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457 kHz
第16章 457 kHz
清晨六點,海拔近八千英尺之上的黑梳山樹木稀少,疾風呼嘯,陣陣飄雪。池羽伸出右手,調整了一下助聽器的位置。
他第一次接觸到滑雪是五歲的時候。父親池勉是個大學教授,去蒙特利爾做訪問學者那一年,因為一段露水情緣,有了池羽。池羽沒見過自己的母親,聽他父親說她是舞蹈學院的。當時,她似乎期待着是個女兒。孩子哇哇啼哭的時候才發現,并不如她所願。至于母親是誰,叫什麽,她的離開是一時起意還是早有安排,池羽并不清楚。
整個少年時期,他都在執着于尋找他母親。他學生時代所有跟“家庭”有關的創意作業都致力于此,并且态度固執地有些愚笨。池勉和他講不通道理,甚至他都請不進去自己說話,池勉吼他罵他,撕他作業本多少次都不管用。
池勉從沒打過池羽。相反,他自認為是慈父。因為池羽的出生,池勉放棄了國內的邀請,而是接了加拿大的教職,一待就是十年。
五歲那年,池勉和學校的同事們去特倫勃朗滑雪。沒人在家照看池羽,池勉臨行前才決定帶他一起,可池羽遇到雪山就好像是魚一躍入水,顯出了驚人的天賦。
因為池羽孩童時期話非常少,池勉其實一直懷疑自己兒子有自閉傾向。可看到他在冬令營的表現以後,他徹底打消了這些顧慮。他和一群單板雙板的小朋友從山上大鬧到山腳,一直都在說笑,扔雪球、打雪仗,做trick。回家前那天晚上,他因為舍不得一個叫Max的好朋友,還拽着他的衣角大哭了一場。
之後池羽便求着他送自己回雪場。可滑雪是何等昂貴的項目,池勉起初不以為然,只覺得這麽小的孩子,三分鐘熱乎勁兒,很快就會過去。從冬令營回來以後的池羽好像着了魔,把自己用舊了的滑板拆了輪子和板橋,又用防水強力膠帶把靴子捆在板子上,自己做了個簡易雪板。蒙村冬雪之後,他就從池勉後院的雪坡往下滑,一個人能從天亮玩到天黑。
可這簡易雪板到底是出自一個五六歲孩子之手。終于有一天,膠帶斷了,池羽從山坡上摔下來,摔斷了鼻梁骨,側臉也被地上的樹枝邊緣劃出來個大口子,得有兩指寬。
池勉剛從學校回到家,就看到池羽垂着手坐在家裏等,一邊臉安靜乖巧,另一邊臉兇神惡煞,從太陽穴呼哧呼哧流着血。
當時送到急診,醫生們給他縫好了針,又做了一系列檢查。結果顯示,他的眼睛沒有任何問題,可醫生們敏銳地發現,池羽有着先天聽力障礙,右耳只有正常人聽力的百分之三十左右,而他之前竟然從未被确診過。一瞬間,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第二年,池羽就成功回到了特倫勃朗的滑雪冬令營。六歲的他第一次戴上助聽器,世界對他來說,有了不同的波動、節奏和鼓點。他可以清楚地用雙耳聽見特倫勃朗雪夜樹林中疾速穿過的風。
*
惠斯勒的兩座大山,惠斯勒山和黑梳山,地理位置上是緊緊相連的。兩山之中,惠斯勒的地形更加齊全,适合新手的雪道更多一些,而黑梳山直降的雪道較多,相比起來更适合高級滑手。池羽給新手上課總會去惠斯勒山,而自己滑則多在黑梳山expert only(僅限專業高手)的鑽石雙黑區域。
趕到救援中心後,負責救援的專業人員并沒有讓他連夜上山。甚至,他們自己也沒有夜間上山救援的打算。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這是理智的決定,夜裏能見度太低,直升機什麽也看不到,二次甚至三次雪崩的風險都無法評估。道外救援首先要保證救援隊伍自身的安全,何況池羽還是個編外人員。
他在山腳值班人員的小木屋裏面窩了一夜沒合眼睛,酒醒得差不多,還被凍得精神抖擻,幾個小時就這樣熬過來了。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終于有人打印了一張免責書給他,一臉抱歉地說,例行公事,上面要求的。他也知道是什麽意思,看都沒看,就簽上自己的大名,然後抄上板子,跟着救援隊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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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梳山一側有多個“Gem Bowls(寶石碗)”,都是鑽石雙黑區域,一個接一個的懸崖,是自由式高手聚集之地。昨天分別之前,高逸曾跟自己說要去滑Ga Bowl(石榴石碗)。下午一點的時候,也有雪友在附近的纜車高點看到過高逸。
