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Delirium Drive

第32章 Delirium Drive

臨出發之前,池羽偏讓梁牧也換自己的車開。他最好可以說完該說的話,懇求他的原諒,或者接受他的譴責。之後,就立刻開車離開,從對方生命中永久消失。總之是體面地,至少完整地,給一切劃上個句號。

看梁牧也不願同意,他才緊張地開始羅列原因。比如自己車上東西多,以備不時之需。又比如,雪實在大的話,可以在睡袋裏面打撲克。

梁牧也當時就想,他不知道池羽那小腦袋裏成天都做的是什麽夢,是太把他當正人君子,還是根本沒把他當正常男人看。要真把他跟池羽擱在一個睡袋裏,池羽再把衣服一脫,誰他媽還能想着打撲克。可今天是冠軍說了算,池羽難得有一天點名了想要什麽,就這一天,他想成全他。

于是,他在七號停車場換了池羽的車,把自己的雪板包和塞得鼓鼓囊囊的書包也丢進他的後備箱。

大雪裏面,深紅色的漢蘭達緊貼着墨綠的奔馳AMG,上面都疊了像糖霜般的一層白,紅紅綠綠的像個遲來的聖誕節。

Villagers是山腳一家五星級豪華度假酒店自帶的體育酒吧。正好趕上長周末,酒店爆滿,酒吧也熱鬧非凡。倆人進了門擡頭一看,酒吧的4K液晶屏上正開始轉播今天在黑梳山這邊的野雪自由式比賽,還正好是單板組的。

得了,梁牧也本來還想着,這回逮着他一個人出來吃飯喝酒,可以再聊聊天。這下可好,估計徹底沒戲了。

如他所料,池羽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又有點悶。他點了兩杯啤酒,飯還沒端上來,他就擡頭看比賽,低頭喝酒,自己一個人先幹了一瓶。一個人喝也沒意思,池羽就問他:“你是戒酒了?這特殊場合,我能……也請你一杯嗎。”

梁牧也剛想出言拒絕,可想到今天就好像池羽的生日一樣,他又轉而答應。他把酒單轉過來,朝着池羽那邊,指了指獨家雞尾酒那一欄。滑雪勝地的酒吧也很有特色,每一款雞尾酒都是根據雪道的名字命名的。

“你幫我選吧,就一杯。”

池羽認真地把酒單讀了兩遍,然後才伸手叫來侍應生。新的侍應生來了以後,又管他要了一次身份證明,對着光研究好久,還問他:“你真是96年的?”

面對面的座位沒了,他倆被安排在一個靠窗的角落,并排坐在轉角的皮沙發上面。梁牧也顧忌他的右胳膊,就特意坐在他左手邊。他乖乖等着被查ID的功夫,梁牧也就擡頭看他的側臉。

池羽的黑發被雪打得微濕,自來卷得更明顯,從側面順着發旋兒分了縫,又被他抓亂了,看上去好像做了個天然造型似的。若不看那道傷疤,他側臉線條幹淨利落,臉頰大概是因為之前滑高山的是偶被曬得太多,有了點點曬斑,看着特別像雀斑。如果好好打理一下,再經常開口笑笑的話,也能算個溫柔款的帥哥。只是,估計他到了三十歲,去哪兒喝個酒還會被查ID。

電視屏幕上閃過一抹橙色,梁牧也輕輕捅他胳膊,示意他擡頭看。

正是下午他比賽時候的轉播錄像。大屏幕把他姓名年齡都打在了上面,池羽靈機一動,讓侍應生也擡頭看:“我真是96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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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低頭确認,确實沒錯,看來眼前人是本尊,驚訝得長大了嘴巴:“你是今天——”

池羽這才開口,給梁牧也點上那杯酒:“Delirium Drive。”

狂喜、亢奮至迷失自我之路。

等酒單被收走了,梁牧也才開口問:“有什麽特別之處嗎?伏特加,青檸,蔓越莓果汁……”他看着底下列出的成分表。其實是傳統雞尾酒“大都會“的一個twist,淡紅色的蔓越莓汁沉到杯底,确實像一場霧蒙蒙的日出。倒也挺合他口味。

池羽卻是說:“高逸知道,這是班夫sunshine最陡的一條道。我的最愛,野雪天堂。”

梁牧也就笑了。果然,這答案跟酒沒半點關系,實在是太像面前這個人會做出的事情了。

池羽白天的時候沒親自看比賽,這會兒眼睛像是黏在了屏幕上一樣。唯一一次被打斷,就是一個小哥溜過來問池羽問題。

酒吧人聲嘈雜,他第一遍沒聽清楚,從外套口袋裏面掏出來助聽器戴上,又讓他重複了一遍問題。小哥應該是看到了池羽和侍應生的那段交流,把他給認出來了,在問他能否簽名合影。

池羽遲疑了一下,下意識擡頭看梁牧也,詢問的目光。

梁牧也笑着說:“看你。”

池羽就答應了。滑雪勝地的酒店也都是滑雪發燒友,那位小哥是代表整個桌子的人來問的,過了沒一會兒,五六個人都挨個拿着自己的頭盔排隊找他簽名。池羽右手動不了,拿着馬克筆還在猶豫。

