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主場

第31章 主場

單板組還剩最後幾位選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比賽上,沒有人注意到那個橙色外套悄悄滑走了。高逸的情緒還有點沒平複過來,斷斷續續在給梁牧也講當年池羽在班夫一個人訓練的時候有多麽不容易。

梁牧也斷斷續續地聽着,可他有點分神。

剛才他問完那句話以後,池羽也沒回答,就繼續這麽看他。他沒戴雪鏡,梁牧也就也把自己的雪鏡摘下來,他們短暫地對視了一秒。

他未曾祝賀他,池羽也沒多說那些感謝的話。可他們都感覺到了,有一種比興奮和喜悅更加巨大而難以名狀的情緒,在咫尺之間共振。

可随後,池羽的表情就變了。他迅速把他推開,然後轉頭,按部就班地去媒體區域接受采訪。

老天跟所有選手都開了個大大的玩笑,是到了比賽快要結束的時候,雪卻越下越大,大有暴雪的趨勢。主辦方一看這天氣狀況,直接把頒獎挪到了室內進行。

池羽以平均分87.25獲得當天男子單板組自由式野雪挑戰賽的冠軍。Max的表現其實也無懈可擊,只是任何比賽都會獎賞敢冒更大的險的人。他屈居第二。

頒獎儀式上,曾是加拿大冬奧委員會一員的一名傳奇奧運滑雪運動員出場,将金銀銅三色獎杯頒發給前三名的選手。由于是環保基金會組織的挑戰賽,這獎杯也都是由海洋塑料回收再利用的特殊纖維材料制成的,呈一座雪山形狀,上面刻着賽會logo。

這位頒獎的傳奇滑手,正是Max的父親。

這時候,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現了。主辦方連着叫了三遍池羽的名字,都找不到他人。

Max平靜的臉上也浮起了一點波瀾。大概是覺得兩個人站在第二第三名的臺子上幹等太尴尬,他小聲對旁邊的父親說,“他這也……太幼稚了。”

在他看來,前半程打破常規,不來看他比賽,用Team T的刻字雪板參賽,打敗了他還不來領獎,這就是赤裸裸的挑釁。

高逸在旁邊實在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站出來對頒獎嘉賓解釋說,池羽昨天訓練的時候手臂骨折了,他先滑下去,要趕在急救站關門前打石膏。

Max這才有點愣神。

老爺子一聽,便通情達理地,把屬于池羽的獎杯頒給了代他領獎的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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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儀式結束了,梁牧也才得空,問同樣去過很多次急救站的高逸:“急救站真五點就關門?”

高逸當然聽出來他的畫外音:“誰知道呢。說實話,有時候池羽腦子裏想的是什麽,我真猜不到。”

“他倆原來……”

“我不太清楚來龍去脈,”高逸說,“總之,不是和平分手。池羽估計是不想看見他吧,之前都沒來看比賽。”

梁牧也想到那天和他在拉面店偶遇的那個棕發男人,看起來就是這位前任的朋友。那時候,他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

比賽結束後,高逸和向薇薇先一步下山。他之前大腿骨折,已經連續兩天沒有乖乖在床上躺着休息了,今天還站了那麽長時間。太陽落山後,天氣很冷,他現在已經覺得傷處隐隐作痛。

走之前,高逸只好把獎杯給梁牧也代為轉交。走之前,高逸之前那波情緒還沒過去,想到了池羽昨天電話裏說的事,突然一把拉住了他,說:“牧也,無論之後發生什麽,你可得對我們小羽好點啊。”

梁牧也聽得有點莫名其妙,開口就想否認:“我們沒……”

向薇薇掐了他好的那邊大腿一下,趕緊說:“是說把他安全送到家,就靠你了。”

