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深夜, 一道瘦削敏捷的身影離開碧溪宮,在宮落間穿梭,不久便來到沈铎寒所在的乾安殿。
殿外, 蕭策和另一名侍衛守在兩側。見随風過來,知他來意, 蕭策便問道:“蕭公子可睡下了?”
随風點點頭,并未多言語。他本是凜川人, 進無湮閣時他年紀最小,也天賦最高。蕭策将他領出無湮閣時, 他還在煉獄五層摸爬滾打, 稍有不慎就會喪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選上的, 只知道上面的人說, 他即将去完成的任務是最高等級。
最高等級, 并不意味着最高難度。至少目前在他看來, 這個任務比起在煉獄中經歷的那些可容易得多。
“蕭公子可曾跟你說過什麽?”蕭策繼續問。
随風遲疑了一下, 再點點頭:“蕭公子問屬下, 知不知道他身上的軟骨散要怎麽解。”
“你怎麽說的?”蕭策問。
随風回:“屬下說不知道,但如果公子需要的話, 屬下可以幫忙給他去尋解藥。”
“你回答得很好,只是不必費這個心思。”蕭策道, “此軟骨散是特制藥, 只有陛下手裏有解藥,別處尋不到的。”
“屬下知道了。”随風低垂下頭。
“你先回去吧,照看好蕭公子,每日還是照例亥時來一趟我這裏報告情況。”
“是, 屬下告退。”
看着随風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中,蕭策轉身進了乾安殿。
碧溪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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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一個俊朗無雙的少年斜倚在窗邊, 不深不淺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精致的眉蹙起,秀美的眸中有化解不開的恨意和凄哀。
最是無能為力時,偏教人想起一切。不可與人言,不可露于面,處處不得宣洩。
低頭悶咳幾聲,嗓間似有沸騰血氣,後腦勺傷痛處也疼得灼人。
方才嘗試着出門,門外侍衛以夜深為由,攔下了他的路。只是淺淺看了兩眼,便足以見得這兩侍衛武功之高強。
沈铎寒此人,當真防他如大敵。
收回目光,扶在窗棂上的手不斷攥緊成拳,蕭乙回身,在這陌生的宮殿中四處搜尋一番,來到書房,落座桌前。
鋪開宣紙,筆尖染上黑墨,落于紙上,便成一個點。再往下,一筆一劃都發狠似的用力,像是将心中所有憤恨都化為手中劍,刻在紙間。
落筆最後一點,“沈铎寒”這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躍然紙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蕭乙奮力将紙撕成碎片,一把抛灑到空中。
漫天紙屑紛揚,他頹然搖了搖頭,又垂下頭,在紙上寫下第二個名字——龐世忠。
龐公龐公,一別數載,見你滿頭華發,穆心中不忍。生不能相認,死不可相送,穆心中有愧。
寫完,拿起紙放到燭火旁。看着火舌逐漸吞噬那三個大字,蕭乙眸中悄然滑落一滴淚水。
空氣中,淡淡的煙味彌漫。沾上黑墨,蕭乙顫抖着落下第三個名字——宋清琢。
“咳咳,咳咳咳咳……”寫到一半,心中湧出無盡悲憤,淚水也肆意橫流。
清琢哥哥,行刑時疼嗎?
之前你說的歸隐山林,言穆願意。若有來世,穆做你的哥哥,偏愛你、照顧你,保你一世順遂無憂。
寫第四個名字時,僅寫了開頭一個“宋”字,蕭乙便無法接着再寫下去。
一時間胸肺像被撕絞般悶痛難忍,他重重咳了幾下,在紙張上落下點點猩紅。
“阿姊……”蕭乙痛苦嘶吼出聲,卻不敢高聲語,唯恐驚擾門外的侍衛。
重新落筆,寫下“宋沁婉”三個大字後,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撲通一聲跪下,将頭深深埋地。
“阿姊,原諒穆兒。終有一日,我會殺了沈铎寒給你報仇!”
