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Chapter 2

外面的厮打還在繼續,越來越血腥,有進來的同學吓得驚叫,很快,廁所裏擠滿了人,班主任和兩名保安上前強行将三人分開。

宋顏的左手臂被柯奕整個掰折,籃球隊哥們兒的一只眼睛被打到睜不開,額角的血止不住往下淌。

柯奕也沒好到哪去,整個臉上青紫一片,都認不出原來的模樣。

三人被緊急送往醫院,家長第一時間趕到,柯奕的爸媽跟校領導溝通很長時間,又去找另外兩家談私了。

籃球隊那男生的父親是校董,學校背後最大的出資人,宋顏家跟柯奕家企業是競争對手,近期正在競争一個項目。

私了的條件是柯奕家的集團即刻退出項目競标,初步估計損失三千萬。

原本資金就短缺,還出了這趟岔子,公司的運作一下子面臨成立以來最大的考驗。

這還是好的,按照傷情鑒定程度,如果這兩家人鬧到警察局,柯奕大概率得辍學蹲監獄,因為已經年滿18周歲。

校董那邊卻不肯松口,最後柯奕媽媽好話說盡,才以下周一升旗儀式上柯奕當衆念檢讨并記大過一次,來為這件事收了場。

算是有驚無險。

柯奕當天夜裏就出了院,只有輕微外傷。

宋顏傷得很重,需要在醫院骨科住院三個月,做過手術,等手臂功能完全恢複才能回校,連期末考都無法參加。

籃球隊那位,額頭骨裂,連夜進手術室縫針,要是柯奕攻擊的位置再偏下一絲絲,一只眼睛直接就作廢了。

這是學校建校以來,性質最為惡劣的集體鬥毆事件,雖然除了當事人,還有始終躲在廁所隔間不敢出來的盛文栩,再沒人知道這場鬥毆的起因,但因為見過的人無一不被當時滿地是血的景象吓得驚悸,這件事成了每個人心裏的一道警鐘,連私下讨論的人都沒有,仿佛一個不能提及的禁忌。

校董的獨子做過手術後,額頭留下一道傷疤,算是毀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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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原本針對柯奕的記大過念檢讨便達不到應有的處罰力度,學校新增一條懲罰措施,令其在教室外罰站一周,周二早上開始執行。

早讀課,教室裏讀書聲朗朗,柯奕高大的身子站在教室前門旁邊,吊兒郎當背靠着牆,臉上還是青青紫紫,顴骨和下颌都是傷,嘴角也破了,塗着紅色藥水,看着極其滲人。

偶有遲到的同學被他的尊容吓得叫出聲,會被他狠狠一眼瞪回去,像是要殺人。

很快就沒人再敢看他,早讀課下了,連上廁所的人都選擇繞道走,不敢觸怒這尊瘟神。

上午的時間在盛文栩頻頻往外看,緊蹙的眉心中一分一秒地過去,中午,按慣例所有學生都去食堂排隊打飯,柯奕因為受處罰不能離開教室。

盛文栩低頭走過他身邊時,腳步頓了頓,想說點什麽,柯奕冷眼看着他的側臉,後槽牙緊咬着,拳頭也下意識擰住,像是在抑制什麽激烈的情緒。

兩人這樣對峙了兩秒,盛文栩輕聲嘆氣,垂着頭離開,從始至終也沒敢擡眼看一看柯奕的臉。

他走過轉角時,柯奕松開拳頭,只是冷冷一笑,眼中卻醞釀着某種濃得化不開的東西,有一點苦澀,還帶着憤恨。

柯奕想,他和盛文栩的交集,就到這裏了。

從此以後,他們兩人橋歸橋路歸路,見面不識。

盛夏正午的陽光照射到整條走廊,氣溫熱得像有火蛇纏住身體,柯奕的汗從額角大顆往下滴落,澆過傷口,帶起火燒一樣的疼,他就越發站得筆直,像在跟命運較勁,不肯服輸。

眼皮被蒸騰得昏昏欲睡,他就掐着大腿上繃緊的肌肉,恨不得掐出一道血印,身上越痛,心才能松快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道突兀而膽怯的聲音傳到耳邊,是那個人熟悉的聲線:“我、我給你帶了飯,趁現在沒人,趕快吃點吧。”

柯奕面無表情地望着那張臉,依然白皙幹淨,纖塵不染的味道,可骨子裏早就肮髒不堪。

柯奕擰眉,低沉而粗野地呵斥:“滾遠點,滾到老子看不見的地方。”

盛文栩輕聲嘆氣,卻沒有被吓住,不怕死一樣地将飯盒打開,迎着柯奕的臉将他深深看着,很真誠地說:“這不是食堂的飯菜,是我剛在家給你做的,你嘗嘗可以嗎?”

