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憶的表哥(2)
更新時間:2018-01-12 17:00:09 字數:5319
夜幕低垂,大部分的災民都用完晚饍,早早找了舒适的地方窩着睡,三兩成群,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結伴同行,走了一天的路太累了,得儲存體力好走更遠的路。
但是還有少部分的人尚未入睡,四下走動,因為饑餓,因為對未來的不确定,惶恐不安的徘徊。
用得起蠟燭的人不多,也不會有人多帶這些無用物,俯身可拾的柴火到處都有,誰會浪費銀子去買燭油。
“妹妹,你的手在抖。”突然間,一本正經的牛鴻玉很想笑,他的妹妹也有可愛的一面,不全然是無畏的。
“我知道。”她苦笑。
“妹妹,你不會真把他當繡布繡了吧?”她下針的手法真像在繡蝴蝶戲春圖,一針落,一針起,每一針打個結再落針,細細密縫把皮肉縫在一塊,吓人的傷口逐漸縮小。
“二哥,你不要一直提醒我好嗎?我緊張的背都濕透了。”人命關天,她也不想身兼劊子手。
他悶聲一笑,不再開口。
牛雙玉戰戰兢兢地縫好背後的傷口,接着是手臂上的,越縫越順手的她不再雙手發抖,下針又快又準,一個抽線就打一個結,簡直有如神助。
很快地,手臂上的傷口也處理好了。
但是當視線落在大腿內側的傷口時,她倒是矜持了,面色略紅的看向正瞧着她的二哥。
“二哥,等他醒來之後,你跟他說這兒的傷口是你縫的,與我無關。”她還要做人呢。
牛鴻玉悶悶的笑着,“好。”
“……二哥,你聞到了嗎?”應該不是錯覺。
“是魚湯。”他也聞到了。
“二哥,我好餓。”她幹麽救人,自己的肚皮都顧不了。
他也餓了。“小豐帶大哥到你丢草墩的溪邊收魚,聞這味道相當香濃,想必收獲不差。”
“唉!我的魚……不管了,趕快弄好喝魚湯,最嫩的魚肉要留給我。”牛雙玉下手極快,三兩下就縫合完畢。
“好。”他寵溺的揚唇。
“酒來。”一次解決。
不按牌理出牌的牛雙玉先把酒含在口裏,再噴向趙冬雷背上的傷口,昏迷的他因此痛得全身繃緊,痛哼一聲。
接着是手臂、大腿內側,趙冬雷同樣痛到弓身蜷縮成蝦球狀。
“知道我為何全部傷口縫合再用酒嗎?因為我曉得非常痛,痛徹心扉,若一個個噴上烈酒,他會因為劇痛而全身肌肉繃得死緊,我的針就紮不進肉裏了。”她說得得意洋洋。
牛鴻玉好笑的揉揉妹妹的柔軟發絲。“餓了吧?”
“大哥,我要喝魚湯,妹妹的肚子扁了。”她餓慘了,五髒廟直打鼓。
剛煮好湯的牛輝玉,正巧盛了一碗湯來到板車旁。“小心燙,小口喝。”
餓到手腳發軟的牛雙玉将上玉露生肌丸的活兒分給二哥,自己出了板車,端湯吹了幾口便要往嘴裏吞,真被熱湯燙了嘴,她哇哇大叫魚死不瞑目來報仇了,逗得兄弟們哈哈大笑。
不久,板車內的男子上完玉露生肌丸後便沉沉睡去,而板車外笑語如珠,一家人苦中作樂的忘卻煩憂。
嗯!這是什麽湯,滿好喝的。
很香、很濃,帶着野蔥的氣味,入口香溢,輕滑入喉,滿嘴留香,叫人欲罷不能。
咦!他還沒喝夠,居然就沒了。
他還要再喝。
但是如何叫喊,就半碗魚湯,沒了,喂食的人根本沒聽見他的聲音。
風,帶着幹燥的味兒,悶熱中又有一絲涼意。
辘辘辘辘辘辘……
車輪子的轉動聲不斷傳來。
因為餓,因為身體的基本需求,長而黑亮的睫羽如揮動的蝴蝶翅膀,輕輕地抖顫幾下。
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全身疲乏的男子虛弱地睜開眼睛,深如濃墨的瞳色蒙上了一層迷惘。
他忘了發生什麽事,也忘記自己是誰,但他隐隐約約記得自己欠了一個小姑娘,得用一輩子來還……
“小子,你醒了呀!”