最後,他擡起頭,老實交代說:“抱歉,沒怎麽練習過,字可能不太好看。”然後歪歪扭扭簽下自己的名字。

有的人沒帶頭盔,讓他簽在白T恤上,最後一位更有意思,直接捋起了袖子讓他簽胳膊上,說乘這個好運,明天也要去野雪跳崖。幾個年輕人全程都叽叽喳喳地問他問題,說他怎麽會做720,飛起來那一刻是什麽感覺,問他右手怎麽受傷了,還會不會再去X Games,今天感覺比賽如何等等。

而池羽惜字如金,除了囑咐那個說要跳崖的小哥注意安全,大部分的回答只有一兩個單詞。不了解的人可能覺得他高冷,其實只不過是因為他在用左手寫字,得全神貫注,生怕寫錯了。

等簽完了名,幾位粉絲還求他合照,池羽不會拒絕,卻是把身邊人給賣了出去。幾個人誰都不想站在畫框外面,梁牧也只好站起來幫他們拍照。

“麻煩您幫忙注意一下光線——”手機的主人還囑咐他。

他也覺得這事情挺好笑,他是“吝惜膠卷”的那種攝影師,他按動快門一次的價值如果可以按錢算,不說值上萬也得有上千,如今在這裏舉着迷弟的手機當路人,給紅花當綠葉。可他還挺樂意。

無論是陪他去急救站,昨天晚上送他回家,還是今天早上再接他,梁牧也都覺得自己做得夠多了。可他還是為了眼前這個人,一次次地打破底線。若刨根問底,或許是出于一種補償的心态。可能之前見多了圈子裏二十出頭肆意揮霍天賦和資本的人,他初見池羽時,對他的論斷難免先入為主,有失偏頗。

如今看來,池羽這一路走來,一定是失意多于得意,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可付出确實是有回報,他有天賦不假,可也從不輕視比賽,就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是昨天在相機屏幕前反複研究路線時的他,也是今天取得成績之後被掌聲和贊許聲包圍時的他,前前後後,始終如一。

大浪淘沙,留下真心,像沉默的金子一樣,在角落裏閃着光。

等送走了幾個迷弟,梁牧也才開口,在他耳邊說:“你也給我簽一個。”

池羽剛剛都應付得很好,被他這一句話打得措手不及。“怎麽……”他側過頭來,看見梁牧也眼睛中帶笑,才說:“你開玩笑的?”

梁牧也當然是逗他。可見他問,卻又改了口:“我認真的。”

“那……也簽你胳膊上?”

“來。”沒想到他敢說,梁牧也就敢應,還真就把手臂伸出來,挽起了袖子。

池羽這才下定決心,來就來,誰怕誰。馬克筆被小哥拿走了,只剩下一支劣質圓珠筆。池羽用了十足手勁兒下筆,圓珠筆紮得肉很癢,梁牧也就把小臂攥緊,僅僅屬于攀登者的手臂上,露出了麥色的線條。

他沒有西化的英文名,一向是簽自己的中文名。他名字也好簽,一筆從頭連到尾,像是在畫圈圈。

“你名字挺好聽的。”梁牧也打破沉默。

池羽這時候才說:“是我媽媽起的。我爸不喜歡,想讓我改名。我沒同意。”

這還是梁牧也第一次聽他主動說起來自己的家庭。他就問:“今天比賽的事情,他們知道嗎?”

池羽答得很平靜,也坦誠:“跟我媽媽從來沒有聯系過。我爸……過兩天再跟他說吧。”

片刻後,他把那杯雞尾酒又往梁牧也那邊推了推,岔開話題:“你再喝點。”

梁牧也從不催他逼他,他說話做事都講究順其自然,就揀着他喜歡的話題聊:“你也跟我講講,出發那一刻,是什麽感覺。”

池羽歪着頭思考,許久之後,他說:“像擁抱地心引力。”

要主動去擁抱下降,擁抱墜落,擁抱不确定。

“今天這一趟感覺特別好,像是我受傷之前,在美國站最後那次比賽。站在山頂那一刻,第一步一滑出來,我就知道有了。”

“我聽高逸說,這只是今年第一戰?”梁牧也繼續問。

“嗯,這算是編外的比賽,不算積分。之後才是FWT的挑戰賽,然後是資格賽,過關升級,”池羽的語氣中也充滿了期待,“看看今年能走到哪。”

梁牧也看他心情變好一點了,就接着問:“從頭到尾,都堅持要做720?”

池羽思考了一下,才說:“也有判斷地形條件,今天的條件也沒有大家說得那麽差。只是,如果不試着做的話,我腦子會一直想着。比一場是一場,每場比賽都很重要,不計分的也是。”

梁牧也接着他的話道:“遺憾比失敗更可怕。”

池羽擡起眼睛,心裏震了一下。賽後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一直覺得梁牧也有着一雙新聞工作者一樣的眼睛,看人很深。哪怕隔着兩層鏡片,都能夠看破他的萬千思緒,甚至看穿一切真相。

他扭過頭,答道:“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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