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彩色

第19章 彩色

那件事之後整整一周,梁牧也都沒再聯系過池羽。

他也确實比較忙。他先是回梁建生家,陪他打了會兒牌。梁建生那天手氣不錯,走的時候,他還真的兌現承諾,約了自己的房産經紀人帶着梁牧也去看市中心給他買的那套公寓。除此之外,他還又往信封裏扔進去了一把鑰匙——他把自己平時不怎麽開的奔馳AMG頂配SUV借給梁牧也,讓他在加拿大這一兩個月開。

這號碼牌一看就是加價定制的,裏面藏着個LIANG。那是梁建生第三次中年危機時候的大手筆。梁建生愛車如愛女人,裏程都沒跑上四位數,他就看膩了。

從梁建生家裏出來以後,他又買了束花,一個人去旁邊的墓園看梁熠川,跟他說了會兒話。

周中的時候,速邁攀登的鄭成嶺就帶着幾個速邁贊助的中國攀岩運動員來了加拿大。為了方便攀登訓練,他們在斯闊米什直接租了一個多月的小木屋。幾個人也是雷厲風行,還沒倒好時差,第二天清晨就開車直奔目的地。

而梁牧也拿到車第一件事,就是去輪胎店裏換了套雪胎。随後,他也直奔斯闊米什,借了鄭成嶺個人的相機和程洋閑置不用的三腳架,先去試鏡頭。

進山之前,他還特意找了個超市買了點他印象中鐘彥雲喜歡的洋酒,可鐘彥雲竟然沒随着大部隊一起來。是鄭成嶺說,他家裏有個三歲半的娃,老婆也在外帶團,找不到人照顧,所以他要晚幾天。

梁牧也還挺詫異。他太久不跟鐘彥雲聯絡,都不知道對方居然結婚要小孩了。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別說上山滑雪,他連微信都不記得回池羽了。池羽那天晚上給他發的圖片和消息,早就被刷到了幾頁開外。

後來,還是程洋先提起來的這檔子事。他周末在家裏請幾位朋友吃早午餐,聽說梁牧也上周居然送池羽去惠斯勒救雪崩失聯的朋友,還在山腳下等了他一整夜,還很感慨為什麽這樣幫忙救急的機會自己趕不上。

梁牧也就跟他說,下次有這種事我告訴你,你上。

程洋就問他,怎麽了?

梁牧也說沒怎麽,就是沒意思。交朋友也要看緣分。

這話搞得程洋都不知道怎麽接。他就說,還好我不想跟他做朋友。我想跟做他男朋友。

梁牧也噗嗤一聲笑了。他也試圖去想池羽談戀愛是怎麽一個狀态,可他滿腦子都是那個人低着頭在自己家門口愣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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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我是他男朋友,應該會直接把門打開,把人拽進來抱抱,讓他別凍着了。可他和男朋友差着十萬八千裏,那個時候他正在一條街外面打車,還裝沒看見池羽的落魄窘境。那扇門的背後是什麽,是否有個人亮着一盞燈等他回家,他一概不知。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吧,程洋說,池羽挺不容易的。

梁牧也想到他在車上翻出來的那本有些年頭的雜志。其中內頁折了個角,是池羽和一個金發少年勾肩搭背,在特倫勃朗的山腳雪地合影留念。底下一行小字注解,全是法語,梁牧也半蒙半猜,那意思大概是,Max Willard & Yu Chi,2012年,青年自由式野雪比賽the North Face挑戰者杯,第一名和第二名。

天地一片白茫茫間,快門閃動,記錄下兩個前途無量的少年。池羽左手摟着他的競争對手兼朋友,右手伸出來,比還是那個Rock on的手勢,帶着點壞笑,挺叛逆的。

梁牧也仔細回憶了一番,這兩周陰差陽錯,跟他在一起也待了挺長時間。可無論是上課還是吃飯或者開車路上,都沒見池羽再露出過那樣的表情。真正如少年般輕松得意的,把整個世界都踩在腳底下的那種笑。

之後兩天,程洋約了和池羽去上課,沒想到,上課上到一半,池羽竟然主動問他,牧也還在加拿大嗎?

程洋說當然還在啊,還問他怎麽了。

池羽這時候打了太極過去,就說,沒事。梁牧也那天走的時候拿走了他的雪板和固定器,還拿走他後備箱一套衣服。這個說起來也太暧昧了,池羽話到嘴邊沒說出口。

程洋其實有點明白了。他估計兩個人那天上山的時候鬧了點別扭,池羽想聯系他又不敢主動聯系,梁牧也則是嫌他不把自己當朋友,懶得聯系他。

程洋就從中調和,說:他這周忙,你有事找他的話,就電話問他一下呗。

池羽嘴硬,就說沒事兒。

程洋一哂,心道,沒事兒的話你問他幹啥啊?