陌生的男人嗓音傳來,渾身酸軟的男子倏地眯起眼,進入警戒狀态。
“你是誰?”幹澀的沙啞聲一出,他自己也吓一跳,似乎不是出自他的喉間,沉如磨石聲。
“我是旺叔。”男人的笑容爽朗,年約四十出頭,一身皮膚黑得發亮。
看得出是質樸的莊稼漢,眼中沒有惡意的算計,只有友好。
“旺叔?”他沒見過,肯定的。
旺叔哈哈大笑。“是菊嬸的那口子,牛家那幾個娃兒拜托我照顧你幾日,直到你醒來。”
“牛家?”又是誰?
他完全迷惑。
“你忘了呀!瞧你一臉疑惑的樣子,不就是你二舅家,牛妞給我一日十文錢,讓我幫你把屎把尿的,替你擦拭身子和換藥,因為你太沉了,還得抽空幫兩小子推車。”他的腳走起來不順,一跛一跛的,但推個車、看顧個人還行。
“牛妞?”還有推什麽車?
緩緩地,他的神智轉為清明,目光澄澈的看着所處之地,簡陋的篷車,很鄉下的味道,空間狹小得只容他翻身,看似由幾塊木板拼湊而成,車內的另一頭堆滿糧食袋子、油紙包着的鹹肉以及被褥等雜物。
總之,不是很大的車廂,坐卧還好,稍一擡頭就會撞到車頂……這是指以他的身長來講。
不過對牛家人而言還好,幾個半大的孩子身形都十分單薄,不是很壯碩,最大的牛輝玉才十五歲,還在成長中,若是擠一擠,仍是坐得下四個孩子。
“我就是牛妞。”真讨厭的小名。
當初也不知是哪個缺德鬼先喊起的,結果全村都喊她牛妞,把人給喊俗了,她想讓他們糾正過來,她爹和娘卻呵呵直笑,說是賤名好養活,能長命百歲。
逆光中,一只白中泛青的小手掀開草簾子,小小的人兒從外朝內探出顆頭,白嫩的小臉上有雙出奇澄亮的大眼,粉色的小嘴有如是晨曦花瓣上的露珠,鮮嫩生動。
“旺叔,這裏交給我就好,你有事先去忙。”牛雙玉客氣地将人請走,順便接下他手中的碗。
“好,你們表兄妹好好聊聊,我先去看看我家那幾個皮猴。”沒他鎮着都要翻天了。
旺叔笑笑地揮手,不以為然。
等旺叔一走,牛雙玉的笑臉盈盈就收了,換上一張不太友善的臭臉,彎彎的柳眉是豎的。
“喂!做人要知分寸,感恩圖報,不要人一醒來就忘了種種恩情。”她特意提醒他要報恩。
“我不是你表哥嗎?你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是錯的。”看她小小的個子還仰起頭神氣活現的說話,他彷佛看見一只剛破殼不久的小鴨子正鼓着雙頰叫嚣,不自覺莞然。
她忍耐着解釋。“那是權宜之計,你突然出現在我們隊伍中,官兵勢必要查問的,核對身分時,我只好說你是我表哥,因為地震家毀人亡,匆忙趕上我們的隊伍,都是自家人較好彼此照顧,只是你遇上離群的災民被打劫了,還被搶走身上的財物。”
好在她姑姑嫁的那家人正巧姓趙,也有年歲差不多的孩子,此事有村民出面作證,這才得以同行。
災民人數也要登記上冊好回報給朝廷的,這一次地震災情慘重,死傷十餘萬名,皇上十分關注此事,因此馬虎不得。
不過災民太多也管不過來,只要事情不鬧大,随行的官兵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打劫錢財的小事時有所聞。
“你是我表妹。”男子艱難的撐起上身,扶着車壁坐直。
牛雙玉有點不高興地朝他胸口一戳。“你不是想吃定我吧!我鄭重告訴你,我們很窮,養不起吃白飯的人。”
“我想我還有點力氣幹活。”他看看自己結實的臂膀,想他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但得等他養足了氣力再說。
聞言,她雙目瞠大。“你真的賴上我們了呀!趙冬雷,你要不要臉,我們救人是出自善心,并非讓你訛詐。”
“我叫趙冬雷?”他指着自己,一臉困惑。
心口一咚的牛雙玉有了不好的預感。“你不會忘了自個兒是誰吧?拜托你,快搖頭。”
他是搖頭了,但……“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扶着額,她感覺自己快暈倒了。
“牛妞,我餓了,那碗白粥是給我的。”他笑着,眼神落在她手上那碗沒多少米粒的稀粥。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曉得為了你我花了多少銀子,兩百文哪!我肉疼。”她裝出很心疼的樣子。
兩百文她要編二十張草蓆或四十頂草帽,編得雙手又紅又腫還要強顏歡笑,安撫哥哥們,她一點也不痛。
其實兩百文不算多,他們還拿得出來,不過要掩人耳目,不能張揚。