柯奕擰眉掃了眼鐵飯盒裏冒着熱氣清爽的兩樣時蔬,綠油油鋪在雪白的大米飯上,旁邊一個形狀完美的煎蛋也蓋在飯上,除此以外,連一個肉丁都看不見。

霎時間心口像堵住了,想起那些人說過的話,想到眼前這人清貧的家境,可憐的身世,曾經那麽努力的不屈的靈魂。

心軟了一瞬間,可下一瞬,憤怒和厭憎像潮水一樣湧來,躲都躲不開,是了,他現在自甘下賤,堕落得像爛泥地裏的破敗荷花。

一個殘花敗柳。

一念起,戾氣叢生,柯奕擰眉一下将飯盒掀翻,冒着香味的飯菜撒了一地,鐵飯盒哐當滾出去好遠。

他以為這樣做會讓自己的心好受些,不那麽痛,卻在望向盛文栩低垂着腦袋久久沒擡頭的瞬間,更尖銳地痛了一下。

盛文栩蹲了下來,蹲在那一地被糟蹋了的食物面前,用手捂着臉。

柯奕低頭看他,只能看到他輕輕發抖的肩,燒得只剩一片紅的耳朵。

差一點,柯奕就忍不住想蹲下來哄他,最後卻咬牙生生忍住,狠心地不再看他,拿眼自虐一般狠狠迎着烈日的光線,哪怕那光線刺目得像要把眼睛灼傷。

最後,有什麽滾燙的東西簌簌落了下來,柯奕擡手狠狠拭過,啞着嗓子喊:“叫你滾,聽到沒有?以後不準再來找我,不然我揍你!”

他知道這樣的自己很無恥,明明是自己懦弱無能,連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如今又有什麽臉面和底氣向盛文栩發火。

可他就是控制不了,甚至自暴自棄地想,既然連臉都不要了,無恥一點又怎麽樣。

老子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垃圾,愛咋咋地。

盛文栩沒再看他,也沒再說話,只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後,默默從教室後門拿來掃帚簸箕,将地上的東西一點點掃幹淨,又用拖把來回拖了好多趟,直到不留一點痕跡。

柯奕狠心地轉了身,拿背對着他,像是多看一眼這個人,自己會髒了眼睛一樣。

盛文栩清理完地面,從柯奕身後繞到他前面,躬身從地上拾起鐵飯盒,而後身子像慢動作一樣,游移不定又鼓足勇氣轉了回來,柯奕再忍不住,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是泛紅的,剛才哭過。

柯奕擰眉,裝出很兇的樣子,瞧着一身煞氣兇得很,醞釀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警告或是威脅的話,就那麽狠狠把人看着。

盛文栩擠了個笑,假裝無所謂,假裝沒有被傷到的樣子,可他的演技太差,說話的時候抖得那樣厲害:“你不想吃就算啦,那我晚上再給你送,晚上有肉,我保證。”

柯奕眉心擰得死緊,連帶着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時之間甚至想不到該怎麽應對,只是沉默地望着盛文栩走遠。

走廊盡頭,傳來流水的聲音,洗飯盒的聲音,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珍惜,那聲音像刀子刮過柯奕的心。

如果,如果一切都沒發生該有多好。

這樣一個人,自己多麽想好好珍惜,憐惜他,對他好。

像那一晚收作文時,月光打在他臉上,那種溫柔的讓人心動的觸感……

-

晚上,盛文栩言出必行,帶着一種不屈不撓的意志,再次拿着飯盒來找柯奕。

走廊上,柯奕低頭狠狠踢走一塊小石子,心下亂成麻,不知道該不該再掀翻一次飯盒,還是要做些什麽說些什麽,才能将這個總是讓他靜不下心的人趕走。

盛文栩獻寶一樣将飯盒打開,臉上帶着笑:“糖醋排骨,魚香肉絲,花了我好長時間才做好,你嘗嘗?”

