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将軍
将軍
夏昭又夢見了故人,這次她夢見了她的瑜哥哥。
她夢見在昏暗的天地間,瑜哥哥騎着馬朝她奔來,她也開心地朝他跑去,用盡全力地跑着。她腳下一會兒是草地,一會兒是宮裏的地磚,周圍有人企圖攔她,但全被她甩在了身後。
她就那樣用力地跑着,自由又快樂,但下一刻她就被一雙大手扼住了脖子,将她死死地往後拖。
瑜哥哥還在朝她奔來,但又始終跑不到她的面前來,那看起來不遠的距離,又仿佛隔着千山萬水。
她在夢裏一直在哭,哭得太用力,最後痛苦得醒了。她睜眼看着昏暗的房間,發現天還沒亮,她先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禁疼得抽了口冷氣,那上面全是她抓的傷痕,才剛結了層薄痂,但還是有些疼。而後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只覺得眼角濕潤。
她将眼角的殘淚抹去,側身躺着,發現枕頭也被眼淚洇濕了一小塊。她覺得自己的眼淚也太多了,唾棄自己真是軟弱,沒出息。
反正已經睡不着了,她幹脆起身坐在床上,對着外面說了聲,“來人,掌燈。”
外面很快的亮起了燭火,值夜的侍女沉默地拿着一盞燭燈走了進來,也不出聲,直接跪在了她的床前,請她指示。
夏昭嘲諷地看着她,說:“皇兄只是讓你們少跟我說話,主要目的是讓你們別跟我說外面的事,以及增加我被囚禁的痛苦,你們倒好,為了不出錯,幹脆做個啞巴。”
侍女将頭埋得更低了。
夏昭腦袋一偏,而後俯身靠近跪在床邊的侍女,壓低聲音說:“你跟我說說話吧,我的那些首飾你随便挑,喜歡什麽拿什麽,我不會告訴他們的。”
侍女跪着後退了些,看起來很害怕。
夏昭半個身子都探在了床外,她伸手去摸那個侍女的手臂,幾乎哀求般地說:“你就跟我說說話吧,求求你了,一句也好。”
說着說着夏昭就有些哽咽了。
但侍女不為所動,只将頭低得直接貼着地磚,以示恭敬。
見她如此,夏昭收回了手,眨眼收起眼裏的淚意,緩了緩後,面色嚴厲地命令道:“擡頭!”
侍女應聲擡頭,眼睛卻依舊低垂着,不敢直視夏昭。
夏昭兇狠地說:“要是我父皇還在,你們這般對我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侍女又低下了頭。
夏昭重新躺在床上,側身蜷縮着,目光如水地看着仍舊跪在床邊的侍女,輕輕地說:“你不跟我說話,那我就跟你說說話吧。”
“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了瑜哥哥,夢見他騎着馬來找我,卻怎麽也到不了我面前。”或許是因為心裏委屈,夏昭的聲音軟糯低沉,聽着讓人難過。
她又說:“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了,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而且……就我目前這個樣子,我不知道今生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說着她的就擡手遮住了自己的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侍女見她沒有了聲音,便悄悄地擡眼看了看她,見她以手掩面,也猜到了她在偷偷地哭,便又很快的低下了頭,不敢看她脆弱的樣子。
侍女在心裏嘆氣,她有時也覺得公主可憐,但她不敢表現出來,甚至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跟公主說。
曾經有個侍女同情公主的遭遇,對着公主說了幾句寬慰的話,結果隔天晚上她就被兩個太監堵着嘴,拖出了春和宮,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後來這宮裏管事的女史就私下告誡她們,公主乃是陛下的親妹妹,身份金貴不是她們這些下人能比的,與其覺得公主可憐,還不如想想自己如何才能當好差,保住自己的一條賤命。
公主後來也發現了那個侍女不見了,心裏也明白那是怎麽回事,等陛下來了還替那個侍女求了情,讓陛下留那侍女一命。
自那以後,公主越發不愛笑了,經常一個人坐那看着天空發呆。
燭火忽明忽暗,公主很久都沒再發出一點聲音,久到侍女都以為她睡着了時,公主才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好了,你下去吧。”
侍女安靜地站起身,躬身退了出去。來到值夜侍女住着的外間後,侍女透過半開的軒窗,望了望外面夜色漸褪的天空,忍不住深深地吐了口濁息。