這一切的利用,一切的謊言,還有太子府上下一百多條人命,他都要一筆一筆賬和沈铎寒算清楚。
起身,蕭乙抹了把面,将紙張燃上火。火光閃閃爍爍照耀在他面上,那雙眉眼中的悲與恨也随着火焰的消失而轉化為堅定。
眼下他在宮內宮外都沒有能夠倚靠的人,而沈铎寒不僅身為皇帝,在宮外還有無湮閣的勢力。
從任何層面來看,要想對付沈铎寒都難于上天。
就在這時,一道腳步聲臨近。
“何人?”蕭乙雖用不了內力,但這點耳力還是有的。
“是屬下,随風。”那新來的侍從聲音還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随着他的腳步一起停在了不遠處。
“何事?”蕭乙再抹了抹眼角的淚痕,沒讓人進書室。
“回公子,随風聞到煙味,擔心公子出事,便進來瞧瞧。”随風規規矩矩回道。
“無事,你出去吧,以後沒有我的宣召不得擅自入殿。”蕭乙沉聲道。
“是,屬下遵命。”
然而蕭乙卻沒有聽到腳步聲離去,心中疑惑:“為何還不走?”
“回公子,屬下方才從蕭統領處聽聞,公子身中的軟骨散是特制藥,只有陛下那處才有解藥。”
蕭乙聽完,微微擰了下眉。他猜測到這種可能,畢竟沈铎寒手裏有神醫謝琨。
謝琨……翊王妃的父親,當年以助翊王奪皇位為交換條件幫沈铎寒解寒毒之人。
蕭乙微微眯起眼眸:“随風,你明日去趟太醫院,找一個叫謝琨的人,他手裏應該有解藥。”
“屬下遵命。”
*
翌日中午,随風帶回兩個消息,宮裏沒有叫謝琨的太醫。
“還有一個消息是此物,有人讓屬下轉交給公子。”随風遞來一個精致小巧的五彩琉璃瓶。
蕭乙精神一振,随即伸手取了過來。
這瓶子他印象深刻,曾經他身中寒毒,正是靠謝琨給的這瓶藥丸緩解毒發痛楚。
擰開瓶蓋,不出意料,裏面放着一張字條,上面寫着三個字,望月樓。
望月樓是酒樓,蕭乙失憶前後都曾去這裏聽說書先生講過故事,所以記得格外清楚。
謝琨此舉意圖,似乎正與他不謀而合。西遼皇室那般浩動,想必也傳到謝琨耳中,而他與沈铎寒之間,只怕是關系生變。
“公子可是想去這處?”随風瞥見字條上的字,問道。
“我能親自過去固然是最好,只不過眼下……”蕭乙沉默不語。
眼下沈铎寒盯着他,他又無法用武功,若是擅自行動引來懷疑倒是得不償失。
“屬下可以替公子前往此處。”随風垂首道。
蕭乙聞言,擡眸望去。這少年嬰兒肥的圓圓臉龐上猶帶青澀稚嫩,五官生得俊俏,很難不讓人心生好感。眉眼之間,卻已然初露不符合他這個年齡的堅毅沉着。
“行,此事便交給你去辦,謝琨若是提出什麽要求,你皆一一應下,務必今日将解藥帶回。”蕭乙将琉璃瓶遞給随風,“還有,切記不要讓皇上和蕭統領知曉此事。”
“屬下明白。”
下午,待太醫來換完頭上的紗布後,蕭乙再次嘗試離開碧溪宮,卻依舊被門口兩名侍衛攔了下來:“聖上有令,蕭公子養傷期間不可随意離開碧溪宮。”
蕭乙并未氣惱,溫聲道:“我知是皇上命令,你們心中為難。可如今我沒了武功,形同廢人,你們看這樣如何,放我出去走走,你們跟在我身後,皇上若是知道也不會怪罪下來。”
兩名侍衛左右交換了一個眼神,猶豫間,蕭乙已經走出碧溪宮的大門。
“蕭公子……”二人無奈,只得跟上。
沈铎寒剛登基不久,整個皇宮內的景致還同幾個月前相差不多,都是蕭乙爛熟于心的布局。
“皇上的寝宮在何處?”蕭乙回身問道。
“回公子,正是這處乾安殿。”其中一名侍衛指着不遠處的宮殿回道。
蕭乙心中了然,帶着兩名侍衛兜兜轉轉來到禦書房。
“公子還請止步,此處是禦書房重地,聖上此刻正在裏面。”兩名侍衛連聲說道。
遠遠望去,禦書房外跪了三四名大臣,伏首于地,不知所謂何事,而站在一旁的官員中蕭乙倒是認得一人,正是當初開元節站出來說話的刑部尚書薛瀚生。
這幾人皆神色凜然,唯有薛瀚生一臉看熱鬧的模樣站在一旁。
“薛大人,您倒也說句話啊,勸勸陛下,擇日納妃吧!”話語聲被風傳到了蕭乙耳中,他停下腳步,定定看着禦書房外的動靜。
薛瀚生自是不會去做這吃力不讨好的事。他雙手交疊于敞袖中,目光移開至旁處,不偏不倚看到了停在幾米開外的蕭乙。
二人視線一碰上,蕭乙略微颔首,便離開此處。
薛瀚生仔細看着少年離開的背影,又看了看少年身後跟着的兩名侍衛,心中頓生疑惑。僅僅幾月未見,這個少年似乎變了許多。
他還記得最開始時,少年只是七爺身邊的寡言暗衛,相貌好看人單純,充其量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棋子。
如今宮裏的傳言多了,薛瀚生自認為了解七爺,相信七爺不會如傳言那般。此刻親眼見了,只怕傳言并不全是假。
“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吶!”