柯奕低頭看着,好不容易憋出的一句斥責就這樣哽在了喉嚨。

拿也不是,掀也不是,心頭滑過一陣酸楚,甚至沒勇氣去看盛文栩的臉。

為什麽會有這樣不識趣的家夥?看不出來別人很讨厭他嗎?

自己打架只是因為想打架,要他自作多情個什麽勁。

暗自較勁好一會,最後柯奕黑着臉接過飯盒,拿起筷子的一瞬間,眼梢掠過盛文栩的臉,夕陽的光線下,那張臉笑得像一個得了糖果的孩子。

柯奕夾起一塊排骨,聲音粗粗的:“你吃過了嗎?”

盛文栩正專注看着他吃飯,冷不丁被問到,怔愣好幾秒才回答,帶着點羞怯:“嗯。”

想想又補了一句:“跟你吃的一樣的。”

柯奕白他一眼,這才開始動筷子。

盛文栩眯着眼笑,仿佛看他吃自己做的飯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盛文栩沒有告訴他,以自己的家庭條件買不起太多葷菜,就只買了一人份的排骨和肉絲,其實他吃的是青菜和豆腐,但是也一樣香。

起碼他的朋友,現在不讨厭他了,一切都值得了。

接下來罰站的日子雖然依舊難熬,但每天午晚餐有盛文栩準點來送飯,陪他吃飯,看他吃完,然後心滿意足地去走廊盡頭洗飯盒。

原本的一場懲罰就這樣帶上了別樣的滋味,柯奕的心防也在不知不覺中破開了一道豁口,他原本就不是個狠心絕情的人。

這天中午,飯盒裏又是兩樣葷菜,看着不便宜。柯奕作出不爽的模樣,粗聲粗氣地說:“我不喜歡吃葷菜,油膩膩的直犯惡心。”

“啊?”盛文栩吃驚地看他,“但你這樣整天站着不能休息,如果不吃葷菜,體力會跟不上的。走廊太熱,容易中暑。”

“要你管。”柯奕下意識就是罵,下一秒又覺得自己兇過頭了,有點心軟,“第一回你帶來的蔬菜,看着很好吃,我不是一直沒吃上嗎?有點想,之後我只想吃那份套餐。”

盛文栩信了:“那簡單,那我下次給你換蔬菜便當。”

“嗯。”

鬼使神差地,柯奕又想捏捏他的臉,最後咬牙忍住了。

他想跟這個家夥劃清界限的,怎麽這麽難,像被一個橡皮糖黏住了似的,甩都甩不脫,卻帶着躲不開的甜味。

周五晚自習過後,柯奕的罰站懲罰結束了,接下來只剩下周一的當衆念檢讨,這件事就翻篇了。

柯奕百無聊賴在校園亂轉悠,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出租屋。

自從跟籃球隊鬧翻,他再沒去打過籃球,學校裏原本跟他攀交情的人也因為他對好兄弟出手兇狠而對他敬而遠之。

現在他徹底變成了獨自一人,像個無家可歸的邊緣人。

正發着呆,身後似乎有人靠近,柯奕轉頭,就見盛文栩背着書包,站在他身後。

“有事?”柯奕問。

其實他也沒想好,罰站結束以後,他和盛文栩還要不要說話,該怎麽相處。

“下周四就是期末考了,你有把握嗎?”盛文栩站在月光下,整個人看着潔白無瑕,有的時候柯奕真想強迫自己忘記,放下,就當作一切沒發生。

可他做不到。

不自覺嘆了口氣,柯奕沒有拆穿盛文栩的沒話找話。

他一個學渣要什麽把握,考試跟他有什麽關系,不就是念完高中混個文憑了事,畢業後他就要去外地闖蕩,幹什麽都行,反正不想回家,不想聽從父母安排。

話出口的時候,卻像帶了自己的意志:“沒什麽把握,你是要幫我輔導嗎?”

“嗯。”盛文栩一點沒懷疑,仿佛不知道他是個混不吝,是個學渣,是女生們口中的臭流氓,只認真望着他,“其實你人聰明,只要端正一下學習态度,要把成績升上去很容易的。”

柯奕聽了想笑,升上去幹什麽呢?然後呢?沖刺Top10嗎?四年大學念出來,不還是要混社會,有什麽差別?

