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蕭乙原不姓蕭,也不名乙。
剛被七爺撿回去的時候才十來歲大,瘦的跟幹猴兒似的,皮包着骨,眼睛瞎,腦袋也不靈光。
冰天雪地裏,他就那麽小小一個縮在角落裏。別的小乞丐都曉得見到官老爺的豪華馬車要上前讨吃食,他不知道。
因為他看不見,也不敢。
他只要去讨了吃食,定會被那群小瘋子搶走,然後被揍、被踢、被踹得鼻青臉腫。
他怕了,哆哆嗦嗦,寧可凍死餓死也不去讨口飯吃。
七爺就是這時候看見他的。北郡是皇城,漫天鵝毛飛雪,冷得刺骨。那小瞎子身上衣服都沒穿幾件,如果不救,必然是要凍死在今夜。
明朝聽聞會有更大的風雪,七爺招了招手,喚來馬旁小厮,讓把那孩子抱過來。
“輕點抱他。”七爺悶咳幾聲,嗓間像是受過傷,嘶嘶啞啞的,又低又沉,帶了點溫柔。
小厮只是負責趕馬的,不知道這轎子裏坐的究竟是哪位爺,只聽這位爺身旁那位身彪體壯一襲黑衣的男子喚他七爺。
但凡這小厮有點眼力見識,見過七爺腰間挂着的玉墜子,就會知道,這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
肅親王沈铎寒,先皇第七子,外界人稱七爺。
可趕馬的小厮又怎麽會有這些見識呢?或許見了這墜子也識不出,這位就是助當今聖上奪下皇位的最大功臣,征戰沙場名震四方的沈七爺。
要說起當年那場血雨腥風的奪嫡之争,怕是三天兩夜都講不完。
當然,這都是過往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沈七爺是位閑散王爺,遛貓逗鳥,身子骨也不大好,年歲二十有四,王府裏也不見有個女眷伴着,終日就與這黑衣蕭甲同進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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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扯遠了,這廂,灰衣小厮踏過深及小腿肚的白雪地走了過去,周遭的小乞丐們都樂呵着臉貼過來讨吃食。
小厮哪有什麽多餘的糧,沒搭理他們,反被他們一頓嘲笑:“他身上真臭,有馬尿味。”
“窮鬼、餓死鬼,壞心眼,小孩兒都不知道照顧。”
小乞丐們跑來一通罵,又一哄而散。
小厮倒是無所謂,只徑直走向那個縮在最角落裏的小乞丐。
那或許不能被稱為小乞丐,身上穿的衣服雖然被扯得破破爛爛,但也能看出面料不錯。就在他走近的功夫裏,小孩兒頭擡起來,狠狠“瞪”着他的方向。
說是“瞪”,因為他一雙美得如同琥珀一般的眸子竟是瞎的。只是聞着聲,知道有人靠近了,下意識的警覺罷了。
“你別擔心,我是來幫你的。”小厮盡量放柔聲音,以此抵消小孩兒對他的敵意。
小孩虛弱得很,身上有血跡,完全在強撐罷了。小厮抱着他,感覺像抱着個六七歲的孩子。
太瘦了,也太輕了。
就這樣,他把小孩兒送進了那頂溫暖舒适的四方轎裏,也就此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
先前說起,小孩兒最開始沒名字,剛入府的時候,有不懂事的年幼下人叫他小瞎子。
他聽了也不羞也不惱,整個人安安靜靜的,任憑外界怎麽說他都不在乎。
誰都沒法從他面上看出一丁點兒情緒波動,這個人呀,就好像是只無縫的蛋,找不到裂縫鑽進去攻擊到他。
但又或許,他只是習慣了罷了。
後來還是蕭甲,那個高高壯壯的黑面侍衛看不下去,才将此事告知了七爺。
“哦?那個孩子嗎?”七爺似乎都快要将這件事給忘記了。他平日裏不是在這頭晃蕩,就是在那頭晃蕩,閑工夫雖多,卻也不記着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嗯,那就叫蕭乙吧。”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在風月臺上賞花。
風月臺是早些年王府搭建的,說是臺子,實際上是在一道婉婉流淌而過的溪流上,随意支弄的一張桌、兩竹椅。
這些個寶貝可沒有實稱的落腳點,需得輕功相當了得之人,才能坐在上面賞花賞月,聽風聲自林間流淌,觀溪水從山澗縱躍。
總而言之,全王府上下,除了七爺,也就只有一等侍衛蕭甲能夠勉強坐上那張竹椅不會摔跟頭。
大多數時候,蕭甲并不會僭越。但這次,七爺請他坐到了對面。
“那孩子的眼傷治得如何了?”七爺從左手側摘下一束臘梅,輕輕湊在鼻尖,淡香四溢。
蕭甲本以為七爺當真把那孩子給忘了。但一轉念,跟了七爺這五年來,七爺的心思他何時明白過。
難以捉摸,也不敢教人捉摸。
“治了月餘,謝神醫說再過半月就能摘下眼布,能不能好,就看到時候了。”
說白了就是,該盡的力已經盡了,能不能好,就看運氣了。
“嗯,知道了,到時候提醒我去看看。”
忽而一陣寒風起,七爺緊了緊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大氅,低聲悶咳兩聲,落下幾點猩紅。
蕭甲一見,臉色瞬間變了,滿眼遮不住的關切與焦急:“七爺,可是寒症又犯了?”
