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向晚
第1章 向晚
臘月過半,第一場雪落下來之後,北京算是正式入冬。天黑得越來越早,才三四點鐘,夕陽就拉成傾斜的角度。房間朝西,倒是應了“向晚工作室”這五個字。
梁牧也坐在工作室的高腳凳上,看陽光透過窗棱,在牆上投下的刻度。夏天的時候,六點鐘時才掃過器材櫃的直角。如今四點剛過,已經快要投到地面上去了。他曾經是個自然風光攝影師,捕捉光影也算是種職業病,他對此有着科學家般的嚴苛和執着。
門外傳來咚咚咚的一陣腳步聲,拍攝助理小唐帶着好幾個人走進來,跟他火急火燎地打了招呼,一手拿暖水壺一手提箱子,還指揮團隊在方寸空間裏面開始布置。
最後,她才光顧到梁牧也:“不好意思,那邊團隊說許老師還在片場,耽擱了,現在往這邊趕了。這是拍攝場景和需求,他們臨時又發了一份,經紀人改了得有兩三頁的內容,我實在沒時間看了……”
今天下午約的本來是個古裝劇出名的小明星叫許笑塵。許笑塵那邊已經是第三次改期,他以各種理由把拍攝推遲到了今天中午,還遲到快四個小時。梁牧也上午拍完一組照片,中午吃過飯後就在這兒等他了,一直坐到現在。
他站起來,從小唐手裏接過文件,還把凳子讓給她:“文件我看,你先坐會兒,別着急。”
小唐是天生手裏有活兒閑不下來的那種人,剛坐下一秒鐘就從凳子上彈起來了,幫着布景團隊争分奪秒地布置。
“我不着急誰着急,黎姐走之前特意囑咐的,這可是大客戶。”
“你黎姐之前就拍過他,那時候他不但準點出現,還給黎姐帶咖啡呢,讓她給拍好看點。”果然,腕兒大的程度和遲到時間成正比。梁牧也說這話是想讓小唐放輕松點,可小唐不像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吐槽拍攝對象,就低着頭去辦事了。
黎向晚是業內出名的人物攝影師,時尚雜志的寵兒。她不過四十出頭,就好像別人過了兩輩子的人生。她與梁牧也在一次雪山商業攀登之旅中相識,黎向晚是付了幾十萬人民幣體驗登頂,而梁牧也是當時領隊的私交好友,也臨時充當了下随隊攝影。
從那以後,她就一直高薪說服梁牧也來她的工作室,問了幾次就被拒絕了幾次,直到三年前。梁牧也一聲不吭,突然出掉他所有戶外的裝備,整理行裝回北京了。
他當時只給自己發了封郵件,問:當時你說的,還有效嗎。
黎向晚就回了一個字,來。
随後,他就在她的工作室底下作為獨立攝影師接活兒幹,有時間就拍拍個人作品。兩年之後,他在圈裏也算小有名氣,黎向晚把一些明星的拍攝任務都分給他。今天就是如此,黎向晚臨時要去巴黎,就把許笑塵這個肥差丢到他手裏。
十五分鐘以後,一陣喧嚣。外面浩浩湯湯來了三輛車,伴随着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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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都跟向晚姐姐說好的,怎麽去巴黎了……”工作室的門又一下被推開,許笑塵皺着眉頭走進來,滿臉疲憊,似乎對場地不太滿意:“就在這兒拍啊?”
小唐一手拿咖啡,一手幫他拎着包,冷汗都要留下來了。
“那個……黎姐,臨走前囑咐了我們,牧也,梁牧也老師接替工作,他對拍攝內容和公司那邊想要的感覺都很熟悉,之前合作也很……”小唐雙腳一并,念出心中準備多時的和稀泥腹稿。
可還沒說完,倒是許笑塵手一擺,臉上瞬間多雲轉晴,還主動伸手來握:“梁老師是吧,我是笑塵,多多擔待。”
小唐順着他的目光一看,梁牧也坐在那個高腳凳上,下午的光打在他側臉上,讓他的線條也變得奇異般地柔和。他穿得一向簡單普通,黑色毛衣,黑色褲子,完全可以隐沒于鏡頭後,意圖也正如此。可那一張臉,卻是讓許笑塵都忍不住盯着看。
她心下了然。在這個圈子混跡的,不會營銷自己的人物攝影師不算是好的攝影師。黎向晚就是其中成功的典型,她的招牌就是女性獨立攝影師,而梁牧也的招牌,除了他是攝影師裏面最會爬山和野攀的,有種天生的流浪藝術家的氣質,大概還有一項不可或缺,就是他這張臉。
與其說梁牧也給黎向晚救場,不如說是他的臉給黎向晚救場。
找許笑塵拍廣告的是個法國玩具廠家,所以主題是童年游樂場。布景團隊帶來了很多真人尺寸的玩具模型,許笑塵是要做出在玩具之中探索、穿梭的場景。當時品牌選中他,是看中他正好在事業的上升期,而且他長相清純可愛,頗有童真的感覺,符合他們的品牌形象。
