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雪(2)

第10章 夜雪(2)

池羽這一天,從淩晨四點半被鬧鈴叫醒開始。他五點出門,七點和朋友約滑後山野雪,滑了整整五個小時,連口水都沒喝,就下山回城。雪季伊始,挺多人來補充裝備,店裏最近正忙,他下午還要幫于老板盯一下。到了現在,晚上十一點,他滑了兩個不同的雪場,開了快三百公裏的車,也确實是累了。

也難怪他車上有兩個捏扁的紅牛易拉罐。梁牧也上車的時候,差點就一屁股坐上去。池羽當時有點不好意思,一伸手就把兩個易拉罐全扇到地上去了。他還解釋說,我副駕很少坐人。

梁牧也猶疑了一秒。可這天實在是太冷,他紳士不了太久,還是擡起手,輕輕敲了車窗。池羽立刻驚醒,好像被吓了一跳,也不顧飄雪,趕緊又把窗戶降下來。

他也覺得挺抱歉,胳膊肘撐着着車窗,低下頭說:“遇到Vicky聊了兩句,久等了。要不我開,你繼續歇會兒?”

“……你,”池羽又拿眼睛上下掃他,然後才擠出來幾個字,嗓子都是啞的:“什麽駕照。”

“國際駕照。”梁牧也說。

池羽伸手在中控臺的地方摸來摸去,才意識到他把帶來的兩瓶紅牛都喝完了。

梁牧也沒給他拒絕的餘地,直接拉開了他的車門:“去副駕接着睡吧,我來。”

池羽這才沒跟他争。他一擡腿就跨到了副駕的位置,還嘟囔了一句:“開着窗戶就是不想睡着,沒想到還是困……”

梁牧也心說,早上訓練,下午上班,晚上上課,這不困才怪。之前程洋介紹他的時候,說他曾經滑職業。結合池羽現在在雪具店打工和教別人課賺錢,他也以為他是退役了。看來,程洋介紹得也不太準确。

池羽睡着了不過十幾分鐘,也沒完全睡熟。開進市區的時候,趕上一輛跑車強行變道,梁牧也只好猛踩剎車,還罵了句我操,他直接就醒過來了。

“你這個……”池羽揉了揉眼睛。

梁牧也見他醒了,心有不甘地按了下喇叭,還有心思調侃說:“我speed-check。”

池羽:“……”

梁牧也見氣氛輕松,這才開口問:“程洋說你是大山滑手。現在還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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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還在。”高速上噪音很大,池羽側過頭來,把左耳朵向他這邊貼近了一點。

“有沒有想過全職訓練啊。你不是還在滑職業,又沒有完全退役。”

池羽嘆了口氣,沒正面回答:“以後有機會吧。先比出成績,之後都好說。”

說來說去,還不是一個字,錢。

梁牧也整個職業生涯中,都得以幸運地規避這個字。他不得不承認,梁建生在他職業起步階段為他鋪了不少路。無論是他起步做攝影師,還是後面浪跡天涯一般地探索戶外世界,總有那麽一張沙發他可以睡,總有那麽一輛皮卡他可以擠。無論他走出去多遠,韓知夏總給他留着回家的門。

而弟弟梁熠川則更不用說,他知道這十多年來梁建生和韓知夏在他身上砸的錢要以十萬百萬計數。即使他并不是最有天賦的那個。他也清楚,他倆都是那金字塔尖,幸運的百分之一。

“你當年那個X Games冠軍……”一個冠軍,哪怕是昙花一現,商業價值總也夠了。

“很久之前的事了。”池羽打斷了他。他語氣有點冷冰冰的,好像不太喜歡提起這件事。梁牧也就沒再說什麽。

池羽這才又主動強調:“我沒退役。”

“那想滑到什麽時候?”

“沒想過。如果可以的話,永遠也不想退。”

“那下次你哪天時間方便,訓練完了,想上課,提前一天跟我說就行。”

*

梁牧也這兩天仍是暫住在程洋家的客卧,他十一點多進了家門,就點了個夜宵等程洋回來。

程洋午夜過後才回來,外賣正好送到。

“你去滑雪了?”程洋看他一身緊身衣還沒脫,坐在木椅子上鼓搗電腦,半長的頭發都跟淋了水一樣。

“嗯,你猜猜和誰。”梁牧也把拉面拿出一盒給他,“你也吃點,餓了吧。”

程洋嘴一撇就想罵他,話到嘴邊,被拉面的香氣生生憋了回去。

也不需要他說,梁牧也早就看出來了:“你想約他,你出比別人高的價格,和他一對一啊。”

“你以為我沒提過啊。他說不行,該收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多的我給他都不要。”

梁牧也笑了笑:“喜歡他哪兒啊。”

程洋吃了兩口面,特地撂下筷子作答:“怎麽說呢,他很帥啊,滑起雪來就更別提了……可是見了真人,又覺得他挺容易害羞的。你難道不覺得嗎?”

