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聽說陛下……(二十五)

第25章 聽說陛下……(二十五)

“現在陛下不是知道了嗎?”李正玉笑着回道, “回想起夢中那樣沒有一絲病痛的感覺,臣心情不免有些低落,不知道該如何對陛下講。”

無為道人沉吟了一陣,說道:“大人有仙緣啊, 這應當便是神仙點化了。這樣的機緣可遇而不可求, 應當遵從才對。”

李正玉聞言陷入沉思, 朱庭瑄心中則有疑慮。

無為道人接着道:“萬物有陰有陽,有善便會有惡, 有名門正派, 自然也就會有沽名釣譽的妖道。妖道的言論不能聽信,所煉的丹藥自然也是不能吃的。并非想要自誇, 但我這一脈确實是玄門正宗, 能否羽化登仙要看個人的緣法與跟腳,但服用丹藥之後想強身健體是不在話下的。”

李正玉似有意動, 她輕輕扯了扯朱庭瑄的衣袖, 笑道:“臣的那個夢似乎與平常的夢有些許不同,也許真的是仙人指點呢。”

朱庭瑄是因為夢境得知李正玉是女兒身, 自然不會認為她是想得太多,再想到這段時間以來她的身體沒有任何緣由的衰弱下去,如果遲遲找不到病因, 無法得到好的醫治,情況會不會惡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思及此處,他心中潛藏着的恐懼被牽動,在李正玉期待的目光中點了點頭:“那便請道長開爐煉丹吧。”

朱庭瑄詳細詢問了所需的藥材,這些藥材無一不珍稀而名貴, 想要找全需要耗費很大的人力和物力,但他不顧衆臣的勸阻, 執意将搜集藥材的任務層層下壓,以期能更快開爐,緩解李正玉的病痛。

先是重啓東西兩廠大興刑獄,後是疑似囚禁功臣,緊接着又執意遣散後宮,再加上寵信道士、為了煉丹消耗國力、侵犯士大夫的利益,一時之間朝野之間可謂是物議沸騰。

朱庭瑄繼位以來積攢的好名聲幾乎是毀了個一幹二淨,文武百官甚至覺得指着他的鼻子罵“昏君”都不算冤枉了他。

勸谏的折子像雪片一樣飛來,朱庭瑄沒有時間去處理,他得照料愈發病重的李正玉。

李正玉的身體近日來愈加虛弱,每日要昏睡七八個時辰,清醒的時候也會動辄暈厥,進食需要朱庭瑄用勺子半勺半勺地喂,且只能用一些白粥,不然便會嘔吐不止。

朱庭瑄每每見到李正玉病弱的樣子都覺得心如刀絞,但他不敢在她面前流露一星半點的惶恐與脆弱,如果他都挺不住了,他的溫如該怎麽辦?

床榻上,剛進完食,又小睡了一會兒,這是李正玉一天之中為數不多的精力比較好的時間,她輕輕擡了擡左手,朱庭瑄立刻将她的手牢牢握住:“是想要喝水嗎?朕倒給你。”

“陛下,”李正玉如今雖算不上氣若游絲,但是一句話往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完,“國師的批語……似乎不準呢。”

朱庭瑄臉上浮起一個有些無力的笑,無為道人曾說他們二人在一起便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這如果是真的,為什麽李正玉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差?

吉在何處?祥又在何處?

床上的人面色蒼白如紙,那雙曾經散發着珠玉一般的光澤的眸子此時如同蒙塵的珠子,籠着一層灰色的霧,嘴唇失去了血色,像是脫水的花。

她不再抵觸自己的靠近,不再對自己的任性之舉抱有雖然僞裝得很好但仍能被他察覺的厭憎,在生死面前,她可能沒有力氣去在意這些了吧。

但他更希望她能好起來,哪怕她永遠也不會愛他。

怨他、恨他都可以,只要她能好好活着。

“溫如,丹藥馬上就要煉好了,你不要擔心。”朱庭瑄扯了扯嘴角,牽動了僵硬的面部肌肉,他雖看不到,卻知道這個笑容一定很難看,“你很快便能好起來了。”

“臣睡着的時候,陛下能不能不要走。”李正玉指尖微動,想要回握住朱庭瑄的手,朱庭瑄立刻察覺到了,将本就緊緊握着的手貼近自己的臉側,李正玉的指尖很冰,貼在臉上的時候,卻帶來了一股暖意。