薛瀚生搖了搖頭,正感慨着,聽到禦書房內沈铎寒的傳喚,收拾好思緒,邁了進去。
“陛下。”
見沈铎寒面無表情批閱奏折,薛瀚生也不多言。
“朕打算在明日早朝提出開放凜川貿易往來,薛卿以為如何?”沈铎寒問。
薛瀚生擡手躬身道:“臣以為此事欠妥。”
“為何?”沈铎寒擡眸看來。
“臣以為,陛下剛掌權不久,應以鞏固朝綱為主。凜川邊境問題由來已久,不若先緩一緩,不急于一時。”
“那依卿之見,當如何鞏固朝綱?”沈铎寒再問。
薛瀚生心中提了口氣,道:“沈澤卿尚有舊黨餘孽未根除。”
“白辭安已死,錦衛司由魏初接任司長,副司長是朕無湮閣的人。雲翎軍團在上次戰役中盡數被滅,朕并沒有重組的打算。六部中吏部、禮部、兵部尚書皆已換人。剩餘的不成氣候,殺之即可。何為未根除?”
“還有一人,陛下許是忘了,大理寺卿謝淮之。”薛瀚生提醒,“謝淮之是沈澤卿一手提拔上來的,此人城府極深,雖一直以來都并未表明立場,但沈澤卿于他有知遇之恩。臣擔心……”
“朕知道你的意思,只不過,”沈铎寒拿起手中一道奏折,“謝淮之已經請旨辭官還鄉,并舉薦了他的門生叢昭繼任大理寺卿一職,朕批準了。”
“這……”薛瀚生一時失語。
“薛卿說的也有道理,朕掌權之初,理應鞏固內政。眼下四年一度的科舉考快開始了吧。”
“是的,陛下。”
沈铎寒朝他揮了下手:“你先下去吧,讓門外那些人也跟着一起走。”
“陛下連大理寺卿一事都處理了,就是不願意處理後宮之事嗎?”
話剛說出口,便見沈铎寒深邃冷冽的眼神探來,薛瀚生立即垂首道,“臣多言,不知陛下如此,可是為了後宮那位?”
……
日落之前,蕭乙重新回到碧溪宮。
前腳剛歇下不久,後腳随風也跟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子恕罪,屬下未能成功拿回解藥。”
“你先起來再說。”
“是。屬下見到了謝神醫,他給了屬下這個。”随風站起身,從衣袖中取出七彩琉璃瓶。
蕭乙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粒小藥丸。
“這是軟骨散兩個時辰的解藥,謝神醫說,希望和公子達成合作。”随風說。
如此這般,蕭乙心中了然,問道:“他可是想讓我殺了沈铎寒”
“正是。謝神醫說,既然公子找上他,說明已經恢複記憶。他希望公子能證明自己有殺了沈铎寒的決心和能力,這樣他也會給公子提供後續幫助。”
就在這時,太監拉長的尖細嗓音驟然在殿外響起,打斷二人對話。
“皇上駕到——”
蕭乙迅速将琉璃瓶中的藥丸取出,塞入口中咽下肚。再深吸口氣,站起身來,盡量平複心情。
既然要殺沈铎寒,又何須再拖延,兩個時辰足夠了。
緩緩閉上眼,感受到身體的疲軟虛脫感一點點消失,內力逐漸恢複。
“參見陛下。”
随風的話語聲響起時,蕭乙也回過神來,跟随着一起跪下。
他的視線凝聚在地上,自沈铎寒踏進殿門開始,他便沒有擡過一次眼眸。
感覺到有人靠近,停在跟前,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無數的畫面從腦海中閃過,不受控制一般,最後定格在七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沈铎寒時,也是這般。
他跪着,沈铎寒站着。他說,這條命從今以後就是七爺的。
當時以為這個俊美無鑄的男人是天神降臨,救他于水火,卻不曾想,一切的水火皆因這個男人而起!