但對着盛文栩仿佛盛滿星星的眼睛,他一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沉默了一陣,最後盛文栩朝他笑了,很高興的樣子:“只要你不抵觸,我就放心了,我來的路上其實很緊張。”

不由分說,盛文栩拉着他到有路燈照着的中心花園,這裏有一張石桌。

兩人面對面坐在石椅上,盛文栩嘩啦啦從書包裏掏出來幾本教材。

“你要是願意,以後每天下自習,我給你補習一小時吧?”

“啊?”柯奕呆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

這輩子沒有聽過這麽荒唐的話,心裏卻只感覺暖。

那個晚上,輔導結束後,兩個人誰都沒提要走。

月光下,仍然坐着,面對面看着。柯奕忽然問:“之前那篇作文,《我的父親》,你是怎麽寫的?”

盛文栩仰頭看了看天,不知是在看月亮,還是看濃雲,臉上的表情有仰望,也有遺憾。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教我讀名人語錄,我印象最深的是周總理那句,為中華崛起而讀書。”

“我們這一代人身處和平年代,特別幸運,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革命先烈都幫我們挺過來了。沒有他們吃過的苦,奮鬥的信念,就沒有我們現在的生活,繁花似錦一樣的祖國,蒸蒸日上。”

“父親沒有跟我提過珍惜,可是想到那些名人語錄,想到如今的盛世太平,我心裏時時刻刻都在珍惜,帶着一顆感恩的心。”

“我很努力地學習,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在未來的某一天,在某一個領域,如果可以為祖國為社會做出一些貢獻,那我就不枉此生了。”

柯奕沉了聲音,不自覺向他靠近:“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盛文栩輕輕地笑:“一個永遠不會被命運打倒的人。父親小的時候家裏很窮,沒有機會讀書,他就借着幫鄰居孩子寫作業的機會,對着別人的教材自學。”

“十四五歲就得跟着爺爺到處上工,厚重的板車載着貨,壓彎了年輕的脊梁,卻沒有磨滅積極上進的希望。”

“當我識字的時候,懂事的時候,父親出車禍高位截癱的時候,我以為他會倒下,我害怕我的家散了,以後無家可歸了。”

柯奕聲音緊了,下意識将掌心籠在盛文栩的手背上,掌心都是汗,滾燙,炙熱。

“然後呢?”他問。

盛文栩吸了吸鼻子,故作輕松:“然後……”他忽然哽咽了,月光下,眼睛泛紅。柯奕蹙眉看他,沒有打斷他的思緒,只靜靜聽他說。

好長時間,也說不清是多久。

盛文栩說:“父親讓我找出名人語錄,選自己最有感觸的一則,讀給他聽。”

“那天,我站在父親的病床邊,挺直脊背讀了魯迅先生的這段話——”

“願中國青年都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

這是柯奕第一次走進盛文栩的世界,了解他的家庭,他的心。

對着盛文栩淚光盈盈的眼睛,他心裏突然很空,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懵懂。

仿佛,自己從未有過信仰,沒有過方向。不知道人為什麽而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死去。

從前整個人生,都是渾渾噩噩的虛度。

在這樣一個晚上,他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徹徹底底地跟從前告別,想活成一個新的樣子。

一種叫做“珍惜”的樣子。

周一早上,原本答應了盛文栩改正缺點,端正态度,柯奕也真的寫了一份充滿悔過之心的檢讨書。

可站在話筒前,他一眼看見主.席臺上,校董那張帶着憎惡和不屑的臉,仿佛自己是陰溝裏的老鼠,是上不得臺面的垃圾,柯奕一瞬間被觸怒了。

當着全校師生的面,他将口袋裏的檢讨書捏成團,對着話筒,用桀骜不馴的姿态,目光鎖住盛文栩的臉,大着膽子混不吝地說:

“今天,我要當着全校師生的面,跟我喜歡的人說——”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全場嘩然,下一瞬整個校園都沸騰了,全在起哄,甚至有人鼓掌。

教導主任臉都綠了,校董更是恨不得咬碎牙齒,沖教導主任使了個眼色,就見後者急匆匆從主.席臺出來,往這邊走。

柯奕争分奪秒,牢牢盯着盛文栩:“我的身邊曾有很多人,而你只是個陌生人。他們都不懂我,你卻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

“那晚你在紙上寫,假如世上沒人愛我,我便自己愛自己。”

“我告訴你,我不喜歡這句話,人又不是非要被愛才能活。”

“後來你改了,你這樣寫——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溫暖的父母,假如沒遇到,也不應該放棄自己。我一個人,也能将人生路走得很好。”

“我跟你說,你這篇作文,我會記一輩子。一輩子有多長——”

話筒被急匆匆趕來的教導主任搶走,柯奕閃身讓了讓,清着嗓子沖臺下将最後一句話說完:

“如果能跟你在一起,那麽一分一秒都是一輩子!”