“朕不會走,朕會一直在這裏陪着你。”朱庭瑄已經兩天兩夜沒有真正睡過一覺了,即便李炳百般勸阻,他也沒有要回養心殿的意思,困極了也只是在宮女守夜的榻邊歇一歇。

不陪在李正玉身邊,他實在是放心不下,即便是回了養心殿也睡不着。

她看上去太虛弱了,像是一縷游魂,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都有可能随風飄蕩而去。

如果無為道人的批語是錯的,那麽清風道長的那句“求而不得”,是否預示着他會痛失所愛?

他不願想。

他不敢想。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十多天,朱庭瑄連早朝都沒有精力去了,他只恨此刻躺在病床上受苦的人不是自己,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壓力使他不堪重負,就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煉丹的材料終于搜集好了。

一切都要為無為道人讓路,朱庭瑄不在意他在外有多麽嚣張、得罪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官員彈劾他,這些他都可以忍,只要他的丹藥真的能讓李正玉好起來。

李正玉的情況實在是非常不妙,無為道人不敢頂着朱庭瑄要吃人的目光說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天又或是九九八十一天,三天後就将煉好的丹藥呈上來了。

朱庭瑄揮退了試毒的人,在李炳驚恐的目光中從錦盒中取出一枚丹藥吞了,如果這是毒藥,李正玉康複的最大希望就沒有了,他寧可他們一起死。

他服下了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真有幾分神清氣爽的感覺,精力似乎充沛了許多。

朱庭瑄揮退了無為道人,來到了裏間。李正玉還在昏睡着,他不忍心打擾她,又想知道此藥是否真的能醫好她,捧着盒子像是孩童般糾結不已。

好在李正玉很快便醒來了,她見朱庭瑄坐在床沿上,懷中捧着一個雕刻着極為精美的花紋的盒子,眼底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些許疑惑,半晌後才化為期待。

這是一個重病之人心力不濟、腦子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下意識的反應,讓朱庭瑄不由又是一陣憐惜。

李正玉望着朱庭瑄憔悴的眼睛,突然想到了昨天系統的感嘆:“辜負真心的人要吞一萬根針。”

辜負便辜負了吧。

她只會朝着目标前進,即便不擇手段、即便滿手血腥,情意未必是假,但哪裏及得上貨真價實的權柄。

對不起。

但也只有對不起。

哪怕只有一瞬,她也要将權力握在自己的手裏。

李正玉唇邊蕩起一個微笑,黯淡疲憊的眼睛煥發了幾分光彩:“陛下是想要給我一個驚喜嗎?”

朱庭瑄點點頭,環着她的上半身将她扶起來,從錦盒中取出丹藥,遞上溫水看着她吞服了下去。

朱庭瑄一直注視着李正玉的反應,丹藥有些太大了,她吞下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你現在覺得如何?別擔心,藥效不會有那麽快的。”朱庭瑄捋了捋李正玉鬓邊的有些散亂的發絲,擔心她期望太大因而失望,反倒對身體不利。

“臣覺得氣不再那麽短了。”李正玉閉眼感受了片刻,笑道,“好像真的有用,陛下,看來那個夢竟是真的了。”

朱庭瑄聞言近乎喜極而泣,但若是在李正玉面前哭出來像什麽樣子,他只能死死壓抑着自己的情緒,顫抖着手将李正玉摟在懷中,一遍一遍地說着“那就好”。

他不敢再确認李正玉的身體到底好了幾分,哪怕只有這麽一小會兒,讓他懷抱着他的溫如定會痊愈的心念吧,不然他真的撐不下去了。

最終他的淚還是落了下來,砸在了李正玉的臉上。

李正玉怔愣了一瞬。

她往常流淚的時候只是面上悲戚,其實心中未有半分動容。但朱庭瑄滾燙的淚砸在她的眉尾又擦着她的眼角流下的時候,不知為何,她竟不敢擡頭去看他的表情,怕看到他那雙流淚的眼睛。

“陛下。”李正玉輕聲呢喃。

“朕在。”朱庭瑄将她摟得更緊,“朕在。溫如,朕真高興。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哪怕是上天也無法将我們分開。”