可他還是苦口婆心地把這番對話傳遞給梁牧也,後者想了想,他倒也沒有很介意,不做朋友不代表不繼續上課,他再學兩節課都要能夠刻滑了,當然是要繼續學下去。

他剛拿起手機想給池羽發個信息約時間,就聽見手機震動。

竟然是池羽先給他發了。

池教練醞釀了三天,終于醞釀出一個合适的借口,借着一股沖動勁兒發出來了:“對了,你板子該打蠟了。”

然後緊跟着一條:“明天拿到店裏來吧,我幫你弄。”

梁牧也就問他:“滑幾次需要打蠟?”

池羽就說:“反正差不多該到時間了。”

話說到這份上,他也不太好拒絕,就答應說明天拿去店裏。

*

因為是個工作日的下午,到店裏的時候,他看見池羽不是很忙,正靠着櫃臺喝可樂。他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梁牧也湊近了跟他打招呼,才發現他是把頭發剪短了一點,上身也穿着一件緊身的耐克長袖。

池羽平日裏總喜歡穿比自己大一號的衣服,短袖是街頭滑板風格,帽衫也都是松松垮垮的。滑雪的時候,他也都穿着保溫層的亮色薄羽絨,外面再罩上大一號的雪服,根本看不出高矮胖瘦來。如今卻不一樣,他還是穿着那條都要磨出洞的灰色系帶運動褲,可黑色的速幹面料緊身上衣讓他的好身材展露無遺。

換普通人根本不敢穿這種衣服,暴露的全是缺點。可池羽肩膀到手臂的肌肉明顯,最要命是他的腰,從寬闊的背肌一下收窄下去,顯得屁股都很翹。池羽常年在高緯度地區活動,被黑色一襯,更顯得皮膚顏色白。梁牧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們閑聊了幾句,池羽就走過來把玻璃櫃臺的側門打開,示意他進來方便說話。他還轉身把一個小牌子放在桌上了,上面寫着“十分鐘後回來”。

池羽接過把板子,放上工作臺,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一個改錐,開始擰他固定器上面的螺絲。梁牧也就站在旁邊看着。

“這周上山了麽?”池羽又問他。

“去了一次,程洋介紹了個兩朋友跟我們一起,” 梁牧也知道他想問什麽,便說:“我們出發的比較晚,就沒提前問你。“

池羽的右耳仍是光裸着,他伸手示意梁牧也站到他左手邊,好聽清他講話。

問完問題以後,他就專心幹活。池羽松螺絲極快,每個地方都蜻蜓點水般點一下,手法穩準狠,看得梁牧也眼花缭亂。

梁牧也好奇道:“這都全都要拆下來?”

“螺絲和板底接觸的地方會有個凹陷,肉眼看不見,但是一會兒塗抹上去沒法吸收。不用拆下來,擰松了就行。”

池羽又拿了一塊看起來是金屬锉子一樣的工具,開始順着板刃刮。

“平時你都自己做?”

池羽點點頭,專心修刃,走完了一圈以後用手指抵了抵,又用細锉再走了一遍。都做完以後,他才開口說:“滑大山很廢板子,比賽蠟每天滑完都應該打,刃也是每天都要修,都做習慣了。這塊板子挺新的,磨損程度還好。不過——你也碰石頭了吧。”

他用手指尖能清楚地感覺到刃上一些凹陷和突起的痕跡。好像神奇的通靈師,伸手一摸,就知道你走過哪些路。

梁牧也想到,熠川出事之後,是他整理的他在北京的全部東西,包括地下一層的儲藏室裏他的雪具。梁熠川從小到大,換板如換鞋,得有幾十副不同長度寬度性能的雪板。只是,維護雪板這種髒活累活兒,雪場有專門的師傅做。他上次有印象,還是他開着他那輛全黑的越野路虎衛士,後排座椅全放倒,拉着梁熠川和他的七八副雪板去修刃保養。

路上,他開口問梁熠川,你為什麽喜歡滑雪。

梁熠川說,為了得第一。為了想參加冬奧會。

梁牧也問他,然後呢?名次之後,奧運之後,又是什麽?

梁熠川當時被他問住了,有點難堪。後來梁牧也覺得,這樣的問題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兒來說未免太形而上,也就沒計較。為什麽去做一項運動,這問題是常問常新的,梁牧也自己覺得自己的答案在十歲、二十、三十歲各有不同。

只不過,最後幾年裏,他們中間隔了一整個太平洋,終是聚少離多。梁熠川總在跟着梁建生出國訓練和比賽,他自己一年四季的時間更是排得很滿,春夏爬山,秋冬攀登,連根針都插不進去。他也再沒有機會問出口。

得知梁熠川出事以後,他小時候青年隊的隊友過來一人拿走了一塊雪板,放到自己家裏留作紀念,給梁牧也剩下來很多單只的。去年冬天,他終于下定決心,把每塊雪板的都固定器都拆下來,找木工定制了一個架子,在儲物室裏,把各色單只雪板拼成一面牆。他希望他的世界永遠是彩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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