些似曾相識。

其實愛情這個東西于他而言很陌生,但他知道,既然是他先選擇愛的,那麽他就應該很懂、很會、很明白才是,所以他看了很多話本子,想要偷師。

這是他的秘密,他不敢叫任何人知道,李炳都不知道,是他自己偷偷去藏書閣看的。

有損威嚴啊。

話本子裏頭,有情人生離死別的時候,确實總是喜歡一個人躺在另一人懷裏。

就像他們現在這樣。

“我知道你擋得住,但還是害怕你擋不住。”暗紅的血自朱庭瑄微揚着的唇角淌下,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他知道他的溫如其實很厲害,有野心、有手段、武藝也很高強,但他還是覺得她需要保護。這不是輕視她,而是因為他将她看得太重、太重,重到來不及思考,身體便先他一步做出了動作。

這句頗有些自相矛盾的話,不知怎的,讓李正玉一時默然。

朱庭瑄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氣息越來越微弱。

李正玉知道,即便是神仙來了也難救了。她表現得很冷靜,攬着朱庭瑄的手臂卻在微微顫抖。

謝圖南茫然無措地來到了朱庭瑄身邊,跪在了地上,他已經忘記了他此時算是身處“敵營”了,只一心想要來到皇帝身邊。

李正玉沒有給他一個眼神,她附耳向朱庭瑄,聽他說最後一句抑或是幾句話。

朱庭瑄的眼睛漸漸失去焦距,他擡起手,想要撫摸李正玉的臉,李正玉将耳朵湊向他的動作就像是在迎向他的手一樣,讓他如願以償了。

“我知道你說那些話的意思,你想讓我不要愛你。溫如,我偏要愛。下輩子……溫如,下輩子……你一定要愛我。”

朱庭瑄緩緩閉上了眼睛,手從李正玉的臉頰上滑落,李正玉的手臂即便竭力維持平穩仍顫抖不止,只沉默地注視着他,不敢去探他的氣息。

她聽到淚水砸落在草地上的聲音,恍惚間以為自己流淚了,擡起左手摸了摸眼睛和臉頰,原來她沒有落淚。往旁邊一看,謝圖南和李炳淚流不止,見朱庭瑄的手垂了下去,李炳甚至克制不住哀嚎起來。

“你……話……”朱庭瑄氣若游絲,聲音細若蚊蠅,但李正玉還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就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嗎?

我……就要死了。

“不用下輩子,我不會忘記你。”李正玉的聲音很輕,回應了一句似乎與朱庭瑄方才的自白不相幹的話。

她會有無比漫長的生命,無數不同的人生等待着她,可他大抵不會有下輩子了。

他們不會再相遇。

既無法擦肩,又何談愛意?

她能給予他的,也只有“不忘”這兩個字。是愛嗎?也許吧,但更多的是動容、是悲憫。

她以為他說的那些話多半是在糊弄她,因而不願信、不敢信,但誰能想到,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為了另一個人連命都不要呢?她是一個假慣了的人,推己及人便看輕了他的“真”。

他人都要死了,已擋不了她的路,舍他一些憐憫又能如何?

悲憫是勝利者的美德。

再多的動容,也會随着此世的終結埋葬,他是她人生的過客,而她是這個世界的過客。

朱庭瑄依稀聽懂了李正玉的未盡之語,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個幾近悲哀的笑。

他死了,他的溫如也可以安心了,她看上去清冷自制,實則心思細膩幽微,要是他這個前朝皇帝一直蹦跶着,她晚上又要失眠了。

他千方百計想與她相守,想同她合葬,可真到了這最後的時刻,他覺得能與她相遇便不枉此生。

這樣就很好,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

恍惚間,他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場景。

“小世界浩如繁星,你想找到她與大海撈針無異。你又未必能覺醒記憶,身穿代替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個乞丐,即便你們相遇了,難道她會愛上一個乞丐嗎?你何必追逐那麽一點兒渺茫的可能呢?”

“就算穿成了乞丐,她路過我時停下了腳步,出于同情施舍給我一文錢,這就足夠了。”

這是他和誰的對話?他忘記了。

感受到臉上的濕潤,他流淚了嗎?