李正玉想起自己以前唯一一次重病的時候,那時她已經是皇太女,大哥被她設計、因謀逆死于亂軍之中,二哥昏聩無能多有悖逆之舉,其餘兄弟姊妹皆胸無大志,她最終脫穎而出,擁有了依附于太女府的勢力與官員。

母皇因她的病擔憂不已,時常來看望她,吩咐所有人悉心照料,以侍奉不周為由杖斃了好幾個自小便伺候她的宮人。

她“愧疚”地向母親傾訴自己辜負了她的期望,沒有精力再去掌管吏部的事務,于是,她便看到了母皇難得的溫柔笑意,與眼中的如釋重負。

“其實臣上次欺騙了陛下。”李正玉輕聲道,“臣……并未心悅于陛下。”

“沒關系。”朱庭瑄覺得懷中人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是那樣惹人憐惜,“沒有讓你喜歡上是朕的錯誤,不是你的。朕會再接再厲,總有一天,你會像朕愛你那般愛朕。沒有也無妨,只要你能給予朕一點愛,朕便心滿意足。”

李正玉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她微微掙紮了一下,想要起身,朱庭瑄并不将她拘在懷中,手有力又輕柔地扶着她坐起,讓她能舒适地半靠着墊子倚在床頭。

李正玉低垂着眼睫,說道:“陛下心中,臣是怎樣一個人?”

“自是人間第一流,你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沒有能比你更好。”朱庭瑄道,“朕想護着你。”

“陛下是覺得臣太過柔弱嗎?”李正玉輕聲道,“臣并非陛下所認為的那樣,臣對權力有欲望,也許有一日,陛下會将臣看做威脅。”

朱庭瑄輕嘆一口氣,他的溫如總是有這麽有這麽多的心事,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心思太過細膩,這病才一直都不見好。

好在,她終于願意同自己交心。他想不出這天下還有誰會比李正玉更需要呵護,真是不知道她這些糾結從何而來,但他仍是仔仔細細聽她說每一個字,帶着笑意溫言安慰。

“無論你是什麽樣的,朕都會護着你。你想要的所有東西,無論是權力、榮耀、還是奇珍異寶,朕都會想方設法給你。”

“也許有一天臣的欲望會威脅到陛下。”李正玉輕輕閉上眼睛,朱庭瑄感覺到了她周身氤氲着的痛苦,不由心中一痛。

他用自己寬大的手掌輕輕蓋住李正玉放在被子上的手:“朕不會覺得那是威脅,你想要的,朕都會雙手奉上。如果你想做皇帝,那朕便做你的皇後。”

李正玉驟然睜開眼睛,她眼中的驚訝與震撼幾乎可以凝為實質,其實心中根本不信:“陛下以後不要說這種話了,如果讓別人知道了,臣便成了逆賊了。這樣的話,臣不敢信。”

“朕是真心的,至少此時此刻,朕願意為你舍了一切,哪怕是這皇位。”朱庭瑄輕輕湊近李正玉,揚起一個與他平日裏的氣質極為不相符的帶了些少年氣的笑,“朕很開心,你今日有力氣說這麽多話,可見那丹藥确實是有作用的。”

李正玉見他湊得這樣近,呼吸一滞,側過臉避開了他的視線,輕聲道:“陛下,也沒有那麽快。”

“別怕,朕還沒有那麽禽獸不如,等我們大婚的時候……那時你想必已經大好了。”朱庭瑄覺得她的反應實在可愛,刻意用認真的語氣說道,“溫如,你可要負責,朕的身子都快憋壞了。”

“臣覺得身上已經松快了許多,今日陛下不如就回養心殿安寝吧。”李正玉道。

“小沒良心的,身體才好上一些便要趕朕走。”朱庭瑄揉了揉她的頭發。

“臣擔心陛下的身體。”李正玉道,“臣當時渾渾噩噩,一心想要有人在身邊,現在想來,竟不知道陛下這些時日是怎麽過來的。”

“朕心甘情願,比起睡在養心殿,朕更願意睡在你的腳邊。”朱庭瑄将她被揉亂了的頭發整理好,“不要多想,溫如,思慮過重不是好事。”

他說得輕巧,李正玉心中滑過一抹難以言喻的情緒,她想去捕捉,但終是未果,聲音更輕了:“臣睡得很淺,什麽都知道,陛下因着擔憂臣根本沒怎麽睡。請陛下回養心殿休息吧,明日再來。臣明日想去禦花園逛逛,陛下這個樣子,怎麽抱得動臣呢?”