池羽對于寶石碗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這裏各個野雪路段的地貌,他幾乎在各種各樣天氣狀況和全年各個季節的時候都見識過。他們拿着調好頻率的信號接收器在石榴石碗找了半小時後無果,池羽立刻想到,也許是高逸站在石榴石碗的起點,想挑戰一下藍寶石碗。
所以,搜救隊随後又進入藍寶石碗。
藍寶石碗是整個惠斯勒最難進入的自由式滑雪區域之一,入口處懸崖直降數十米,暴露程度更大,雪崩的風險也相對更高。池羽自己在這邊滑了兩年,也聽說過一次二級雪崩事件。
早晨七點四十,其中一名救援人員手持的信號收發器發出了“哔哔”的聲音,所有人精神都為之一振。随後,他們在碗底,找到了失溫的高逸。他坐在一顆歪脖樹旁邊,亮橙色的雪崩救援氣囊已經彈出,給救援隊提供了極佳的視覺參考——很可能就是這個氣囊救了他一條命。
他們觸發了後山的一場二級雪崩*。高逸摔斷了一條腿,不能動彈,久等張晨骁不來,只能在原地等專業人士救援。
還好,除了在山上嚴寒下失溫暫時意識恍惚,以及股骨骨折之外,高逸并無大礙。救援隊十分鐘內就叫來了直升機。把高逸擡上擔架後,直升機迅速起飛,飛出了惠斯勒白雪覆蓋的群山和雲層,直奔市區醫院。
幾乎同一時間,進入道外的其他自由式高手在下方幾百米內的區域也找到了迷路的張晨骁。
*
“這哥們兒不往山上跑,反倒往山下跑,直接被沖出去三十多米開外。他還迷路,一走更找不着了。這時候他倒是拿出來信號收發器找人了,可拿出來發現還沒電了。我真是……”
回程路上,梁牧也接上池羽,聽他複述白天發生的事情。說到關鍵時候,池羽是氣不打一處來。
梁牧也注意到,今天下午的池羽處于一種很奇怪的狀态之中,話比平時多了不少。原來開車途中,總是梁牧也去找話題,主導談話。可這次,自從接池羽上車之後,他就像小機關槍一樣一刻不停地在說,他根本插不進去話。
梁牧也開始還覺得他終于遇到事情有了傾訴欲,是個好事。可不出五分鐘,他就意識到,對方的情緒比起想傾訴,更像是一種激動和亢奮。他會在無所謂的細枝末節上糾纏許久。好像是在緊急狀态下,他體內某個應急開關打開了,源源不斷地給他大腦中樞輸送着一種能量,嚴重透支着他的精神和體能。現在事情解決了,他這個開關卻關不上了。
到最後,池羽說完了白天的事,就開始說梁牧也:“你以後也不要給我上課費了,哪天我在山上在道內滑,有空的話,我提前一天跟你說,你就上來找我吧。或者你要搭便車也提前跟我說。我每周都在,不去店裏的時候都在的。”說完,他想起什麽,又念叨起來另外一件事:“對了,店裏我還沒說……”
梁牧也先是拒絕:“錢還是要給的,你還要去國外比賽呢。”
池羽跟他犟,就堅持說:“那今天的不要給我了。我給你報銷酒店。哦——”他又湊過來,看到駕駛位儀表盤,油量指針穩穩對準字母F,指示油表加滿,“油錢也給你報銷。我開過來的時候只剩四分之一了,對不對。”
梁牧也沒有直接回答他。片刻之後,他才開口,語調也有點嚴肅:“池羽,已經第二天了。”
“第二天?”
“我們上課,是昨天早上的事情了。“ 自從他們會面,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個小時。梁牧也自己算了一下,池羽竟然已經整整四十八個小時沒合過眼了。他滑了八個小時的雪,開了兩小時的車,第二天在山頂的寒風中又待了好幾個小時。這樣一番折騰下來,鐵打的人都要垮。
池羽不說話了。
那個人又說:“你把座椅放下,睡一會兒吧。”
池羽嘴上說着沒事,可還是聽他的,把座位放下了。
他手機電量夜幾乎耗盡,一邊充着電一邊給雪具店老板打電話。店裏臨近關門時間正在清算,于老板讓他先等兩分鐘,把他挂到了忙線等待。忙線音樂是于老板最愛的張雨生,池羽就哼着歌,閉着眼睛等。
手機充電線不夠長,他就把電話暫且搭在中控臺上。可不出一分鐘,他頭一歪就陷入了沉睡中。手機從他手裏面滑落,竟然都沒能驚醒他。
于老板還在那頭叫他的名字。梁牧也單手扶把,低頭把他的手機撿起來,把電話挂掉了。
作者有話說:
*457 kHz是國際公認的雪崩救援頻率(Burton AK雪服上的457靈感也源自于此)。
*二級雪崩:雪崩分一到五級,一級基本無害,二級可掩埋、重傷人或導致死亡。三級雪崩可摧毀一輛卡車、幾棵樹木,或小型建築物(如房屋)。以此類推。
根據去年的報道,整個惠斯勒-黑梳區域3到4月份共發生四起雪崩事件,所幸無人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