若有來生……

李正玉的淚水砸在朱庭瑄的臉上,她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那樣平靜,與她那雙流淚的眼睛十分割裂。

在他瀕死的時刻,李正玉的聲音依舊如泉般冷冽,朱庭瑄下意識地便以為,在全然不做僞裝的時候,她應當不會為了自己流淚。

可惜,他不會知道了。

朱庭瑄沒有來得及交代其他後事,但李正玉知道,他一定希望李炳和謝圖南能夠活着。李正玉讓屬下将他們二人關押起來,打算登基以後将他們流放到南洋。

見謝圖南有幾分要掙紮的意思,李正玉冷笑:“打過一場再服軟也是可以的,不過到時候你可能就得吃點兒苦頭了,至少手腳是保不住了。”

說罷,她抱起朱庭瑄轉身離開。

李正玉來到宮門前,掀開了馬車的簾子,士卒們皆是向她行禮,她微一颔首,問道:“平津候在何處?”

得到了答複,李正玉命人驅車向金銮殿駛去,路遇匆忙趕來的被她派去李正帆身邊的屬下,她喚人上車,聽他禀報當前的局勢。

她勸說李正帆攻入城中後派人去挾持官員的家眷,李正帆照做了,滿朝公卿倒戈臣服者衆,寧死不屈者也有不少,李正帆命人将辱罵他亂臣賊子的官員盡數押到了牢中,沒有立刻取他們性命。

入得金銮殿,只見李正帆着一身铠甲站在高處,赫赫威勢令殿中殘餘的本就骨頭軟的大臣們噤若寒蟬,他看見李正玉一身血腥氣地進來,卻是立刻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快步上前道:“你受傷了?”

李正玉搖了搖頭,她看向殿中被士卒們押到此處的大臣,待她登基,這些人肯定是不能用了,得全部清洗一遍。

世家的氣數早就盡了,這些人有官身能在前朝結成朋黨,算得上能影響大局的勢力,若沒有官身,不過是鄉紳地主罷了,有影響,但有限。

殺掉該殺的,留下能留的,無論是殿中的還是牢裏的,對朱庭瑄忠心便是犯了她的忌。

不過也得先登基才行,思及此處,李正玉看向李正帆,笑道:“不知大哥準備怎麽處理這些人?”

李正帆臉色微變,說道:“先随我來。”

李正玉與他一同行至天祿閣,李正帆剛一站定便立刻道:“安安,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早有反心?”

李正玉走至朱庭瑄常坐的位置上坐下,給李正帆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沉聲道:“是。”

“狗皇帝以前是不是便欺辱你了?你為什麽不同我們講?父親再是忠君愛國,得知此事也會以你為先,你糊塗啊!”

“大哥,你誤會了。就算沒有此次的事,我還是會反。”李正玉垂眸斂去眸中的情緒,“我身有反骨,就是想當這個皇帝。”

李正帆完全沒有聽出李正玉有試探他心思的意思,只以為她不願再提起不堪的遭遇。他的妹妹他還不了解嗎?她一心只想當個名臣。

“朱庭瑄在哪兒?我去殺了他。”

“他已經死了。”

李正帆聽到後便是一愣,見李正玉的神情不似作假,一拍桌子也坐了下來,冷聲道:“便宜他了。”

他們談了許久,待将事情都商議完了,李正玉先行一步走出天祿閣,行走在盎然春意中,她感到身體極為輕盈,像被春風托舉着一般,心頭卻極為沉重,沉甸甸的如同堆了千載的雪。

即便是到了春日,這雪也難以融化。

梅花已經凋謝了。

李正玉望着光禿禿的梅花枝,心中思緒萬千。

不知為何,此生諸事皆是如此順利。用不上她準備的後手,對手便繳械退讓了,李正帆是這樣,朱庭瑄……也是這樣。

她倒寧可他們與她争,反目成仇也好,不死不休也罷,好過她這個素來冷心冷情的人被這情意壓得喘不過氣來。

登基大典本該是她最期待的,可似乎恍惚間便過去了,百官的朝拜本該讓她有幾分奮鬥了這麽久終于又重新大權在握的滿足,如今卻覺得有些味同嚼蠟。

她定國號為乾,這亦是她在原世界的國號。

李父和李母被尊為太上皇和太後,李正玉想讓他們在京中榮養,但他們大多數時候是在外面游山玩水。

李正帆被封為魏王,李蔓瑛則被封為長樂公主。

李正玉的精神頹靡了一陣子,本想找太醫來瞧瞧,沒想到沒過多久自己便好了,清洗朝堂、處理政務的時候,只覺得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人确實不可一日無權,古人誠不欺她,想必前段時間是有些倦怠了。

