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冬去春來,春走秋至,時間如掌中沙,不知不覺就于指縫間傾瀉,随風飄散,無影無蹤。

這一年過的,說快也快,說慢,也慢。

蕭乙還記得自己剛習武時,蕭甲就領了個小蘿蔔丁來。小蘿蔔丁是蕭乙私底下這麽叫喚他的,他個頭比蕭乙還矮,瘦瘦小小的,一陣風都能刮跑了似的。

“喏,這個叫蕭丙,你們倆以後就跟着我一起練了,雖是同門師兄弟,互相可別就謙讓着啊。”

蕭甲這番話明顯話中有話,可這倆半大的孩子到哪兒聽得出個什麽名堂。小蘿蔔丁是個小滑頭,成天賊兮兮的,就知道偷嘴躲懶。他總撺掇着蕭乙一起偷懶,但蕭乙不。

他答應過七爺,自己這條命就是爺的,必須達到他說的,一年後的“效果”。

小蘿蔔丁聽不懂蕭乙說的什麽鬼話,他雖說也是七爺撿回來的,但在王府過了段閑适日子,人就懶散了,才管不上什麽命不命、忠不忠的,只要有舒坦日子過就行了。

他人不壞,倆小孩都到了長身體的時候,蕭乙平素練功辛苦,到了半夜總餓得睡不着,又不好意思爬起來找東西吃,都是小蘿蔔丁給他帶回來。

包子、饅頭、蒸面團、燒雞烤鴨,每日就沒間斷過。多虧了小蘿蔔丁的補給,蕭乙才能在那麽高強度的訓練下扛過了一年四季。

等到來年冬日,蕭乙十三歲,個頭竄了些,已經到蕭甲胸膛處了,胳膊腿子上都有了勁兒,人看着也有朝氣許多。

蕭甲知道,這都是蕭丙給帶的。倆人成天混在一起,一個傻樂呵,一個悶葫蘆,正好湊一對。悶葫蘆不悶了,閑時不當也能開兩句玩笑,給蕭甲一通樂呵。

這孩子是有點變了,但蕭甲知道,這未必是什麽好事。

到了一年期限那日,漫天飛雪,糊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蕭乙見到了許久未見的七爺,沈铎寒。

蕭乙倏地就想起,自己剛被帶回王府那日,許是也落得這般大的雪吧。

那日,蕭乙原以為只是普通一日,如往常一般,蕭甲帶着他和小蘿蔔丁踏入積雪深及膝蓋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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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有些不同,因為沈七爺也來了。他來驗收一年的“效果”來了。

蕭乙不知怎麽,心跳比往常快上許多。七爺的眼神太冷、太厲,盯着人看的時候,像是能從你身上活活剮下一層肉。那樣一雙眸子,怎會生在那麽一張俊美如玉的面容上?

他視線不敢多往七爺那邊看,只敢和傻呵呵笑着的蕭丙對視。

小蘿蔔丁個子還是那般矮,這一年都沒怎麽長個兒,成天嘻嘻哈哈沒個正型,蕭乙知道,他一定沒發現有哪兒不對勁。

兩人被蕭甲拉開,面對面站着,又各自發了一把匕首。

沒有刀鞘的匕首,鋒利如芒,蕭乙不用試都知道,這手指頭只要輕輕往上劃拉一下,保準血染一片。

這是……什麽意思?

他擡眸,一雙好看的琥珀色眸子望向蕭甲,卻見蕭甲回避他的眼神。

蕭甲只是長得兇,但人很好,亦師亦友,除了練功時對他尤為嚴厲,其餘時候都能算得上是好大哥。

而此刻,這位好大哥卻開了口道:“現在開始,一炷香時間,你們兩個人之間只能活下來一個。如果一炷香時間到,兩人都活着,那麽、”

他說着,手上輕輕發力,利刃出鞘,“噌”一聲響,預示着絕對的武力值壓制。

“我會将你們二人都殺了。”

一串雪花被風吹到蕭乙跟前,落在了他的眉梢、睫毛上,卻被他輕微發顫的眼睫給抖得一幹二淨。

他在,說什麽?

蕭乙的眼神透露出迷茫,一如一年前剛摘下眼布,重見天日時的那種,茫然,不知所措。

“現在,一炷香的時間正式開始。”

蕭甲的聲音分明就在耳邊,卻又像從很遠處傳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緩慢,晶瑩的雪花翻滾着墜落,不遠處的松竹之上,悠閑站立着一個白衣俊朗的男子。

七爺,他在看着這一切。亦或者說,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他要他們自相殘殺。

“可是,我這條命是七爺給的,七爺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要為七爺活着,除非他讓我死。”蕭乙在心中這麽對自己說。

他反手握住刀刃,看向茫然不知所措的蕭丙。沖刺,瞬息之間刀尖劃破對方咽喉。

一擊致命,蕭丙甚至連刀都沒有來得及舉起來,脖頸的血噴湧而出,灑了蕭乙一身,也染紅這片雪地。

這樣一來,死得也不會那麽痛苦。

只是為什麽,他的心髒突然開始抽搐般的疼痛。

那些曾經的畫面。

——小蘿蔔丁偷偷帶着香噴噴的烤鴨,和他躲在偏屋裏吃得滿嘴油光。

——小蘿蔔丁看他站樁又累又熱,拿了把蒲扇給他扇風。

——小蘿蔔丁在他感染風寒時,連夜爬起來給他熬制湯藥。

——小蘿蔔丁……

他死了。

他已經死了!

被他、蕭乙、殺了!!