柯奕潇灑地下臺,底下全場的掌聲和喝彩,他不确定盛文栩有沒有聽清他最後那句關鍵的表白,只是看到盛文栩生氣了,不顧廣播操和升旗儀式還沒開始,轉身大步跑掉。

柯奕二話不說就追,無視身後教導主任對着話筒的喊話、訓斥和威脅。

也無視全校師生震驚望向他的目光。

-

中心花園。

柯奕一把拽住盛文栩的手臂,急急地問:“怎麽了?”

盛文栩瞪着他,眼梢發紅,因為跑得太快而氣喘籲籲地說話:“你怎麽答應我的?你說要悔改,要振作,要跟我一起努力學習考很好的大學。”

“你這是振作的态度嗎?”

“你非要把自己的未來毀了嗎?”盛文栩狠狠捶他一拳,仍不解氣,“你知道貧困山區有多少想讀書而沒條件的孩子嗎?或許終其一生走不出大山。”

“你一出生就錦衣玉食,享受最好的生活條件,能不費力氣在這樣的學校讀書,從來不用體會走投無路而放棄尊嚴的苦楚。你有資格憎恨社會憎恨別人憎恨把你養大的父母?”

柯奕擰眉,負氣地放下手:“你就這麽瞧不起我?”

盛文栩提高了聲音:“那你就做一些能讓人瞧得起的事!嘩衆取寵很有意思嗎?你以為他們會欣賞你崇拜你?我告訴你,不會,他們只會拿你當茶餘飯後的談資,當一個愚蠢的小醜!”

柯奕轉身就走,一輩子沒這樣熱臉貼冷屁股過,他的自尊心不容許。

大不了,以後各走各路!

身後,盛文栩費盡力氣一般朝他喊:

“柯奕,要是你今天就這麽走了,從此以後,我倆一刀兩斷,我再也不理你!”

“我說到做到!”

路的盡頭,柯奕恨得直咬牙,可匆匆離去的腳步,終究是頓住了。

高三這年,在盛文栩高強度的督促輔導下,柯奕的成績扶搖直上,就像盛文栩說的,他很聰明,只要不懈怠,肯努力,成績的天花板可以很高。

第三次摸底考,離高考只有一周時間。

柯奕沒有辜負盛文栩的期望,拿下了全校第二名,總分緊跟在柯奕後面。

兩人的分數跟第三名幾乎出現了斷層,只要高考正常發揮,去他們向往的象牙塔就是十拿九穩。

一周時間飛逝而過,去考場的路上,盛文栩比柯奕爸媽還要在意他的成績,一路叨叨個不停。

“放輕松,所有知識都在心裏了,題目出現,答案就會躍然紙上。一定不要有什麽雜念,你的世界只有題目和知識的海洋。”

柯奕簡直想笑,有什麽好緊張的,看起來盛文栩比他緊張多了。

柯奕逗他:“要是我沒發揮好,你一個人考上了怎麽辦?你會遠走高飛,還是陪我複讀?”

“呸呸呸,”盛文栩一下就翻臉了,“趕緊收回去。”

“胡說什麽呢你!”盛文栩的臉被太陽曬得紅紅的,像熟透的蘋果,讓人想咬,柯奕灼灼看着他,只聽他說,“你這一年真心努力,結果不會辜負你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書山有徑——”

“好了好了!”柯奕無奈地拍拍他肩,又捏了把他的臉,“我會放平心态全力以赴,你也是。”

他嗓音溫柔,眼睛笑得微微眯着,有一種很性感的味道:“等考完了,請你吃大餐。”

“哦。”

