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這一夜, 蕭乙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到了第二日,有了七爺布置的任務在身, 蕭乙很快便得了空,前往同龐夫人約定好的地點。

秀月樓是一座茶館, 位處千葉城中最繁華的地段,共有三層樓。一樓是大堂, 二三樓是包廂。

一路來到二樓,尋到龐夫人所在的包廂, 剛一入室, 便聞到廂房內淡淡的松香氣味。

龐夫人落座于窗邊, 正在從茶餅上撥弄茶葉至器具中, 仔細碾磨。見蕭乙來了, 她淡笑着道:“先坐吧。你聞到的這松香, 正是你母親生前最愛用的熏香。”

待蕭乙坐到跟前, 她将碾磨成細粉的茶葉倒入茶壺中, 澆上熱水,再給兩人的茶杯中各自添上一些, 将蕭乙那份推到他跟前。

“此茶名為君山銀針,是你父親曾經最愛喝的。西遼的飲茶方式同北浔有些不同, 不知你喝不喝得慣。”

蕭乙聞言, 端起茶杯,吹拂幾口氣後抿上一口,唇齒留香。他并不多懂品茶之道,只覺惬意, 不由感嘆一聲:“好茶。”

随後便放下茶杯,看向窗外。

今日出門時還豔陽高照, 這會兒已經下起了淅瀝小雨。太陽不知何時躲入烏雲之後,風卷攜雨絲時不時飄進屋來,落在人臉頰上,微微涼,打斷了那份原有的惬意。

想起七爺的任務,蕭乙心頭便驀地一沉。

“可是被這雨擾着了?”龐夫人見狀就要起身關窗。

蕭乙忙朝她擺手:“不礙事的。”

這雨絲令他清醒,清醒了才不會亂做決定。

“龐夫人今日喚蕭乙前來,可是還有事相告?”他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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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便從旁取出一副卷軸來,遞給他:“這是你母親生前的畫像。”

蕭乙心中一顫,喉頭咽了一下,伸手接過來,仔細小心地将卷軸鋪開。

印入眼簾的便是一位身着玫紅繡花長裙,桃腮杏面、眉黛如畫的女子。

女子正看着旁處的什麽人,唇角笑意盈盈。而這位畫師手藝極其精湛,将女子顧盼生姿的倩影描繪得淋漓盡致。

“文淑公主是個嬌俏的可人兒,作畫那時你約莫兩三歲,剛學會走路。那時你母親正是在看着你呢。”

耳畔響起龐夫人的話,蕭乙看着畫像上陌生又有份熟悉感的女子面龐,眼眶發漲,鼻尖酸澀不已。

他将畫卷重新卷好,遞給龐夫人:“還有勞夫人幫忙收好,蕭乙現在沒辦法将它帶回去。”

龐夫人将卷軸收了回去,看向蕭乙的眸中露出凄哀神色:“若當年太子府未發生那樁慘案,你如今應該已是太子之位。”

太子之位嗎……

這對于蕭乙而言太過遙遠,他只道:“已經發生的事便是發生了。蕭乙只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曾聽人說起,龐太傅是曾經背叛我父親的人。”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龐夫人望向窗外,将過往之事娓娓道來。

“要說起來,先太子也是個可憐人。他的母親是我的胞姊,入宮後得先皇寵愛,卻在誕下先太子後不久便病逝。說起來,我阿姊當年究竟是病逝還是遭人謀害,至今都無人知曉。”

“先太子自幼喪母,又身為太子,被先皇嚴加管教。後來我夫君看不下去,便請旨做了他的老師,教導他身為儲君,要心懷仁德。卻沒想到他長大後,漸漸成了一個悲憫衆生的人,可他是儲君啊!”

“翊王虎視眈眈多年,夫君曾幾次三番讓先太子防備,可他卻不聽。先皇逝後,翊王在外界助力之下滅了太子滿門,又勸夫君歸入麾下。當時夫君想以死明志,被我勸了下來,如果連我們都死了,那先太子的冤屈就無以得昭了。”

龐夫人說到此處,已然淚如雨下,“夫君投誠之後,外界便傳言是他背叛了先太子。我們忍辱負重多年,就是為了這一日。”

蕭乙聽完這番話,心中亦是悲哀。可他不明白一事,便問道:“那夫人是如何得知我還存活于世的?”