朱庭瑄輕嘆一口氣:“朕真是拿你沒辦法。”

一直繃緊的弦驟然松了下來,他确實有些撐不住了,站起來的時候眼前都有些發黑。

明知無人敢怠慢李正玉,朱庭瑄還是細細叮囑了宮女們務必細心侍奉,又讓他們無論大小事、無論什麽時候,只要李正玉喚他,哪怕只是她的夢話,都要去養心殿禀告于他。

臨走前,他将腰間的玉佩取下來遞給李正玉:“将它放在枕邊,便如同我在你身邊。”

李正玉接過玉佩,這是一枚歲寒三友佩,由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觸手溫潤而冰涼,這種樣式的玉佩是她原世界的文人們慣常愛佩戴的。

這個小世界中梅并未取得與松竹二友同等的地位,因着梅是她鐘愛的,朱庭瑄便将其與松、竹一同刻在了玉佩上,可她雖愛梅,她的品格卻算不上高潔。

李正玉陷入了沉默,朱庭瑄已離開許久,她依舊怔愣着。

系統:“宿主?”

李正玉回過神來,卻沒有應聲。

系統:“何必執着于皇位呢?任務世界中的一切都如同過眼雲煙一般,不如談談情說說愛,打發打發時間,調劑一下心情。我雖然是新上崗的系統,但也聽說有很多宿主玩得很花。”

李正玉:“人間權勢,我即便是片刻都難以割舍。你便當我是瘋魔了,看不透吧。”

說罷,她長嘆一聲,将玉佩緊緊攥在手中。

系統聞言不再勸了,這麽久了,它也算是看清楚了,李正玉這個人确實是有些瘋。說她清醒,她把任務世界當成真正的人生來過,說她糊塗,一顆向權之心又堅定得要死。

李正玉沒有再同系統說話,自上次給她下了會讓人渾身無力的藥之後,朱庭瑄便把鎖鏈取下了,可她依舊被困在這裏。

他能許她萬千榮寵,但終究是讓她不得自由。

這世上唯一不變的便是萬事萬物都會變化,鬥轉星移、滄海桑田,山盟海誓在時光流轉中亦會化為泡影。她怎麽可能将此身榮辱盡數寄托于一個人的真心?她的字典裏從未有過“托付”這兩個字。

若他們易地而處,朱庭瑄成了她的階下囚,她倒是不介意打發打發時間,玩得花一些。

系統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她這是玩嗎?分明是被玩。

由于丹藥确實起了效,朱庭瑄賞賜了無為道人一番,竭力為他創造良好的條件,命他繼續煉丹。

“哪怕是更為珍稀的藥材,朕也能尋來,你只管好好煉制。”

皇帝的話似乎還回響在耳畔,無為道人得到了背書,索要的珍稀藥材更多了,行事也更加嚣張狂妄,而朱庭瑄現在正是要用他的時候,只是假做不知。

所耗費的人力物力,所引發的民怨沸騰,朱庭瑄都看在眼中,也知道應當放在心上,但他怎麽忍心看到李正玉那樣虛弱。

李正玉的身體一日日見好,朱庭瑄卻難以重新将精力放在朝政上,冊封皇後的儀式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之中,李正玉近來也甚是依賴他,片刻都離不得他。

他無法脫身,也不想脫身。

他若是不能陪着李正玉用膳,她便沒有食欲,好不容易養了些肉的臉頰可能又會消瘦下去。每次服用丹藥時,她都要央着他一同吃下,笑道:“陛下不想同臣一起長生嗎?”