梁牧也心想,他也算跟池羽共處過好幾個小時。可就這幾個小時裏,也淨被他兇了。他沒動程洋那個心思,也就看出來這人悶得可以,三句話都問不出一個字來。

“他教課是教的挺好的,不摘雪鏡誰也猜不到他……”梁牧也頓了頓,這才問,“池羽今年多大?二十四五?”

程洋說:“他九六的,才二十二。池羽之前在這個圈子裏很有名的,他十六七歲就在Aspen得過Big air(大跳臺)的冠軍,之後人家都不跟這個賽道玩兒了,去滑野雪了。”

“那後來呢?”

“後來……好像家裏出了點事吧,還是傷病問題,具體我不知道,反正他的職業路走得挺艱難的。大家都不容易,” 程洋三兩口扒拉完面條,才擡頭看着梁牧也,說:“你應該懂,你也是這個圈子的人。”

梁牧也一根一根用筷子卷着面條吃,跟吃西餐一樣,吃相還挺優雅,說話也不緊不慢:“早不算是了。”

程洋沉默一會兒,才又提起另外一件事:“對了,你爸怎麽樣。”

梁牧也頓了一會兒,答道:“身體是不錯。這幾年我跟他的關系,你也知道。”

跟氣象表似的,兩年大旱一年澇。今年其實算是他倆關系還不錯的時候。

“之前我都怕我跟你提滑雪,怕讓你想起你弟,還有以前的事。“程洋說。

“想起來以前……也沒什麽的,“梁牧也說,“來看看他走過的路,他喜歡的地方,這感覺也挺神奇的。遺憾總還是有,可懷念更多吧。說實話,我應該早點來的。“

他們曾經也是無話不談的兄弟,可最後這幾年間,梁牧也都感覺到他們關系疏遠。他當時個人生活裏有一個又一個的項目,一座接一座的高山,就沒太在意。只當熠川也到了這個年紀,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不會再像往常那樣,事事跟他分享了。葬禮之後,他去梁建生家裏,到梁熠川的房間收拾,卻發現房間又大又空,連個日記本都沒有,好像他沒在那裏住過一樣。

“不難受嗎?”程洋輕聲問。

“難受……也是種權利。說明還沒有忘記。”梁牧也說。

程洋點點頭,沒再說更多。只是站了起來,幫梁牧也一起收拾外賣餐盒。

*

等回到了家,池羽才覺得餓。他把冰箱裏的一坨速凍肉醬意面拿出來,扔進微波爐裏面加熱,又掏出了雪服裏面的手機。

山上濕雪,城內小雨。大概一分鐘過半,紅醬在微波爐裏面噼裏啪啦地爆炸,屋子裏面立刻充滿了速食快餐的廉價味道。

他想起,去葬禮的那天晚上,也是這樣的一個天氣。冬雨一直下,他最後是自己坐公車回家的。

池羽出事的時候,在加拿大只有小姑池煦一個親戚,她還住在東岸,離事發地幾千公裏。池煦一接到警方電話,已經被吓得六神無主,自己也有年輕的女兒要照顧,立刻打越洋電話給池羽的父親。已經在國內工作多年的池勉只好連夜趕到大洋彼岸處理。

那天晚上,他沒跟池羽說一句話,甚至也沒給他做飯,就從冰箱冷凍櫃裏拿出一袋速食意面丢到了桌上。為了試圖參加葬禮,池勉還丢給他一件自己的深灰色的毛衣。毛衣款式老氣,袖子長過他手臂,顯得很滑稽,像他試圖融入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一般滑稽。

池羽加熱晚飯的時候,還不小心把意面的紅醬濺到了池勉的灰色毛衣上。飯他一口沒碰,整個晚上,他都站在洗手臺前,搓洗那個紅色的油漬,直到他手指發麻,水流漸冷,手都被他搓掉一層皮。可紅色油漬就是洗不去。

微波爐“叮”地一聲響,速食意面安靜了下來,也切斷他如雨滴般紛亂寒冷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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