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幽閉無光的陰森監牢內, 一小隊皇軍有序踏入,走向其中押解最為嚴實的一間。

沉重的門鎖落地,推開門, 為首那位皇軍嗓音冰冷而機械:“庶人宋清琢,謀害先皇罪名成立, 于今日午時行車裂之刑,時辰将至, 即刻押至朝陽門刑場。”

牢房內,端坐着一位面容極為英俊的男子。縱使身處此般境地, 身着褴褛囚服, 卻依舊凜如秋霜, 豐神如玉。

他緩緩睜開雙眼, 一瞬間眸中萬縷柔絲輾轉。

方才小憩片刻, 竟再次夢回許久之前, 那些無比珍貴又難得喜悅的時光。

彼時, 他是翊王幼子, 自幼便接受最為嚴苛的管教,無論是文課還是武學, 不得有半點馬虎。可即便他是同齡皇子中最優秀的,他也無法讓父王得到皇爺爺的半分側目。

皇爺爺的注意力, 都給了太子和他的獨子。

那日宮宴上, 他第一次見到宋言穆。那個小小的人兒,生得冰晶粉潤,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人見人誇。分明只相差一歲,他宋清琢被叫出來耍技獻寶, 而那宋言穆,卻能被皇爺爺抱在懷裏哄着, 看他獻寶。

同為皇族,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命。他心有不甘,開始蓄意接近那個小人兒。

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沒吃過一丁半點兒人間疾苦,最開始總是被他整得哇哇大哭,卻從不告狀。每次哭哭啼啼一番過後,又眼淚汪汪黏上來,就像一個可憐巴巴的小跟屁蟲。

“清琢哥哥不要不理我。”這是小跟屁蟲最常說的話。

即便是再冷硬的心都會被小可憐軟化,更何況他宋清琢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

他性子冷,又孤傲,事事要争第一,沒什麽朋友,只有那小跟屁蟲會每日關心他,成天“清琢哥哥”前,“清琢哥哥”後的。

漸漸的,他便将那小人兒放在心上,當親弟弟一般悉心呵護着。

這份感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質的,已經無跡可尋了。他向來較同齡人成熟幾分,只記得某日午夜夢醒,身下一片濡濕,再憶起夢中場景,已是一切都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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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他只能将那份心思埋藏在心底。他期盼着等那小人兒長大之時,将一切相告。

他自是年少,以為什麽都看得透徹,要什麽皇權富貴、至尊權利,哪比得上心上人來得重要。

直至那日,太子府一夜被誅滿門,世人皆道是翊王所為。他難以置信,他歇斯底裏向父王讨個說法,卻被杖責三十,關入暗室自省。

那時他才意識到,什麽都是假的。他一無所有,連保護心上人的資格都沒有。

他恨自己的無能,便請旨戍守邊疆,磨練出一身本事。他恨自己的無為,便費盡心思調查那夜動手的是何人。他恨自己的無用,他就拼盡全力去争那皇位,他要成為萬人之上,他要為他的穆兒報仇!

“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把人押上!”

“是!”

耳邊傳來幾個士兵之間的話語聲,宋清琢回過神來,眸中恢複一片冷肅。

他站起身來,任憑皇軍将他扣上,一步步踏向死亡。

他不畏懼死亡,甚至在那段無比黑暗的痛不欲生的時光當中,他一度覺得活着比死痛苦多了。

如今,能看到穆兒還活着,已經是最大的慰藉,唯一的遺憾,也許就是無法長長久久地陪伴他了吧。

監牢通往外界的那條通道似乎格外漆黑,格外漫長。宋清琢腳踝間扣着的鐵鏈拖在地上,發出當啷當啷的聲響。

走到盡頭,坐上囚車,押至刑場,鐵索套上四肢和脖頸。

喧嚣的人聲統統成了背景音,日光迎面,宋清琢忽然松了口氣,閉上眼。

幾日前的那個午後,也如這般陽光明媚吧。

那時他穿過假山花圃,繞過水榭長廊,輕手輕腳踏進那間寧靜的屋室內。

心跳撲通,撲通,越跳越快,如擂鼓敲打耳膜。空氣中有安神的熏香,也有淡淡血腥味,他貪婪地嗅着,再一步步靠近床榻上的人。

那是他朝思暮想,日思夜想,魂牽夢萦的人兒。

他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只能得了空就來看幾眼,守上片刻,生怕眼睛一閉,一切又都像從前那些夢境一般,睜眼時就消失不見了。

他一步步靠近,一步步靠近。直至走到跟前,那俊秀無雙的臉龐清晰出現在視野內,他才放心。

是他的穆兒,真的是他的穆兒。

他小心翼翼蹲下身,再一點點靠近,一點點靠近。

床榻上的人還在昏迷中,眉心微微擰着,縱是閉上雙眸,面容依舊精致得不似凡人。

他輕輕吻上那雙好看的眉,一路向下,吻上眼眸,鼻尖,再到嘴唇。

他貪婪不已,又克制萬分,最終淺嘗辄止。那抹甘甜,足夠留香許久。

“午時已到,行刑——”

我的穆兒,願你餘生,長樂久安。

*

使臣館內。

一只鳥雀撲棱着翅膀落到某間屋室的窗臺上,用紅喙細細梳理羽毛。床榻上的人忽然翻了個身,驚得它一聲啼鳴,拍拍羽翼又飛走了。

床褥倏而滑落,露出那少年身上斑駁的痕跡。似是被鳥鳴擾夢,他緩緩睜開眼,恍惚間想起什麽,猛地起身,随後又重重跌落床褥之間。

被折騰了一夜,身上燒得滾燙,從裏到外都極度不适。

宋清琢……

蕭乙心裏有惦念,望了眼窗外,天光大亮,俨然已經過了午時!