她近來還迷上了古琴,他為了讨她歡心四處搜集曲譜,比起自己彈,她更喜歡聽他彈奏,每日得伴着他的琴音才能入睡。

李正玉對他的抵觸似乎全然消弭了,他們在月色下漫步,她會走到一處花枝旁,親昵地回頭示意他走上前來一同觀賞。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清冷幾千春。

她拈花一笑的樣子,讓人心折。

珠玉在側,他實在是忍不住沉迷其中,不由理解了自古以來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皇帝是怎麽想的。

時間便這樣一晃而過。

今天是他們一同出游的日子,朱庭瑄很久之前便答應了下來,但因為顧惜李正玉的身體,一直拖到了現在。

朱庭瑄命李炳将所有事都準備好,自己一一過問把關,确保不出任何茬子,李正玉難得出去一次,一定要讓她玩得盡興。

李正玉一個人待在房中,她喜歡安靜,向來都是屏退左右,不喜歡太監宮女們鬧哄哄擠在她身邊。按照她對朱庭瑄說的:“屋子裏人太多了,便是一句話不說,安安靜靜站在那兒,我都覺得吵到了眼睛。”

這自然不是真話了。

李正玉身穿一襲月白色的寝衣,手裏把玩着朱庭瑄給她的那枚玉佩,神情清冷淡漠,一雙眸子冷淡得像是凝了冰。

她的下屬早已習慣她慣常的冷肅,恭敬立在一旁,垂首認真聆聽她的吩咐。

“想必大哥已經準備好了,今日亦是我同他約定好的日子,你們盯着他,不要讓他做多餘的事。”

“遵命。”下屬恭敬應是,領命而去。

她與李正帆一直保持着聯系,由于擔心她,李正帆早就焦躁不已,她幾次三番遣人去勸誡,他才勉強忍耐,想必早已按耐不住了。

成敗便在今日這一舉了。

喚宮女們進來換了一身紅衣,今日陽光正好,确實适合出門。換好了衣服,李正玉将玉佩系在了腰間。

出了宮殿,朱庭瑄已經在外面等她,見她出來,眼中閃過驚豔之色,贊到:“誰家玉樹,耀我庭階。”

李正玉似乎很有幾分開玩笑的心情,笑道:“陛下确實像曾經說的那樣,将我視為子侄了。”

“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這個典故,多用在晚輩身上。

朱庭瑄見李正玉有心情談笑,不由覺得答應與她一同出宮游玩實在是明智的決定,對她的揶揄雖然不再像曾經那樣放在心上,但仍是假作傷懷道:“看來溫如是嫌朕老了。”

早在李正玉态度松動的時候,他便将解藥給她服下了,再加上她的身體幾乎好全了,此時一身紅衣,竟有幾分英姿勃發的味道,身上散發着的精氣神和生命力讓朱庭瑄覺得她不久前氣息奄奄躺在床上的模樣像是一個幻夢般。

幸好,那個噩夢已經過去了。

朱庭瑄來到李正玉身邊,牽起她的手。

春意在禦花園中是繁複而絢爛的花朵,是幾代皇帝命人四處搜集的異草,他們日日共賞;在曠野上則是長勢極好的野草,與不知道名字的星星點點的野花,似乎在為他們慶賀。

朱庭瑄與李正玉縱馬奔騰,他第一次見到李正玉這麽開朗肆意的一面。

她極有興致地向他描述北疆的風是多麽喧嚣,刮在人的臉上就跟刀子似的,那裏的百姓平日裏都吃些什麽、做些什麽,她在戰場上的時候有多麽神勇,又是怎樣輕輕松松便識破了蠻族的計謀贏得勝利,百姓和将士們都怎麽誇贊她。

李正玉說得盡興,朱庭瑄被她臉上張揚的神采所惑,一時間入了迷。見她揚了揚馬鞭,策馬朝一個小山坡奔去,也加快速度緊緊跟上。

其實李正玉的事跡他都知道,事無巨細地知道,他還知道她雖然看上去一副萬物不萦于心、清冷孤高的神明模樣,其實最愛人的誇贊、吹捧與仰慕。

朱庭瑄順着李正玉的話,講他還記得她在那幾場戰争中是怎樣誘敵深入、怎樣不戰而屈人之兵、怎樣兵不血刃拿下對手,雖然他提起這些是想哄她高興,但心中也确确實實敬佩她的謀略。

他本想在她的臉上看到愉悅,卻見到她的笑意漸漸變淡,最終化為輕煙随風逝去,像是這滿目的春光,看似熱烈,卻預示着終将消逝的結局。

他想讓她重新開心起來,絞盡腦汁地組織着措辭,餘光卻見李炳像瘋了一般朝遠處奔來,李炳自從當上司禮監掌印以後便很是穩重了,能讓他如此急切的事情實在不多。

他放緩了速度,示意李正玉與他一同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與李炳相向而行,李炳見他策馬奔來也沒有減慢自己狂奔的速度,更是在離他還有不小的距離時高喊道:“陛下,陛下!平津候反了!”

