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烈日曬傷的汽車站人來人往,徐沿謇在太陽烘烤下虛弱眩暈、涼意透骨,人潮擁擠中渾渾噩噩上了一輛藍皮黃頂的大巴車。

徐家位于縣城外環,比一般農村優越的地理位置,遠低于縣城的經濟水平。兩間平房,露天小院,斷壁殘垣般的磚砌圍牆,小時兄弟倆睡在同一床鋪,稍微大點便買來一張折疊床放在大床旁邊,兩人分地而治,井水不犯河水。

“哥,我回來了”

徐再骞正在炒菜,耳邊夾了根煙,單臂颠勺,大鍋熱氣蒸騰,汗濕短袖,當院內方木桌上已擺好了兩葷一素。

長兄如父,再加上父親早逝,徐再骞盡管在外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在內卻不善言辭,只是付諸行動,是以兄弟相坐時翻過來覆過去只有那幾句話,兒寒乎?欲食乎?一人問一人答。

“考試成績怎麽樣?”

“還行”

“和同學相處得好嗎?”

“還好”

“食堂飯菜吃的慣嗎?怎麽感覺瘦了那麽多?”

無言。

“怎麽還穿着長袖?”

北方只有冬夏,春天很短暫,徐再骞說着就去扯徐沿謇的衣袖,卻被對方迅速躲開,硬硬還了句“少管”。

“臉怎麽回事?”

“不小心磕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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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學校是學習的,不是讓你和別人打架的”

徐再骞對這種明顯欺騙敷衍的态度感到微微煩躁,再加上近來一系列心事不得纡解,不免口氣有些沖,但話說出口後又想到一個月才見到弟弟一次,立刻點了點桌旁的紙袋,後悔的找補道,

“麗琳姐給你買的狗肉燒餅”

話音未落便聽院外傳來連諷帶刺的不滿牢騷,“你哥哥還是疼你,平時老爺子我在家吃飯哪見過腥味啊”

徐守川雖年愈花甲,但手腳極其利落,剛打完麻将的他心情極好,拉開板凳坐下後,直接伸手拿過狗肉燒餅,大口咀嚼,

“真香,沿謇要不要嘗嘗?”

徐沿謇滿心厭惡,埋頭吃米,不作回答。

“這白菜羊肉口感不錯,再骞賺了不少錢?”

“這是大舅昨天送來的”

“別跟我提他”

徐守川冷哼一聲,語氣不善,但筷子夾菜的速度絲毫不減。

徐沿謇六歲,徐再骞十四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即刻改嫁外地,說是改嫁,哪能這麽快找到下家,對于多半跟姘頭跑了這件事大夥心知肚明,徐守川則将之視為奇恥大辱。

而自己妹妹辱沒門楣的行為使徐再骞的大舅張勇長久在衆人面前擡不起頭來,于是愧疚有之,彌補有之,對徐家是一路幫扶操持,以使徐再骞得以拜師學藝,有能力養家糊口,供徐沿謇維持學業,磕磕絆絆走到今日。

而徐再骞的心事之一便在這裏。

昨天張勇帶着菜蔬與肉來時,徐家大門緊閉,于是站在門口等待,日暮時分,見到歸家的徐再骞,扔過去一條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直接表明來意。

張勇是開長途大車的,替班的副駕辭職,讓出了一個機會,只要徐再骞能将駕駛證拿到手,空出的位置就是他的,但考證的錢他有心無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舅媽為此事天天耳提面命,徐再骞理解,好半晌,煙盡,表示自己願意嘗試。

長途貨運,作息極其不規律,吃喝住都在車內,夏日酷暑,冬日嚴寒,路況交通等一系列風險如影随形,但利潤确實可觀。徐家現在确實可以勉力維持生活,但以後呢?只要有人生個什麽重病,只有等死的選擇,再有未來徐沿謇娶妻生子,彩禮婚房不能不考慮在內。徐再骞頭腦清晰,飛快轉動,最終撚滅煙頭,下了決定,趁自己年輕有力,多掙點是點。

“休息一天就走是吧,你哥給你生活費了嗎?”