可他們倒是忽略了一件事,許笑塵心理和生理年齡都已經二十有五,他看着布景就想吐。好幾次梁牧也把鏡頭調過來,他對着光圈,卻不合時宜地笑場。
他效率雖然不成,可态度還挺好,一直笑眯眯地給梁牧也賠禮道歉,不時還沖他露出那個招牌笑容,一笑四個酒窩的那種。
梁牧也看他實在找不到狀态,便跟小唐說:“把後門打開。”
“可是……”許笑塵的女助理先發話了。
小唐沒管,就按他說的做了。
“儲物室的門也打開。”
他這間工作室一共兩扇門,兩扇門一打開,冷飕飕的穿堂風就吹進來了。許笑塵是穿着品牌方提供的毛背心拍攝的,他瞬間冷得一哆嗦。
“梁老師,這是……挺冷的。”
一聽說自家大明星凍着了,他的助理立刻就要去關門,被梁牧也擡手制止。
“許老師,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您在我這兒一個小時,就按我的規矩來,好不好。”他說完了,單手把自己的毛衣也給脫下來了,露出裏面的黑色T恤,“我跟你一起凍着。我盡量不浪費你的時間,你也別浪費我的。”
這一番話把許笑塵和他那邊三四個工作人員都懾住了,一時間竟然沒人敢說話。
穿堂風帶進來不少涼氣,可也帶進來點別的東西。窗外銀杏葉落在地上的沙沙聲,遠處嘈雜街道的人聲,甚至飄來一陣烤紅薯的香氣。
“閉上眼睛。用你的耳朵,你的身體去感受,想想小時候讓你快樂的一個瞬間。也不一定是快樂,就是某個瞬間。然後睜開眼睛。”
許笑塵把眼睛睜開,剛看到對面等高的泰迪熊,卻被鏡頭後的人制止:“別看它,看着我。那些都是環境布景,都不重要,不要被他們影響。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麽,你在想什麽。”
那一瞬間,他竟然忘記了寒冷。好像真的回憶起往事,他眉宇間有點說不清的怔忪。夕陽的最後一縷光充滿眷戀地投照過來,給他的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24毫米鏡頭對焦,電子快門無聲按下。
有種大人誤入童話世界的荒謬,也有憧憬,和憂傷。是挺完美的時刻。
他把相機放下來,轉身對舉着反光板的小唐說:“歇會兒。”他看了眼拍攝安排,示意換第二套布景,左手去擰鏡頭。
許笑塵仿佛輕車熟路,知道他要換長焦,對他說:“離近點拍,沒關系的。”
梁牧也仿佛沒聽見,只跟自己助理說話:“把八五換給我,謝謝。”是他不想怼着臉拍,效果不會好。
這組與童年有關的照片,竟然拍攝不到半小時就完成了。
梁牧也說他同一個場景和姿勢從不double take,仿佛拍膠片出身的老派攝影師,他像吝啬自己的膠卷一樣珍惜他的快門鍵。這也使得挑選照片變成一件無比簡單的工作。
許笑塵湊過來,近到他聞得到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後調幹淨而凜冽,像北方的冬。他倒巴不得梁牧也當時多拍幾張,他可以就着這個姿勢,窩在他胸前多選一會兒。
“好了,我覺得這幾張都沒問題。發Tracy的郵箱讓她再審一遍。”
梁牧也點點頭,把照片勾選出來,腳底下一點,椅子就滑遠了。
随後,小唐趕到。
“哎呀,都沒走呢吧,太好了,”她手一撐,巷子裏的香氣瞬間飄到眼前:“牧也哥讓我出去買的。許老師也吃點烤紅薯。”
許笑塵也放下明星架子,說是體驗生活,也不提節食減肥的事了,和助理兩個人分着一個烤紅薯吃。
梁牧也就在旁邊看着,一個個地收機器。在加入黎向晚這個工作室之前,他其實從來沒同時處理過這麽多臺機器。圈裏人都知道,他是戶外攝影界有名的一刀流,揣一部相機一個鏡頭走天下。因為追求器材輕便,他格外偏愛尼康的小機器,最常用35毫米定焦鏡頭拍景色。那都是些連發燒友都看不上的廉價器材,俗稱狗頭,到他手裏卻變成了無價之寶。
于是,他用35毫米鏡頭拍的照片登上各大中外攝影雜志,包括國家地理。
他一向也覺得,器材說重要也沒有那麽重要,是一種途徑和手段。回到棚內,面對的都是行業最最頂尖的大塊頭,他對他們沒有太多感情,公事公辦而已。
許笑塵吃完烤紅薯,看他還沒走,就笑盈盈地靠過來,說要請他和自己團隊一起吃飯。
梁牧也說,自己有約了。
許笑塵便從善如流地說,那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