李正玉兢兢業業做着皇帝,幾年時間很快便過去了,李正帆的嫡次子都已經一歲多了。

她并未恢複身份,除了因為原身希望“做一輩子男子”外,還因為她在世人的觀念之中本就得國不正,如果不能讓接下來的幾代帝王都是女人,好好扭轉一下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她現在恢複女兒身,可比原身當時暴露身份對天下女子的打擊大多了。

若乾朝無法永遠國祚綿延,到了下一個朝代,以“忠君愛國”為由溺殺女嬰的人估計不可勝數。

李正帆娶了一個小官的女兒,在成婚後不久便帶兵去鎮守邊關了,留妻兒在京中托李正玉照看。

他回來的時候不多,卻總是能誕下孩子,在他的“嫡次子”李星衍能走路了以後,李正玉常常召她來宮中親自教導,将她視若親子。

朝臣們皆嘆魏王是多子多福的命格,與他相比,陛下實在是讓他們憂心。

李正玉的後宮空置數年,她沒有找無辜女子陪自己演戲的興趣,每個勸她選秀的大臣的折子都被她打回去了,當面谏言的也被下了面子。

至于子嗣……莫說她是身穿,由于世界法則的限制無法在小世界中留下後代,即便能生,她也不願去鬼門關上走一遭。

這麽多年下來,這些大臣也回過味兒來了,陛下恐怕是不準備綿延子嗣了!

這怎麽行?沒有子嗣傳承可是當權者的大忌,可李正玉手腕實在強硬,他們也無可奈何。如今見她對李星衍的态度極為特殊,他們是既無奈,又暗暗松了一口氣。

這幾年來,有關李正玉空置後宮的流言即便在較為嚴密的把控下依舊傳得滿天飛。有說她不能人道,當年在戰場上喪失了生育能力的,還有說她喜愛男子,見不得女子近身的。

甚至還有她與朱庭瑄相愛相殺的傳言,傳播者言辭鑿鑿如同親眼所見。

“其實新惠宗根本沒有死,而是被陛下囚禁在宮中,再結合一下陛下還未登基前的事,你品,你細品。”

李正玉聽聞這些流言蜚語只一笑而過,做皇帝可以管天下萬事,但若是連別人心裏想什麽都要管,那就有些不太厚道了,把控一下即可,若說要嚴懲不貸那便過了。

她剛登基的時候,對禮官呈上來的給朱庭瑄拟定的谥號都不太滿意,最後敲定了“昭”字,“惠宗”則是朱庭瑄的廟號。

容儀恭美曰昭,昭德有勞曰昭,聖聞周達曰昭。

朱庭瑄本不是昏君,是她設計毀他名譽,辱沒了他,為了維持乾朝法理上的正統,她不會為他正身後名,便給他一個寓意好的谥號吧。

謝圖南被她流放去了南洋,李炳則在獄中自盡了,李正玉當時本想召他到身邊來講講朱庭瑄過去的事,得知他自盡,只淡淡“嗯”了一聲。

男女主的感情線似乎完全斷了,李蔓瑛遲遲沒有想要擇驸馬的意思,李正玉偶爾同她提及此事,她只是搪塞過去,一心撲在舉辦女學上。

李正玉不待李蔓瑛建言獻策便已經任用了許多女官,令人意外的是此事在前朝居然沒有引起太大的風波,反對者只零零星星幾個,甚至還有大臣主動支持自家女兒參與選拔的。

要知道,當年她的母皇想要推進此事可是耗費了不少精力的。李正玉轉念一想,想通了其中關竅,不由啞然失笑。

她如今身邊沒有妃嫔侍奉,皇後之位更是空懸,與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比起來,女官有更多機會面見聖上,若是能得她青眼被納為妃嫔,誕下子嗣,那便是一步登天了。

因此,不少人都将女官選拔當成了另類的選秀。

不過,李正玉很快就用實際行動告訴這些人,他們打錯了算盤。

在李星衍四歲的時候,李正玉一紙诏書将她過繼到了自己膝下。

大哥當時未曾與她相争,她便投桃報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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