朱庭瑄反應了一瞬,才意識到平津候是誰,“反了”又是什麽意思。他翻身下馬,牽着李正玉的手來到李炳身前。

平津候是李正玉的大哥啊,他為什麽反?是狼子野心、早有預謀,還是聽信了京中那些他囚禁溫如意圖收回兵權的謠言?

他想安慰李正玉放寬心,他不會傷及他大哥的性命,至多奪去他的爵位将他流放到嶺南,更不可能因為她大哥的過錯遷怒于她,回過頭卻看到李正玉略有些陰沉卻沒有絲毫意外的神情。

李正玉向他靠近了些許,他下意識想去牽她的手,脖頸間卻驟然傳來一絲涼意,他目光微微下移,一柄短刀已死死抵在他的脖子上。

曠野中不知為何能藏那麽多的人,朱庭瑄怔愣的片刻功夫間便殺聲四起,他今日帶出來的幾十個暗衛與李正玉的屬下戰作一團。

鮮血染遍了原野,天邊的雲霞似乎都被浸染了血色,星星點點的白花變作刺目的紅。

朱庭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慶幸,因為擔心李正玉的安危,今日他帶了許多人出來。

也正是因為他對李正玉全然不設防,她沒有消耗任何力氣便制住了他,将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也許是不敢相信李正玉竟真的想殺了他,也許是覺得如果她果真下手了,那麽他活着也沒了趣味,死了也無妨。朱庭瑄的靈魂仿佛飄蕩在高處,俯瞰這血腥又荒唐的場景,看着自己的軀殼如瘋了般讓暗衛不要顧忌李正玉的高聲威脅,不要停手。

“陛下真以為臣不敢殺你嗎?”李正玉手中用力,在朱庭瑄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線。

到了這種時候,她還在自稱“臣”,倒是頗有些諷刺的意味。

“為什麽?”朱庭瑄的心空空蕩蕩,他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情緒,只餘一具軀殼,他顧不上頸間鋒利的刀鋒,迫切地想要一個答案,“難道平津侯在你心中就那麽重要嗎?”

此時此刻,他們身形相貼,咫尺天涯。

顯而易見,李正玉很早便在此處設下了埋伏,他無法自欺欺人地騙自己她只是一時錯了念頭。

她,是平津候的同謀。

“陛下誤會了。”李正玉附在他耳畔輕聲道,“不是大哥,是臣想做這個皇帝。”

朱庭瑄瞳孔驟縮。

他不願在此刻向李正玉訴說自己的愛意,不願問她心中到底有沒有哪怕一點點喜歡自己,不是擔心回答會令自己心寒,而是如果他這樣做了,那他的愛變成了一個不知能否令她回心轉意的籌碼。

他對李正玉的情不是籌碼,他的真心,比皇位乃至他自己的命還要貴重百倍。

朱庭瑄的性命被威脅,他身邊保護的人自然難免分心、投鼠忌器,很快局勢便一邊倒了,侍衛和暗衛們死的死,受傷的也基本上喪失了行動能力。

李正玉甚至還有閑心讓人将桌子和筆墨紙硯帶到這曠野上,她打了個手勢,幾個屬下立刻擺上矮桌和絲絹。

“請陛下禪位于臣。”說罷,她用眼神示意屬下将被控制着跪在地上的李炳帶上前來,“磨墨這種事,還是得伺候陛下的老人親自來,李內侍,請吧。”

李炳不敢反抗,他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事情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要是他的輕舉妄動損害了陛下的性命,他萬死難辭其咎。

李正玉的刀依舊穩穩架在朱庭瑄的脖子上,這麽久過去了,她的手臂都沒有晃動哪怕一下。

朱庭瑄恍惚之中意識到,是啊,他的溫如是個讓蠻族聞風喪膽的将軍。

自上次與朱庭瑄半是試探半是宣洩的對談後,李正玉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那麽多的話了,但今天有些話實在是非說不可,趁着李炳磨墨的空檔,她不吐不快。

