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不是失憶
他不是失憶
樂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程珏會在每天晚上的睡前給他講故事,會在每年盛夏送他一片好看的梧桐葉,會在醫院捧着他的手祈禱永遠在一起......最後,他們老了,一起死去,骨灰撒入蔚藍的海。
對于樂可來說,這是個很漫長,很浪漫的夢。
樂可在夢裏經歷了他想要的一生,正當他感受海水淹沒他們,靈魂沉入深淵的時候,他被那些細碎的、隐忍的抽泣聲擾的心亂......
這些細小嘈雜的聲音像無數看不見的蜘蛛絲一樣,将他的粉末從深淵裏,一粒一粒的拖出來......
樂可的娃娃臉已經瘦下去一圈,削瘦的顯出棱角,窩在病床裏蒼白的像個娃娃。
避光的藥液一點點從小臂上的留置針上流入血管。
即使有着溫熱的暖藥墊,程珏還是握着一截靠近留置針的軟管,确定液體從他這裏經過,是溫熱的。
程珏垂着眼,臉上沒有表情,斷斷續續講着三年前。
十二個日夜,程珏守在樂可身邊,為了能讓他有一絲活下去的念頭,程珏總在樂可耳邊軟語,絮絮叨叨說着以前的事——
你說,梧桐樹葉那麽多,那麽密,還是會有陽光照射下來的。
你說,吃藥再吃一顆糖就不苦了。
你說,要好好活着......
程珏做了很多很多的準備,做了很多很多的心裏建設,唯獨沒有想到,樂可醒來,用着嘶啞的聲音問他:“你是誰?”
這三個字給程珏當頭一棒。
樂可記不得了?
很久沒醒來,腦袋缺氧嗎?
是失憶嗎?
程珏瞪着混着血絲青灰的眼睛,緊緊抿着嘴唇,最終什麽也沒說,拔腿跑出去找醫生。
或許程珏猜測的對。
沒有生的念頭,加上長時間昏迷,有可能會暫時性失憶,或者記憶混亂,其他指标正常,有些事其實忘了也好。
醫生頂着困意,安慰着。
樂可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僵着一張臉,好像做不出什麽表情。
後來,他看到這個男人手裏拿着張單子跑來跑去,有時候皺着眉頭,有時候笑的難看。好看的臉上長着青黑胡茬,眼下烏青一片。
樂可想,這人也不知道幹什麽了,能弄成這樣。
表針指向快四點鐘,忙活一圈的程珏終于停下來。
程珏把樂可的病床搖起一點,墊高了枕頭,跑去隔壁房間,端着一個漂亮的骨瓷小碗出來。
這裏的病房和套房一樣,裏頭是病房,外頭還有廚房和會客間,廚房裏提前準備着許多配置好的食療藥,程珏拿着醫生給的粥方,一頭紮進了小廚房。
他按醫生給的建議,煮了藥粥。
程珏坐在樂可的旁邊,小舀了一小勺粥,吹了吹,試了不燙,才送到樂可嘴邊。
“先喝點粥吧。”程珏說:“白天離現在剛取下胃管八小時,十幾天沒正常進食,所以還不能吃別的。”
程珏的聲音也啞,帶着疲憊和興奮。
樂可盯着他,從迷茫,到漠然。
他做了太久的夢,腦袋裏亂糟糟的。
等他捋了捋時間線,記起一些零碎的事,那些荒唐的、混亂的事,心裏依舊毫無波瀾。
比起程珏的死,那些事就像腳下塵埃,踏過去也就沒了。
根本不值一想。
樂可在夢裏和程珏過完了一生。
他回憶着,夢境清晰的就像剛過完昨天——
昨天,他們的骨灰混在一起,散入大海。今天,他被這個男人拉扯回這裏。
他醒來後,察覺到之前赴死的念頭變淡了一點。
也只是一點點。
樂可漆黑的眼珠對上程珏,盯的程珏心裏發苦。
小勺子裏的粥已經冷了,程珏耐心着收回手,吃掉冷了的粥,又重新舀了一勺,吹到合适的溫度,送到樂可嘴邊。
見樂可只緩緩眨眼,還是不動,程珏狠了狠心,小聲說:“你已經為他死過一次了,已經夠了。”
觸碰到逆鱗,樂可竟然沒有程珏想象中激動。
真的失憶了?