龐夫人擦幹淚水道:“太子府出事後便被人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夫君在那之前曾派人去尋過,沒找到你和你阿姊的屍身。起初我們只是抱了一絲希望,這些年間不斷派人去找,在澤州大陸各國間都布置了人脈。直到有一日,你們北浔最頂尖的玉飾大師接了筆大官人的買賣。”

察覺到龐夫人話語稍頓,蕭乙想起什麽,從脖間摘下那兔子玉佩來。

“就是這個。”龐夫人只看一眼,便認了出來,“這玉佩是照着你原先那個複刻的,兔子外形和紋理都出自西遼皇室之手,全北浔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這枚玉佩的模樣。後來順藤摸瓜,便找到了你。”

“那夫人為何不直接讓人告知我真相,而是讓我拿着發簪尋人?”蕭乙不解。

龐夫人端起茶壺,給兩人續上茶水,又道:“因為我需要給你選擇的權利。你若不來找我,我便什麽都不說,你那般活下去也未嘗不可。你若是來了,我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窗外,雨滴越落越大,被風吹得四處拍打在室內。蕭乙聽得心中阻塞,借着起身關窗的功夫緩了下思緒。

他本就不願殺龐太傅,如此一來,七爺的任務更是不可能完成了。

也不知為何,七爺會給他派這個任務。

落回座上,喝了幾口茶,原本品着清香的茶水此刻喝起來,卻有幾分苦澀的尾調。

複又開口問道:“夫人方才說起,翊王是借助外力,那這外力是……?”

只見老夫人搖搖頭,眉心深深擰出幾道褶子:“這實際上也是我們的猜測。太子府有親兵把守,單憑翊王手下的人斷然無法做到那樣,所以定是有外界勢力幹預,且對方武力十分高強。只可惜我們現在還未曾查出究竟是何人。”

蕭乙沉吟片刻,忽而想起什麽,但覺得不好開口,又把話給吞了回去。

“有任何想問的,都可以道來。”老夫人見他一臉欲言又止,勸道。

“是宋清琢。”蕭乙這才猶豫着開口。

“哦,那個孩子啊。”老夫人只聽個人名,便揣摩了個大概,“勳王只比你年長一歲,原先你二人關系最是要好,尤其是你啊,打小就把他當親哥哥一樣,總愛黏着他。不過說起來,當年先太子出事後,他便請旨去守邊,那時候他也不過才十四五歲啊。”

所以宋清琢才會在看到玉佩時,一眼便認出了他?

蕭乙心中頓時有些不是滋味:“那他這次入獄會如何?”

縱使過往曾經他一概都不記得了,但聽龐夫人者這般講,他便聯想那天晚上宋清琢對他說過的話。

此人對他的情意,似乎超出了兄弟之情。

蕭乙不忍多想,只聽老夫人道:“宋清琢謀害皇帝的罪名一經成立,恐怕難逃車裂之刑,勳王府上下所有人也難逃一死。”

“車裂?!”蕭乙震驚。

宋清琢定是不會開口辯解,而新皇上任,也必然不會放過他。如此一來,此人必死無疑。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他喃喃問道。

誰知老夫人聽聞這話,眼眸中淩厲一閃而過:“宋清琢是翊王的兒子,文韬武略智勇雙全,留下他後患無窮,穆兒休要同你父親一般心慈手軟。”

如此,蕭乙便知,自己說再多也無用。

“不僅是他,就算是新皇,一樣不能留。”老夫人目光灼灼看着他,繼續說道,“穆兒,這西遼的江山,本就該屬于你。”

……

從秀月樓出來時,天色漸晚,雨依舊下個不停,陰霾籠罩萬物。

目送老夫人上了馬車離開後,蕭乙便尋了家酒館,進大堂坐下。

雨天人不多,小厮見他進來,熱情地招呼着:“喲,這位客官就您一人,想吃點什麽?”

蕭乙心中煩悶不已,苦澀不已,千頭萬緒,無處排解。

“把你們這兒最烈的酒拿上來。”他說道。

“好嘞,您等着!”

待酒水上桌,他也不用碗,直接抱起壇子将滿壇的酒一飲而盡。

“今日,咱們就來講講昨夜在皇宮裏發生的大事!”酒館內,不知從哪兒冒出了個說書先生,即便客源稀少,依舊講得繪聲繪色——

“昨日是咱們皇帝陛下的生辰之日,可誰知,陛下卻在宴席之上死于非命。究竟是為何?據說是咱們的三皇子殿下送的熏香出了問題,直接害死了陛下!”

“三皇子?可是那位勳王殿下!”大堂內有聽客不可置信地問出了聲,“你休得滿口胡言,勳王殿下是衆皇子中最為忠孝仁義、最有治國之才的,怎會做這種事?!”

那說書先生卻是不慌不忙回他:“看官莫急,據說這三皇子今日已經對謀害陛下一事供認不諱了,明日午時将于朝陽門前被處以車裂之刑。”

蕭乙聽聞,不由手頭一抖,将壇子摔在地上。

他匆匆忙忙起身,剛想往外跑,卻被小厮一把拽住:“诶诶诶,怎麽吃了酒水不給錢的!”