朱庭瑄已經很慘了,還是不要被蒙在鼓裏比較好。

“臣接下來的話,陛下要聽好了。”

“溫如何必再稱呼朕為陛下。”朱庭瑄自嘲地笑了笑。

“陛下适應身份的速度倒是比臣快多了。”李正玉也笑了。

“陛下,朱佑輝是想要欺辱臣,但他沒有成功。”

“你知道的,朕不在意這些,無論你還是不是……”朱庭瑄呼吸一滞,李正玉為什麽要和他解釋這個?他心中生出隐秘的歡喜,等察覺到後,不由暗罵一聲自己真是賤到了骨子裏。

“臣不是這個意思。”李正玉不知道朱庭瑄的腦子到底是怎麽長的,為什麽思維如此清奇,而且他不讓她稱他為陛下,自己倒依舊自稱“朕”。

“臣的意思是臣犯了欺君之罪,接下來請陛下不要說話,聽臣說。”

“二皇子墜馬殘疾一事,臣是幕後主使。西廠抄家時臣貪墨了不少銀子,都用來籌謀造反了。還有,其實臣前段時間根本就沒有病,臣裝病是為了牽制陛下的精力、降低陛下的威望、敗壞陛下的名聲。”

“陛下在兩年前還算一個明君,但自從重啓東西兩廠、支持臣在前朝胡作非為、為了臣的病求仙問道,搞的朝野怨聲載道、物議沸騰後,陛下的谥號可能得在幽、靈、隐、悼裏挑了。”

“李公公剛才太過匆忙,可能沒有說清楚,兄長造反打的可是清君側的名頭,這三個字兩年前離陛下還很遙遠,現在用起來卻沒有絲毫的違和感。仔細想想,這都是因為臣啊,陛下。”

朱庭瑄聽李正玉說了這些,不知為何竟有幾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遠沒有方才她将刀抵在他脖子上時那樣讓他驚訝。

李正玉說這些話時語氣是那樣平靜,他實在是想知道她現在臉上的神情是什麽樣子的,也如此平靜嗎?

“朕那般擔心,沒想到你竟是裝病。”朱庭瑄道,他心中苦澀,那段灰黑色的日子太過漫長,明明只有一個月不到,卻仿佛消耗了他大半的生命,每每快要挺不住的時候,他都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倒下。

他若是倒下了,他的溫如便成了沒人疼的人了,她病得那麽重。

現在想來,他當時的想法自作多情又滑稽可笑。幸好他愛面子,為了自己的形象沒有把這些說給李正玉聽,不然豈不是要被她笑話死了。

“若是早知道你是裝病,朕一定狠狠把你辦了。”朱庭瑄說這話時難得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李正玉被氣笑了。她跟這個人實在是無法溝通:“臣跟陛下全盤托出,是想讓陛下知道,陛下對臣的心意有還不如沒有,臣并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的。”朱庭瑄冷笑道,“那時朕說皇位亦可舍給你,你以為朕是在同你說笑嗎?朕可不像你,十句話裏面有九句都是假的。”

“臣不敢信陛下的話。”李正玉默然片刻,輕聲道,“還是先寫禪位诏書吧。陛下,請。”

李炳磨好了墨,站在一旁聽他們二人說話,越聽越覺得有些不對。李正玉說的那些話,哪一句都夠讓一個臣子身死族滅了,沒想到陛下竟沒有怒火中燒,李正玉的态度也并非全然的冷酷。

他從小便侍奉朱庭瑄,自然希望他能在這場宮變之中保全性命,因此心中便有了些許隐秘的期待。

朱庭瑄拿起筆,以一個有些僵硬的姿勢落筆,下筆後卻并不滞澀,他将禪位诏書一氣呵成地寫完,流暢得讓人以為他是在賦詩一首。

李正玉滿意地讓人将诏書收起來,除了诏書,她還準備了一些其他手段讓李正帆沒有辦法與自己競争皇位。

她不打算殺掉朱庭瑄,待她坐穩皇位、大權在握,一個失了勢的前朝皇帝翻不起什麽風浪,她還是容得下的,圈禁起來就好,自己得位不正,也确實應該彰顯一下懷柔與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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