程珏想,這樣也好,忘記了最好。
樂可垂着眼,半眯着,視線落在好看的手指握着的銀勺上,思考着什麽。然後張開嘴,喝了一小口。
程珏頓時有了精神,連喂了三口才停下。樂可搖搖頭,吃不下了。其實昏迷這麽久剛醒來,能吃上幾口流食已經很好了。
程珏沒有說什麽,把剩下的小半碗粥喝了個精光。
程珏也餓。
他沒心思吃飯,和樂可一樣瘦了一圈。這半碗粥,也是他這段時間吃的最多的一次。
程珏咽下最多的,就是每隔三小時為樂可排一次的尿液。
這十二天裏,程家在K市的人返回J市,程父出面,沒有說幾句話,其餘全是程珏在電話裏委托私律處理。
葬禮辦的不大不小,墓地選在了*市的一處風水好地。
天亮了。
程珏給樂可換上一身白衣裳,樂可沒有再像那天躲着說別碰他,盯着自己那被包紮了幾圈的手腕,又罵了句“老東西”。
程珏當沒聽到,慢慢扶着他坐到輪椅上。
躺的太久了,剛醒沒多久,四肢無力只能坐在輪椅上走動。
程珏推着他走到玻璃窗邊。陽光打在他們身上,樂可依然那副表情,眯着眼睛,像透明無暇的雕像,一尊怕磕怕碰的易碎品。
樂可說:“謝謝你,添麻煩了。”他頂着一張冷淡的白臉,又說:“醫療費我會還你。”
他想,三年前程珏留給他的那筆錢,足夠用很久很久。
老東西死了,他那錢還留着幹什麽。
他才十八歲,他三十三歲就死了,真是跑的快,死的也快。
樂可惡狠的想。
樂可想了很多。他的心髒就像是突然間長大,裏頭住着死去的程珏,住着夢裏的程珏,這種感覺仿佛困住了程珏靈魂。
他想,如果有平行世界,他一定要敲斷程珏的腿,讓那老東西再也走不出自己一步。
死也該死在自己腳邊。
“不用,不用還我。”
程珏站在輪椅邊,半邊身子在陰影裏,看着陽光下的樂可,總覺得哪裏不太一樣。
真的不記得了嗎?真的這麽戲劇性的失憶了嗎?那他喂他粥時說的話,他是真的沒聽懂,還是真的忘記了才沒激動嗎?
程珏的無力感比那天撞開門看到的一幕還要嚴重,感覺對着現在的樂可,腦子不太夠用。
疼得很。
“你,你不認識我了?”程珏小心翼翼的問。
“我認識你嗎?”樂可反問。
“我......”程珏沒來的及說完,外面傳來幾下敲門聲,擰開門進來了人。
“打擾了。”
醫生查房,托着個藍皮本子,帶着護士走進來,正看見兩個人和和氣氣聊天的一幕,欣慰的笑了笑。
護士為樂可換着藥、量體溫、測血液。醫生在旁邊查看情況,對樂可和程珏說:“傷口恢複的一般,營養要慢慢跟上。”
然後又着重的對樂可說:“樂先生,你先生很着急你。注意養傷,千萬別再做不好的事,生命可貴,知道嗎?”
程珏聽到醫生的話,有些緊張。
傷口恢複的一般,也就是說恢複的不好,他要小心再小心的照顧。
這裏的醫生受過最高等的教育,看待同性在一起就像正常的男女一樣,不會帶有色眼光,所以一直把程珏當作了樂可的先生。
不知道樂可聽到這話,心裏怎麽想?
護士在樂可手旁,一邊收拾醫療器械,一邊小聲羨慕說:“你先生對你真的很好,我在醫院待了十幾年,生離死別見得多了,從沒見過他這樣的人......”
護士欲言又止,到臨出門留下一句搖頭嘆息:“你知不知道...唉,你差點要了你先生的命......珍惜眼前人吧,現在的小年輕......”
先生?
我先生?
樂可聽得疑惑,探究的目光投到男人身上。
他什麽時候,成了他的先生?
樂可的右手撫着左手的紗布,臉色沉沉,接着之前的話,重複了問:“我認識你嗎?”
認識的。當然認識。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可是,不能說。
程珏雙手扶着輪椅,将樂可圈在裏頭,低着頭回望他。
程珏想,既然樂可失憶了,想不起了,那他......
他順着醫生護士的話,說:“你忘了,我是你愛人。”
程珏想從樂可臉上看出點什麽,哪怕一點高興、不高興、驚訝、生氣,都好......可是樂可臉上依然是那副表情,不冷不熱的。
樂可凝視着眼前的男人,隔了幾秒,不疾不徐又問一遍:“你是誰?”
“我是你愛......”
“啪”的一聲,一巴掌落在男人的臉上。
樂可用沒有受傷的右手揮過去,沒用多少力氣,但巴掌聲的侮辱性很強。
沒有生氣,甚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依然就這麽直直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樂可用平靜的語氣質問着——
“我愛人?嗯?我先生?”
“你是說,程珏那老東西嗎?”
“你?我認識你嗎?你一個那種車裏來的玩意兒,冒充我愛人?”
“我問你三次,剛才又給你一次機會了的。我現在,最恨人騙我......不過這一巴掌,你應該不至于記恨我。”
“沒關系,你這麽照顧我,不會記恨我。”
他沒失憶?他都記得?
在程珏慌張查看樂可的手,別打疼手了的時候。這些話像小刀子一樣,一句一句紮入程珏的耳朵裏。
程珏睜大了眼。
他握着樂可的手,跪在他面前,眼睛總算和他平視。
說的對,他怎麽會記恨他。
“你學他學的很像。”樂可說:“你喜歡我,跟蹤我,調查我,甚至可以為我死,是嗎?”那麽,所有的事都有跡可循了。
到底是什麽,樂可現在還想不到更多更深的地方。
程珏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
樂可說的沒錯,這些他都做過。
他三年前的重生,就是為了樂可而活,只要樂可開心,哪怕一句話,他當然會為他死。
唯一不對的是他沒有學程珏。
因為他就是程珏。
可是,他不能說。
自從樂可醒來後,就很不對。樂可的眼睛像條毒蛇,死死纏着面前的男人。程珏手上不敢用力,指尖控制不住的發麻,發顫。
“好,你學的很好。”樂可咧開一抹不算笑的笑,說:“以後,你在我面前的時候,就做程珏。”
程珏猛然,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