“就不用給我養老費了,欠老狐貍的錢幫我還上就行”

秉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觀念的徐守川理所當然的做了甩手掌櫃,聒噪不休的唾沫橫飛,

“你那什麽眼神?辛辛苦苦把你們拉扯大,轉臉就當白眼狼?”

“你可沒盡一分力”

埋頭吃飯的徐沿謇冷不丁的譏諷道,卻被重重一巴掌打在肩膀上,不禁悶哼一聲。

“小兔崽子,出去上兩年學翅膀硬了是吧!”

“沿謇,你先回屋,我有話要和爺爺說”

徐守川見徐再骞面色不虞,心中有些犯怵,但想起自己長輩身份,又挺直了腰杆,

“怎麽?你當哥哥的打得罵得,我當爺爺的就打不得罵不得了?”

“沿謇還要上學,錢我是一分也不會幫你還的”

“再骞啊,爺爺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上這叼學有什麽用啊?與其說你一天幾處跑,日夜操勞,不如讓沿謇直接出來打工算了,這也不需要多高的技術含量”

“然後我們哥倆一塊養活你是嗎”

“你瞧瞧你說的什麽話?孝順親長,那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你父親要是在世的話,容得了你和我大呼小叫?”

“你有什麽資格和我提父親?”

徐再骞面色陰沉的幾乎要滴水,低聲喝道。

徐守川心底一直有些怕自己的大孫子,在孫子小的時候尚且可以用武威震懾,如今自己年老力馳,而對方年輕體壯,鮮活有力,不免心虛的結結巴巴說,

“他是我兒子,我怎麽沒有資格了?”

徐家沒了頂梁柱面對露宿街頭的處境時,徐再骞沒有氣餒,徐守川不管兄弟兩人死活,到處狂飲濫賭時,徐再骞沒有灰心,但此時此刻對方明明知道自己兒子的死另有原因卻仍遮掩隐瞞時,徐再骞真的感到一陣來自心底的無力。

“報紙上說恒源鑽探公司過度追求利潤,削減施工成本,導致器材粗制濫造,存在極高安全隐患,現所有工程項目勒令關停。”

額頭一道藍色疤痕,面龐黝黑,頭發夾在安全帽中的父親摘掉污濁肮髒的手套,以僅有的知識水平查字典為自己讀詩的記憶十年已過,仍然嶄新如故,那是徐再骞此後一生時時汲飲的精神養料。

而父親那麽認真細心的人怎麽會因為個人操作失誤使甲烷洩露,造成致命的燃爆事故?如今看來,所謂人道主義慰問費不過是強盜行徑的封口費。

“那你讓我怎麽辦?那你讓我怎麽辦?”

“您無論怎麽樣,最不該的是拿父親生命換來的錢在牌場上揮霍一空”

聽到屋外徐守川惱羞成怒而掀桌敲板、大聲喊叫的聲音,躺在木板床上的徐沿謇不知自己回避的意義何在,茅屋采椽何談隔音,争吵的場面自己不适合在場,但無所謂聽見與否?但此刻他不能再清楚的明白自己的事只會使本搖搖欲墜的生活雪上加霜。

下午,徐再骞休假一天推着自行車送徐沿謇到汽車站,金燦的油菜花開在路旁,人群熙熙攘攘,兩人一路無言。

“哥,我還是別上了吧”

“為什麽?”

徐沿謇發現自己給不出合适的理由,明明是受害者,卻仿佛一身罪孽,難以啓齒。

“徐沿謇,這是你回來後主動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內心的失望壓倒了對其沉默寡言的不解,徐再骞此後半生都将為今天的沒有深究而後悔不及。

“錢的事你不要擔心,是學習上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遇到困難就慢慢克服解決”

“沒有文化會被人瞧不起,父親死了最後連個交代都沒有,學一定要好好上,混社會并不容易”

徐再骞想起初學藝時的艱難,修車被故意找茬的人罵的狗血淋頭,只能點頭哈腰陪不是,忙活一天不僅不賺錢,還要往裏面賠錢。

讀書學習好是祖輩相傳的道理,從來與人類智慧無關,而是被在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的教訓。

他自顧自的安慰,沒有察覺到徐沿謇垂下的眼睛迷蒙中泛起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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