盛文栩有點蒙,那種忽然被人打斷長篇大論的蒙,而後反應過來,見時間不早了,用殷切的眼神望着柯奕大步流星的背影,也轉身快步往考場走。

七月,母校大門已經閉鎖。

校門口的紅色巨型橫幅上,柯奕和盛文栩的名字被并排寫在一起,作為母校光榮畢業生記錄在冊,旁邊是全國Top1高校的校名。

那是一個灼熱的盛夏,像生命中最燦爛的年華,像一場煙花,盛開的時候有多絢爛,凋敝的時候就有多晦暗。

柯奕家的矛盾終于再沒有被壓制的理由,像爆竹燒斷了引線,爆發幾乎在一夜間。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家庭矛盾遠比他想象得更嚴重。他那多年來至少表面相安無事的父母,原來早在他看不見的時候,變成了恨不得咬死對方的敵人。

公司變更股權,管理層大清洗,再然後是對簿公堂,雙方律師唇槍舌劍,将共同財産算計到一分一毫。

二十年婚姻關系,最後以魚死網破寸步不讓來收場。

母親套現拿錢準備出國,臨走前再三央求他放棄入學報到,随她走。望着母親仿佛一夜衰老的臉頰,柯奕強忍住眼淚,狠心地說:

“你苦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出頭,掙脫牢籠,以後的人生就只為自己活着吧。”

“就把我當做過去的失敗作品,丢在這裏,以後不要再記挂我了。”

他知道,母親一天看着他,就忘不掉這受盡精神折磨的二十載時光。

如果不是為了讓他有個表面上完整的家,以母親強勢獨立的性格,二十年前第一次發現柯大海是個人渣的時候,就離婚了,何至于受盡屈辱忍到現在。

柯奕眼眶灼熱,伸手快速抹了把淚:“有一個人跟我說過,路是人走出來的。你看,你一直想為了我而活,可最後,考上這個大學,我憑的是自己的努力。”

“你犧牲自己辛苦維持的這個家,自始至終岌岌可危,它從沒給我帶來過任何力量。”

或許是被他的話傷到,也或許對他的決絕寒了心,母親去機場那天,甚至沒有告訴他。

但柯奕老早就查到了航班信息,躲在機場的角落,靜靜目送她離開。

走的時候,他在心裏說:媽媽,別對我失望,等你有一天真的能對從前釋懷,有了新的生活,我會帶着盛文栩一起去看你。

媽媽離開後,柯奕接到了柯大海助理的電話,讓他盡快去一趟公司,說柯總在等他,有要事相商。

柯奕跟盛文栩打了招呼說明天再出去玩,今天有事。盛文栩也沒多問,知道他家出了很大的變故。

柯奕強忍着惡心踏進那棟從不曾去過的大廈,在頂層的總裁辦公室,見到了挂着虛僞笑容的柯大海,旁邊站着律師。

柯大海開門見山,拿出兩份文件,一份是股權轉讓協議,附加條款寫着,畢業後無條件進入公司工作,服從公司安排。

另一份是經過認證有效的《脫離父子關系協議書》。

柯大海敲着桌面:“爸爸知道你有怨恨,過去那麽些年爸爸忙着公司事務,陪伴你的時間太少。加上你媽媽從中作梗,挑撥我們的父子關系。”

“現在不一樣了,以後只有我們兩父子,血濃于水,爸爸希望你能成長起來,将來爸爸老了,你可以獨當一面,将爸爸的金融集團經營得更好。小奕——”

最後這一句,或許帶了些遲來的真誠,可是已經太晚,柯奕幾乎沒有猶豫,拿起筆快速在脫離關系的協議書上簽了名。

柯大海似乎并不意外,仍舊傲慢地坐在老板椅上,挑眉說:“你還小,爸爸理解你的意氣用事,不介意給你些時間,重新考慮一次。這個簽名,爸爸就當是看你練字。”

“不必了。”柯奕起身就走,臨走前只說了一句,“無論讓我考慮多久,我的答案都是一樣。”

砰的一聲,總裁辦公室的門被用力摔上。

走出大廈的一瞬間,望着烈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柯奕生平頭一次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徑直約了搬家公司的貨車,他最後回到自小長大的房子,将自己的物品全部收拾幹淨,搬上貨車一件不留。

唯一財産只剩下從小積攢壓歲錢的銀行卡,全都來自媽媽那邊的親戚,因為自小就跟爸爸這邊的親戚不太來往。

這一筆錢并不算少,足夠他在這個城市買一套大房子,買一輛好車,讀完大學四年,再跟盛文栩一起過簡單的日子。

生活是這樣美好,哪怕以後不能再随意揮霍金錢,要腳踏實地,他也沒有半點畏懼,只剩憧憬,對于和盛文栩一起度過的未來的憧憬。

柯奕搬到了出租屋,幸好當時選了兩室一廳,個人家當全擺進去,倒也不算擁擠。

收拾完畢,大汗淋漓,他痛快地沖了個涼水澡,出來吹幹頭發,第一件事就是給盛文栩打電話。

“寶貝,你在幹嘛?有沒有想我?”