何其可笑……
“起來吧。”沈铎寒伸手扶他。
蕭乙身體瞬間僵硬,閃躲了一下,站起身。
“謝陛下。”他依舊垂首,沒有擡頭,身側的雙手狠狠攥成拳,任憑指尖掐進肉裏。
身體無法遏制在隐隐發抖,不知是因為憤怒、恨、悲痛,還是因為即将開啓殺戮的興奮。
“你們都下去吧。”沈铎寒左右遣散旁人,待大門關上,他朝着蕭乙又走近幾步,“今日感覺如何了,頭還疼嗎?”
他的話語聲中有着蕭乙從未聽過的關切與柔和,甚至可以用溫柔來形容。
可這話在蕭乙聽來卻甚是可笑。
“陛下可記得那日,你我二人一同墜入崖底,在洞中度過的一夜。”他沒有回答沈铎寒的問題,而是緩緩走開,來到窗邊望向天空。
夜幕剛剛降臨,既不見月亮,也不見星光,天空漆黑一片,猶如死水。
“朕自是記得。”沈铎寒也走了過來,停在蕭乙身後,順着他的視線望向空中,“你今日心情不好?”
“陛下何時如這般關注我的心情了。”蕭乙面無表情地說着打趣的話。沈铎寒聽出端倪,淺笑一聲,從背後擁住少年:“蕭乙,你若願意,朕納你入後宮,做朕的男妃如何?”
“男妃……”蕭乙嘴角扯出一絲苦澀與嘲諷,感受着內力逐漸充盈身體,他緩緩從袖中摸出匕首,嘴裏依舊繼續問着,“陛下究竟為何……這般待我?”
沈铎寒環在蕭乙腰間的手臂逐漸收緊,頭倚上少年肩頭,輕輕落了一個吻在少年耳畔:“因為朕心儀于你。”
一滴淚從眼眶倏然墜落,蕭乙咬了咬嘴唇,将匕首抽出,問出最後一句話:“陛下是九五之尊,後宮會有無數佳麗,可蕭乙不想同別人分享。倘若蕭乙問,陛下可否願意抛下這一切和我歸隐山林,陛下當如何回答?”
耳邊傳來一聲嘆息,蕭乙閉上眼,已然清楚答案。再睜眼時,眸中滿是決絕。
轉身,出手,近戰搏殺向來是他最擅長的,更何況這把匕首,還是沈铎寒所贈,削鐵如泥,鋒利無比。
沈铎寒毫無防備,只聽噗嗤一聲,利刃沒入胸膛。幾乎是條件反射,他一掌擊出,将內力尚未完全恢複的蕭乙擊飛。
“你……”他的眸中滿是不可置信,一手捂上胸口,緩緩倒在地上。
“呵呵呵呵……”蕭乙狂笑着,噴出幾口鮮血,從地上站起身,走到沈铎寒面前,看向沈铎寒的目光尤為殘忍,“沈铎寒,你的每句話都虛假無比,你的觸碰讓我覺得惡心,只有殺了你,才能讓我快樂。”
“咳咳!咳咳咳!”沈铎寒咳出幾口血來,一手扯住蕭乙褲腳,掙紮着開口,“你現在仇已經報了,能不能告訴我,你有沒有,愛過我。”
“沈铎寒,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不能稱為愛。”
蕭乙毫不猶豫地抽身,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好一個,不能稱為愛。”沈铎寒頹然笑出聲,一個黑色身影頓時出現在他身邊,将他扶起,遞上一枚丹藥:“主上!”
沈铎寒接過丹藥,吞入喉中,再反手點上胸口幾處穴位,拔出匕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主上,是否立即發動對蕭乙的追捕?”黑衣男子問道。
“先不急。”沈铎寒看着掠影的刀鋒,輕輕拭過上面的血跡,眸色逐漸森冷,“你去跟着他,兩天後把他帶回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