眼簾又垂下,難掩眸中憤怒,語氣也兀自壓低,“那狗皇帝真他娘的不是人!您當年若有心要那皇位,豈不是唾手可得,何必讓與他?他以小人揣測之心度君子之腹中,讓你服下寒毒,七爺,我就擔心……”
他的話語聲被一道淩厲的風聲打斷,整個人頓時從竹椅上彈出,一個狼狽的滾身後半跪在地,大臂被那梅花枝條抽出一道極深的血痕,血水混着霜雪汩汩流出,很快整條手臂都被染得通紅。
“七爺恕罪,是屬下失言!”蕭甲垂首而跪,渾身緊繃。
“蕭甲,隔牆有耳,切記。”七爺的聲音随着風飄入蕭甲耳中,再擡首,竹椅上的人已然不見了。
*
時日過得很快,尤其是寒冬,早晨日出晚,夜間日落早,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過去了。
蕭乙來到王府已經兩月餘,到了摘眼布的時候。
自從上次風月臺一事後,蕭甲在七爺身邊一直不敢過多言語,左手臂處的傷口早好了,卻還時而隐隐作痛。
但總歸,七爺說過,摘眼布那日要請他去現場的。蕭甲一直沒忘,到了時辰便跟随七爺來到蕭乙住的偏房。
偏房面積很小,用府裏下人的話來說,連堆放柴火的屋子都比這兒敞亮。
但是蕭乙不在乎這些,能有個溫暖的地方住,有熱騰騰的飯菜吃,還有人給他治病,這些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那位大夫他頗為熟悉,難得的,他話語間帶上幾分這個年齡孩子特有的活潑:“謝大夫,我的眼睛真的能看到嗎?”
這雙眼睛,要真說起來,全天下除了謝琨,也再沒旁人敢打包票了。
少年人的語氣難得雀躍,不像平素那般寡淡無味,謝琨便“嗯”了一聲道:“會好的,都會好起來的。”
七爺進屋的時候,窗邊的簾帳都拉着,屋裏很暗,只有角落裏點了一盞蠟燭,謝琨正一層又一層地将蕭乙眼眸上的布解開。
少年就坐在那兒,安安靜靜的。這些時日不見,倒有些變了樣,身上長了些肉,不像之前剛帶回來時半死不活的模樣。
兩人進來時剛好聽見少年詢問的那句話,還沒發育的少年聲音雌雄莫辨,還脆生生的。
再仔細一瞧,這臉模子雖然依舊瘦削,好歹在王府養了兩月餘,白裏透紅,下巴尖尖的。随着眼簾揭開,露出高挺的鼻梁,再然後,那雙緊閉的眼睛先是掙紮了一下,随後緩緩睜開。
琥珀色的眸子裏先是一陣失神的迷茫,美得像墜入凡間的寶石。随後漸漸的,少年眼中的迷茫變成喜悅,他的嘴角翹起,眼角眉梢都彎出好看的弧形。
“我能看見了!謝大夫,我真的能看見了!”他在第一時間看到的是站在他身旁的謝琨。
謝琨四五十歲的模樣,和他心中大夫的形象大差不差。再接着,他視線往旁。
現在還不能打開窗邊的幕簾子,他得一點一點适應光線。在柔和的燭光照耀下,他看到門邊站着兩個人。
那個高高壯壯的離得稍近些,一臉橫相,看起來就很不好惹的樣子,不過看向蕭乙的眼神裏倒是帶着柔和的善意。
另一個站得稍遠些,個頭高挑,穿着青玉色錦衣,肩頭披着的黑色大氅上落了雪,整個人溫溫潤潤的,面如冠玉,然而看過來的眼神裏,卻滿是冷淡和肅清。
就仿佛,這世間一切人和事都與他無關。
蕭乙一眼便知曉,這位就是救了自己的沈七爺。
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不知七爺為何這般眼神看他,一時間坐在床上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蕭乙,你現在走動走動看看,頭暈不暈。”謝琨見少年發愣,擔心他誤了七爺的時辰,忙提醒道。
蕭乙這才回過神來,站起身僵硬地走出幾步。
他原先休養一陣子後,走路本不成問題,現在突然能看見了,反倒有點不習慣,一會兒同手同腳,一會兒磕磕碰碰。
好不容易走到七爺跟前,他撲通一下跪到地上,連磕了三個頭:“七爺,我蕭乙這條命以後就是你的了,無論你讓我做什麽,只要一聲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怕。”
少爺的聲音有些緊張地顫抖着,說出來的話倒是铿锵有力。
沈铎寒微微垂下眼簾,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多大年紀了。”他問。
“回七爺,應該是十二了。”
沈铎寒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對蕭甲說:“從明天起,帶他練功。一年內我要看到效果。”
蕭甲聞言心中一驚,他知道,七爺所謂的“效果”指的是什麽。
不由得對少年泛起一絲憐憫,但那抹情緒很快便被他掐滅。
“是,七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