若公主是囚徒,那她們就是獄卒。
她并不想做獄卒。
一陣涼風撲面而來,讓她的心歸于了平靜,于是她放下被風熄滅的燈盞,擡手關上了窗,免得涼風吹将進來,讓公主着了涼。
就在鎮國大将軍回長安的前一天,璟帝在書房裏揮筆寫了一個“瑜”字。
那個“瑜”字寫得蒼勁有力,方圓兼備,一個字便占了一張紙。
那張紙旁邊是一張寫滿小字的信箋,上面記錄了昭仁長公主一天之內的言行。
每天都有這樣的信箋從春和宮送到他的書房,方便他知道夏昭每天都做了些什麽。
随着夏昭被軟禁的時間越長,那些信箋上的字就越少。
她剛開始被關在春和宮時還會哭,會鬧,會摔東西,發脾氣,但如今卻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發呆,偶爾興趣來了也會撫琴。
前幾天,他收到一張信箋,上面寫公主夜裏哭醒了,喚了一個侍女進屋傾訴,說她夢見了“瑜哥哥”。
“瑜哥哥”,秦瑜,那個同她一起長大,看起來同樣陽光熱烈的少年。
猶記得,那年春好,才十五歲的秦瑜帶着扮成男子的夏昭偷偷溜出了宮,縱馬去城外的郊區看桃花,宮裏都為此鬧翻了天。
無數暗衛出動,翻遍了長安城,最後還是他帶着人去郊外找到了他們。
桃花林旁,夏昭穿着朱紅的男子錦衣,騎在一高頭大馬上,稱得她身量越發嬌小,平時梳着精美發髻,帶着發飾的頭發也被改了樣子,只簡單地挽了起來,用一根玉簪和發帶固定,作男子裝扮,遠遠地看去還真像個富貴人家的小公子。
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并策馬向她而去。
她本來正乖乖地騎在馬上,手裏拿着一支粉豔的桃花,笑得開懷,見他來了立刻緊張了起來,對一旁的秦瑜喊道:“瑜哥哥,二皇兄來了。”
秦瑜一身束腰窄袖的黑衣,身姿挺拔地站在馬前,腰間別着把劍,正專注地用桃花枝為她編花環,手指翻轉之間,弄得粉紅的花瓣落了滿地。
聽見了夏昭的話,秦瑜一點都不害怕,擡頭看了他一眼後又繼續編手裏的花環,對他說:“二皇子等等我,我這馬上就要編好了。”
少年手裏的動作加快,幾下就編完了花環,然後笑眯眯地遞給馬上的夏昭,神色得意地說:“昭昭,給你。”
夏昭也很高興,接過花環就戴在了頭上,還問:“瑜哥哥,好看嗎?”
“好看!昭昭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秦瑜笑得極為谄媚,毫無男兒骨氣,可惜了他那副淩然正氣的好皮囊。
他看不下去了,便皺眉呵斥了他們,令他們趕緊回宮。
回宮後,一向對秦瑜極為和顏悅色的父皇也動了怒,也不避人,直接令侍衛将他按在長凳上,親自拿着藤條就往他的屁股上抽。夏昭在一邊急得哭,一個勁得往自己身上攬責任,說都是她的錯,是她纏着秦瑜帶自己出宮的。要不是有人攔着,估計她會就撲過去,替秦瑜挨打了。
這可真真是好一出男有情妾有意,打在瑜郎身,痛在公主心的戲,看得他直皺眉,恨不得把吵得人耳朵疼的夏昭也打一頓。
不就是小情郎挨了頓打嘛,又不是死了,至于哭得那麽撕心裂肺嗎嗎?
而秦瑜也是個風流不怕死的,見夏昭哭得傷心,明明自己臉都疼白了,還能渾不在意地笑着,安慰她說自己不疼,讓她別哭了,嗓子哭啞了不好。
氣得父皇讓人把秦瑜按緊了,對着他的屁股連着抽了好幾下,藤條都差點打斷了。
或許是被夏昭哭得煩了,他也沒興趣多欣賞那出熱鬧感人的戲,轉身走了。
他想着秦瑜那屁股被打開花的樣子,估摸着他怎麽樣也得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吧,然而沒過了四五日,秦瑜就又生龍活虎地出現在了練武的校場上,坦然自若地得跟他們打招呼,一雙清亮的黑眼睛,笑起來無憂無慮的,沒有一點陰暗,有些像……夏昭。
無可否認,秦瑜與夏昭都是類似的人,都是活在太陽底下鮮活熱烈的人。
而他卻與他們相反,他身為廢後的兒子,背負着父皇的怨恨,像個暗夜裏只身渡河的旅人,所走的每一步,都得小心謹慎,不得肆意,那些灰暗歲月裏的激流暗湧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永遠都沒有辦法像他們那樣肆意,無憂,純粹。
自從他的母後被父皇逼死後,他就遠離了光明。
他以前都是一個人熬着,但現在好了,有夏昭陪着他一起熬着。
如今的夏昭已經失去了那份鮮活,眼裏也不再無憂,她像一朵慢慢枯萎的花,一點點地褪去了好顏色。
那是他的手筆,是他寂寥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安慰。
璟帝擱筆,令人将這個字送去春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