“不錯,蕭甲,你這一年訓練的效果我很滿意,是時候帶這孩子去那裏了”

七爺的聲音永遠毫無波瀾,毫無起伏,随着飛雪逐漸遠去。

蕭乙沒有動,他聽到蕭甲說:“蕭丙的屍體今晚就會火化,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上路。”

緊接着是腳踩過雪地的聲音,直至消失。

雪落滿蕭乙全身,分不清哪兒是哪兒。他想哭,卻告訴自己,這是為了七爺,這是七爺的命令。

撲通一聲,他跪在地上。雪已經将蕭丙的屍體埋了一半,那個傻呵呵的小蘿蔔丁直到死都沒能閉上眼睛。

蕭乙趴在他身邊,掰起蕭丙僵硬的手,将他的匕首紮進自己左肩口。

“你看,你也傷到我了,是不是。”刀刃拔出,鮮血直流。

随後,蕭乙用那雙沾滿兩人鮮血的手捂上蕭丙的眼睛,這才将那雙目給阖上了。

*

蕭乙一夜未睡。只要閉上眼,就會看見小蘿蔔丁那張布滿鮮血的臉。

那張憤怒、絕望、歇斯底裏的臉。

“為什麽要殺我!!”

“我對你那麽好!!”

“為什麽!!”

為什麽呢?

蕭乙當然知道,因為他這條命只屬于七爺。除了七爺,任何人都沒法讓他死,哪怕是他自己。

他給傷口做了簡單處理,血流了不少,好在紮得不深,王府藥材齊全,過不了幾日便能好。

早晨天不亮,蕭甲便來敲門。開門一見,蕭乙早就穿戴好,他沒有什麽行李要帶的,臉色較昨日相比,過于慘白了一些。

對于此,蕭甲自然能理解。畢竟才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親手殺了自己一年來最好的朋友,能做到蕭乙這種反應,已經很不錯了。

他見過無數這樣的場景,厮殺到紅眼的昔日摯友,明争暗鬥、爾虞我詐,亦或者是不忍動手,最終雙雙被解決掉的。

那些個“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中,真正能活下來的,才有資格去到那地方。

“蕭大哥,我們這次是要去哪兒?”蕭乙跟着蕭甲上了馬,天剛微微亮就已經出了北郡城。

“去凜川的無湮閣。”

“無湮閣又是什麽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蕭乙知道的事情很少,凜川是哪兒,他沒聽說過,無湮閣又是哪兒,他也沒聽說過。

他這一年裏都跟在蕭甲後面習武練功,甚至于練的什麽功、修的什麽心法,蕭甲也不告訴他。

蕭乙曾經好奇地問過,但蕭甲的回複似乎永遠就是那麽幾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一路風霜雪寒,跑死幾匹駿馬,每天休息不超過兩個時辰,蕭乙扛着發燒的身體一聲都沒吭過,直到入了凜川一帶,他才一頭從馬背上栽下來。

蕭甲知道,這孩子是受盡了苦頭。可這些算什麽,更多苦頭的時候還在後頭呢。

入了夜,蕭乙暈暈乎乎躺在床上。晚間喝了湯藥,他身上一會冷一會熱,好在有內功護着,不然人早就廢在半路上了。

屋裏亮了一只蠟燭,忽而門被人推開,“吱呀”一聲響,給蕭乙一個激靈,往門邊一看,原來是蕭甲。

“蕭大哥。”蕭乙是個禮貌孩子,病成這樣還想着坐起身來和蕭甲說話。

蕭甲摁住他的左肩,稍一發力,便疼得他龇牙咧嘴乖乖躺好。

“蕭乙,以後別做這種沒用的事。”蕭甲今晚的語氣聽起來與往常不同,怪嚴肅的,顯得那張臉更兇了。

但是蕭乙不怕,他那雙眼眸子像被雪融化過一般濕潤,聽到蕭甲這麽說,想起什麽,眸中一瞬黯淡,複而擡起,黑白分明地看了過去:“蕭大哥,我們去的那地方真不能說嗎?現在已經到凜川了。”

蕭甲見他這副模樣,難得的動了恻隐之心。這不是他第一次領人過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進了無湮閣的人最後成了什麽模樣,他心裏比誰都清楚。

但這孩子不一樣,他既狠,又善良。他還有一絲良知在,又被那份所謂的忠誠壓着。

更何況……

蕭甲抹了把面,似是想起什麽,神色複雜。随後丢下一個錢袋,不欲多說其他,“蕭乙,今晚,你便騎馬離開此處吧。”站起身就要離開。

卻被那少年拉住了衣袖。

“蕭大哥,我不走。”

蕭乙将錢袋塞回蕭甲手中,一張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容上俨然顯出些朗朗之氣,說話也擲地有聲,“是七爺讓我來的,便是黃泉路,我也赴。”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眨都不帶眨的。

蕭甲見過那麽多人,從未見過如此明亮和好看的一雙眸子。

也罷,終究是蕭乙他自己的選擇。從最開始七爺看中他,命運的齒輪便已開始轉動。

心頭這般想着,蕭甲忽而一瞬回過神來,将衣袖從蕭乙掌中抽離,後背心猛然一涼。

自己剛剛究竟在做什麽,竟然是想私自放走這少年嗎?此處已是極北凜川之地,這十來歲的少年,就算有了銀錢,又如何能在這片蠻荒之地存活下去。

更不論說,此處遍及七爺眼線,哪怕是一只鳥飛進來,都得扒光了羽毛看看有沒有夾帶私貨。這麽俊美的一個少年,又如何能逃得過那些人的眼線。

自己也真是一時心軟,一時糊塗了啊!若是被七爺知道,指不定要受些什麽責罰。

如此,蕭甲便不再言多,而是叫蕭乙早早休息,自己也回了屋。

等到明日,又是一場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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