所以請大夫的二十文她讨價還價壓到十五文,來個三回四十五文,藥也是路上摘的,沒藥鋪可買,譬如金銀花、連翹、紫花地丁、知母等消腫退熱、清熱瀉火的藥草,認真找找還是找得到,就是比較累。
最貴的是白米,明明車上有一大袋卻還要向別人買,當初的賣價是一斤十二文,到了災民手中轉賣要四十文,轉手就是暴利,她忍痛買了三斤,又切了十文錢的肥肉,附贈一根大骨。
這些天便是用買來的白米熬成粥,喂給只能喝米湯的趙冬雷,他們幾個孩子吞口水想吃也要忍住,再過幾天到了牛頭村就能敞開肚子大吃大喝了,想吃什麽就吃什麽,無須顧慮。
“我會還你。”他一口倒光寡淡無味的湯水,毫無飽足感。
“你拿什麽還,一窮二白的。”她搜過他的身子,只找到幾張煳掉的紙,她想是銀票吧。
牛雙玉自小衣食無缺,有爹娘的寵愛,哥哥們的呵護,身為秀才家的小女兒,她在村子裏就有如官家千金,人人敬着她、讓着她、讨好她,她威風得很,不覺得哪裏不如人。
不過她真沒看過銀票,最多是十兩一錠的銀錠子,是她爹存了一年的束修,那個溫雅有禮的男人疼惜地撫着她的頭,說要存着給女兒當嫁妝,讓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可惜那人不在了,少個人疼她。
“莫欺少年窮。”有手有腳不怕餓死,肯幹就有活路。
“呿!還拽文了,你現在名義上是我們牛家人,凡事自個兒要斟酌點,別起什麽壞心眼,要不我們也保不住你。”真有事就推他出去頂,她不會有絲毫愧疚。
他的命是她救的,所以他這輩子屬于她……不!是被她使喚,做牛做馬的任其勞役,死而後已!
“我說的是實話,雖然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但我隐約感覺得到能做很多的事。”比起她的瘦胳臂,他壯得簡直能舉起一頭牛。
能做事最好,他們家真的養不起米蟲。“你連日高燒不退,有可能燒壞了腦子,大夫說你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太過兇險,連他都沒把握你能不能度過難關。”
“你是說我發燒了,燒得太厲害而把過去的事給忘記了?”摸摸額頭,還有些微燙,但身上的衣服似乎換過了,很幹淨。
“大概吧,我不是大夫不清楚。你穿的這件衣服是我爹的,他是個夫子,我們只剩下這衣服了。”牛雙玉的意思要他好好珍惜,別弄髒、弄破了。
“他怎麽了?”他問得很輕。
牛雙玉頭一低。“和我娘一起被埋在土石下。”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她背着人哭了好幾回,爹娘給她的愛無私,兩人一死,她的心空落落的,很孤單。
可是人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停留在悲傷太久,因此她強打起精神四下找事做,藉着忙碌忘卻傷痛。
“節哀。”她還這麽小……
不知為何,趙冬雷心中微微抽痛,似乎他和她有相同的遭遇,他好像很小就失去摯愛的雙親。
“不用,難過是一時的,熬過就不難受了,不過你的板車幾時要還我,你“借用”好些天了。”
牛雙玉年紀不大,照理說不用太介意男女有別,可是人人臉上有張嘴,特愛說閑話,所以她除了頭一日待在板車內看顧他之外,接下來幾天就由旺叔接手,她跟着大夥兒用兩條腿走路。
只是她沒走過這麽久的路,體力上吃不消,有時不得已便坐在板車邊上,讓傷了腿的旺叔和哥哥們推着走。
走走停停對她的身體是一大負荷,連日的奔波讓她消瘦不少,人也少了些精神,再加上沒能好好睡一覺,整個人好像枯萎的花朵,無精打采,走着走着還會打盹。
因為板車內躺了一位傷患,她不宜與他同車,只好被迫睡在板車外頭,底下墊着草蓆,勉強和弟弟蓋着一條棉被,席地而眠。
早秋的風帶着涼意,她睡得很不安穩,翻來覆去地把弟弟吵得不能入睡,兩人一早起來都有非常明顯的黑眼圈。
聞言的趙冬雷一怔,面有愧色的看她一臉困倦。“我再躺一會兒養足了氣力,晚一點再還你……若能讓我吃飽,我想我會好得更快。”
“不是我不讓你吃,是大夫說的,這幾日昏迷只能灌米湯,人雖醒了也不能一下子吃太飽,胃會受不了,等等我拿半張餅給你,加了小蔥的,可香的呢!”加了蛋的蔥花餅,想想都口水直流,她一個人就能吃掉一大張。
“你們的終點在哪裏?”
“牛頭村。”還有三天就到了。
趙冬雷低頭不語,暗自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