連忙調動內力調節身體,待逼出一身肺熱後,他随即起了身,套上衣服沖出屋外。

一路趕到朝陽門,卻見幾名壯漢在用水沖洗地面上大片的血痕。蕭乙心頭重重往下一墜,上前攔下其中一人問道:“請問……這裏午時可有……”

一時間心慌得不知該如何開口。

反倒是那壯漢聽出了名堂,對他說:“午時?午時的車裂之刑已經過去好久,旁邊一圈圍觀的人,你來晚了。”

壯漢說罷,便繼續提着木桶澆地。蕭乙不敢相信,又把人一把拽了回來,繼續問:“那這被車裂之人是?”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還能有誰,不就是那個謀害皇帝陛下的三皇子嘛!這麽大的事你不知道?”那壯漢盯着蕭乙看了幾眼,似乎是覺得這人神情古怪,又嚷道,“你這是沒看到現場,那叫一個血腥殘忍吶!瞧瞧這地上的血,沖都沖不掉哎!啧啧啧,不過對待這種喪盡天良的人,就應如此!”

說着,那壯漢便一把将手裏那桶水潑到地上。

水混着血漿蜿蜒淌到蕭乙腳下,沾濕鞋底。他頓時一陣揪心的反胃,連忙避到一旁,彎下腰雙手撐着膝蓋幹嘔起來。

“哈哈哈哈,小兄弟還是世面見得少了啊……”

那頭,不知原委的壯漢調侃兩句,便忙着沖洗旁處去了。

蕭乙一頓嘔吐,分明什麽都吐不出來,卻像是要将整個腸胃都給掏出來一般。

吐完後,整個人也洩了力,頹然擡起頭,看向頭頂當空高懸的太陽。

耳邊是嘩啦啦的水聲,一波接着一波,試圖洗淨這方土地。鼻尖纏繞着一陣又一陣的血腥味,如夢魇般久久不散。

七爺啊七爺,分明說好留宋清琢一個全屍,為何食了言?

日光刺眼,恍惚之間,不知身處何方,亦不知是夢是真。

直到雙目脹痛,眼眶淚盈,蕭乙才垂下頭,拖着疲倦不堪的身體離開此處。

這世上,終究是少了一個真心待他的人。

也不知宋清琢在車裂極刑之前,可曾恐懼過,後悔過,替他做的這一切。

茫然地走在街道上。街道兩側,小商小販樂此不疲地吆喝着、張羅着,人來又人往,熙熙攘攘,絡繹不絕。無論發生什麽,這座西遼皇都一如既往熱鬧興盛。

可這熱鬧,卻似乎再也達不到蕭乙心裏。

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許不再是一個合格的暗衛。他無法毫不猶豫地執行主上派發的任務,無法對任務目标真正做到冷酷、冷漠、冷血。

今後,還要繼續跟在七爺身後做他的暗衛嗎?

就在這時,蕭乙身後的兩個路人之間的對話聲傳入耳中——

“诶,聽說了嗎,後日新皇舉行登基大典,到時還會進行封後儀式!”

“這麽快?那這皇後是何人吶?”

“據說是北浔來的公主,來的也挺是時候,直接就冊封為後了!而且我還聽說有位一同前來的王爺,也會在同一天迎娶太傅孫女為王妃呢!”

“真的假的?這些消息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你不是知道嗎,我那二叔在官衙裏頭當差,都是千真萬确……”

那男子話還沒說完,只見走在他前面的俊朗少年突然轉過身來,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滿是不可置信地問:“千真萬确?”

男子頓時傻了眼,被這般冒犯不由得心中惱意上湧,卻見那少年眸中露出三分凄哀,三分驚詫。

面對如此俊秀非凡的一張臉,男子心頭的火也消了,只點點頭道:“千真萬确。”

松開那男子,蕭乙心頭頓時萬千思緒翻湧。前日七爺還要取龐太傅首級,今日便傳出要迎娶太傅孫女的消息,是為何意?

雖不知七爺究竟為何要殺龐太傅,但七爺決定的事向來不會輕易改變,如此這般必有蹊跷,莫非是要假借娶妻之名義,試圖對太傅不利?

一時之間,蕭乙心亂如麻。龐太傅和太傅夫人是這世間所剩不多知曉當年真相的人,也是為數不多真正關心他的人。

這一次,他絕對要阻止任何悲劇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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