也只有離開家,真正自由了,柯奕才敢相信,他和盛文栩真的有未來,有漫長而幸福的一輩子要過。

從前不敢喊的稱呼,這下也沒皮沒臉喊出來了,自然無比。

柯奕靠坐在沙發上,心情很不錯,電話那頭,盛文栩對這個稱呼沒有表态,沉默了幾秒,最後假正經地轉移話題:“你吃飯了沒?”

“我想吃你。”柯奕故意逗他,用認真的語氣說着風流的話,像個終于藏不住心思的臭流氓。

盛文栩這回淡定不住了:“你,你別犯渾!”

“沒吃飯,從早上餓到現在,你呢?”柯奕見好就收,他知道盛文栩這人害羞,而且較真,真惹惱了很難哄,倔得很。

“那你趕緊吃點,餓着幹嘛?”

“不想吃外賣,我又不會做飯,除了餓着還能怎麽辦?”

盛文栩拿他沒辦法:“那你等會兒,我給我爸喂了飯擦個澡就過去找你。食材你那有嗎?”

其實整個廚房除了廚具,啥都是空的,櫃子空,冰箱也空。

但柯奕不舍得讓他破費,忙說:“啥都有,你人來就行。”

“行!”

柯奕其實也沒多餓,這一上午發生的事太多,并沒有什麽吃飯的心思。

人嘛,即便走上了自己選擇的路,但告別舊的迎接新的,總還是需要一個心理上的适應期,哪怕他的心情并不是負面的,也仍要适應。

不知不覺,躺在沙發上眯着了,半夢半醒間,聽到盛文栩輕輕開門的聲音。

柯奕猛地起身,揚唇看着他。

“過來,讓我抱抱。”他沖盛文栩撒嬌,高考過後他每次撒嬌或是想揩油都被盛文栩躲開,每每紅着臉嫌棄他壞,直到他家出事了,盛文栩一廂情願地覺得他會難過,對他妥協了很多,柯奕才終于抱到了幾回,這一抱過,就不想再撒手。

今天也一樣,盛文栩乖順地走過來,挨着他坐下,臉紅紅的,不知是一路趕路熱的,還是被他的話臊的。

柯奕才不管他,用力一把将人攬住,就拿下巴往他頸窩上蹭。

盛文栩本.能地就要躲,柯奕不得不使了點蠻力,裝作傷心地說:“抱抱都不行,還要躲我。我都無家可歸了你知道嗎?”

盛文栩不動了,緩緩将手撫上他的背,也沒問,就等着他說下去。

“我跟我媽鬧掰了,這你知道。今天——”

柯奕故意吊他胃口,趁他不注意,往他白裏帶粉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又迅速窩在頸窩上假裝傷心,不給盛文栩罵他的機會,“我跟老畢登也脫離父子關系了,從那房子搬出來了。”

趁盛文栩愣神的工夫,柯奕鬥膽往他紅潤潤的嘴唇上狠狠親了一口,再次縮回頸窩邊,節奏拿捏得無比完美:“我現在一窮二白了,再也不是什麽大少爺了,你不會嫌我窮,要離開我吧?”

盛文栩果然沒罵他,盡管柯奕幹了壞事,心跳快得像在彈鋼琴。

盛文栩将他攬得緊了些,纖瘦的手腕抵着他的背:“我不管你是大少爺還是窮光蛋,只要你不嫌棄我——”

他聲音似乎有些哽咽,柯奕一下子沒了逗他的心情,心也沉甸甸的。

盛文栩眼淚落下來:“我一輩子都跟着你,趕也趕不走。”

柯奕再說不出別的話,狠狠一把将人壓在沙發上,像汲取氧氣的魚一樣,拼了命地親。

這個人,這番話,這個誓言……

從此以後,盛文栩只是屬于他的,是他一個人的。

他們終于可以相依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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