蕭乙取出荷包,拿出錢付完,便一頭紮進漫天雨霧中。

夜色中,他跑得很快,但酒勁上來,腳步反倒越來越沉。雨絲如細針落在臉上,身上,卻絲毫沒有緩解酒意。

頭腦發漲發熱,他知道有一個人一定能幫得上忙。

渾身淋得通濕,可他完全顧及不了。心裏悶得厲害,一想到車裂二字,就令他心生恐懼。他無法接受宋清琢就這樣為了他而送命。

一路狂奔,等停下步子時,已經重新回到使臣館。

他跑到七爺的房門前,見到裏面有亮光,心中微微松下口氣。扣響房門,七爺低沉的嗓音響起:“何人?”

蕭乙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咽了咽嗓子說:“是屬下。”

不久,門被打開了。沈铎寒的外衣披在肩上,見到蕭乙時神色一頓,随後眉心微微蹙起:“先進來。”

室內溫暖許多,桌上的油燈旁攤開一本書,若有似無的淡竹香一陣接一陣引入鼻腔內。

“任務失敗了?”七爺問着。

蕭乙搖搖頭,又點點頭。濃烈的酒勁燒得他臉頰緋紅一片,他擡起濕潤的眸望向七爺,開口道:“七爺,屬下有一事相求。”

沈铎寒聞到蕭乙身上的酒味,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随後移開視線,重新坐回桌旁,拿起書問道:“何事?”

蕭乙的大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便也脫口而出:“宋清琢能不能不死?”

聽了這話,沈铎寒将書放下,凝眸看了過來:“你今日來找本王,就是為了這事?”

若是平時,蕭乙定能聽出七爺話語中的不快。但今日喝了酒,大腦早已昏漲得厲害,全憑本能在說話:“是,求七爺救救他吧。”

只見沈铎寒站了起身,走到蕭乙跟前,盯住他的雙眸問:“為何要救他?”

蕭乙嗫嚅着唇,遲遲未開口。心中又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若是七爺不同意,他就強闖天牢去救人。

心裏隐隐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能讓宋清琢死!一定不能讓他死!

“屬下只是覺得,這事與宋清琢無關,他不該死。”蕭乙還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回道。

誰知這話剛說完,他就被七爺一把拉了過去。

微涼的唇吻了上來,瞬間撬開口唇,攻城略池。蕭乙先是一愣,待意識到什麽後,他掙紮着将人推開。

“對不起七爺,屬下先行告退。”

他匆忙轉身,想離開這裏,想去劫大牢,總歸動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一定要救下宋清琢!

然而一只有力的手掌再次鉗住他的後脖頸,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

沈铎寒一把将他攔腰抱起,扛到肩上,朝着裏間走去:“他該不該死,不是你說了算的。”

被摔到床上的瞬間,酒勁也達到了巅峰值。這段時間以來的各種情緒湧上心頭,蕭乙紅了眼,拼命地從床上爬起來,卻屢屢被沈铎寒壓在床上。

酒意燃盡了最後一份理智,蕭乙無可奈何,直接朝沈铎寒出手,卻被分分鐘化解,雙手都被鉗住,扣到頭頂之上,再也動彈不得。

“蕭乙,你為了一個宋清琢,竟這樣對待本王?”沈铎寒的聲音又低又啞,暗藏一份薄怒和不知名的情緒在其中。

他低頭咬上那張嫣紅的唇,狠狠厮磨,直至血腥味溢滿口腔。

蕭乙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沈铎寒這才松開口,卻聽他開口央求:“七爺,求您救下宋清琢。”

垂眸看去,少年那雙眼眸中已然噙着淚水。

“若本王說不呢。”沈铎寒一手扣住蕭乙兩個手腕,另一只手扯下他透濕的衣裳。

身上頓時一涼,蕭乙知道七爺要做什麽,再次劇烈掙紮起來:“那就請七爺放我出去。”

他要親自去救。

然而七爺卻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埋首到他耳邊道:“你乖一點,本王或許會想辦法留他一個全屍。”

留他一個……全屍……

身下忽然一涼,蕭乙屈辱地閉上眼。一滴淚悄然滑落,無聲地洇入枕巾。

是他無能為力,是他無可奈何,是他無倚無靠。

他忽然想起,那夜宋清琢對他說過的話。

——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

——我可以放棄現有的一切,陪你歸隐山林。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

當時只道是戲言,此刻看來,卻句句發自肺腑。

一陣猛烈的刺痛襲來,随後是狂風暴雨的入侵。

原本鉗制住手腕的力道消失,蕭乙死死攥住身下的床褥,顫聲開口:“還望七爺垂憐。”

這場無聲的折磨,不知盡頭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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