梁牧也這才點點頭。

*

池羽人生中第一次這麽謹遵醫囑,在急救站關門前的二十分鐘,磨磨蹭蹭地走進了門,先花了三分鐘,把硬得發疼的雪鞋鞋帶一點點解開,又按照流程登記,然後進門等着醫生。

都坐在簡陋的由防水布分隔的診室裏了,他心跳仍然很快。

當然不是因為比賽。他對自己的體能很清楚,三分多鐘賽道,十分鐘的寒暄照相,采訪他沒說兩句話,再加上二十分鐘的輕松下山路,要放平常,他心率早就回複了。

這事也是寸,梁牧也問他之前,他覺得身體感覺奇好無比,輕快自如。他早上是帶了醫生開的處方止痛藥出來,但是出于對副作用的擔憂,根本沒吃。之前在旁邊熱身的時候,更是全身心都被對于比賽的緊張和期待所占據。他甚至覺得,過兩天再拍個X光都能看到骨頭裂縫自己合上了。可他非得來這麽一句。問完以後,池羽就覺得胳膊生疼,比昨天更甚。

昨天晚上,比賽前夜,他一反常态地失眠了。之前努力壓抑兩天的情緒突然一股腦冒了出來,完全控制不住。

晚上十點的時候,高逸給他傳了當天訓練的幾個高清視頻。其實他也知道,錄視頻不過是為了當場複盤路線,他路線都敲定了,也就沒有再仔細研究的必要。可挂了他的電話以後,池羽還是從車裏把他的筆記本電腦抱了出來,打開了那最後一個視頻。

畫面清晰,取景合适,絲毫沒有抖動,一路跟拍到他下山。這視頻明顯是梁牧也接手之後拍的。

雪板回落到地平線,可拍攝卻沒有停止,鏡頭仍然在跟着他走,一直拍到他走到高逸身邊,摘下雪鏡跟他交流。似乎那趟表現還不錯,自己還看了鏡頭一眼,毫無意識地笑了一下。他竟然完全沒有印象。

他想到生日那天晚上,梁牧也就對着他拍。非要拍到他笑。那張照片,池羽沒管他要,他一點也不想看到。只覺得看到了,也不像自己,不是自己。

但凡那個人少看他一眼,少幫他一次,少說那麽一句話,他或許都可以正常處理。可他總是這樣,有萬千方法面對世界上所有的堅硬和寒冷,卻在一點點好意面前,輕易地潰了堤。

從診室出來以後,池羽低頭剛走沒兩步,就迎面撞上個熒光綠夾克。池羽瞬間撤回半步,驚訝地發現,竟然是三年多沒見的Max Willard。

金發青年摘了頭盔,戴了一頂加拿大國旗顏色的紅白楓葉毛線帽,帽子頂上都是雪,金發從帽子鑽出來。

他看到池羽第一句話,不是祝賀,也不是關心,竟然是:“你為什麽把主場改成惠斯勒。”

當年,與其說十二三歲的池羽在特倫勃朗的自由式滑雪集訓營練滑雪,不如說他執着于和Max争第一。他倆從小争到大,從大跳臺争到小樹林,從山頂上又争到了山腳的帳篷裏。這第一名争着争着就變了味兒,從“我一定要打敗他”,到“只能是我打敗他”,從男孩的游戲變成了男人的游戲。池羽覺得最後還是自己贏了,因為他得到了想要的人。

可世界上哪有永遠的贏家。如今,最沒資格跟他提起從前的,就是眼前這個人。池羽本來還皺着眉,一聽他問這個,竟然笑了。

“我這兩年都在這邊訓練,有什麽問題嗎。”

“我們都是在特倫勃朗……”

“IFSA又沒規定主場怎麽選,如果認真說得話,我的主場應該是我爸後院的那個山坡。”

Max大概沒想到他答得那麽順暢,被他噎得只能換了話題,“你應該來領獎的。”

池羽舉了舉打好石膏和三角吊巾的胳膊肘,意為答複。

Max才問他胳膊傷得怎麽樣。這回池羽沒心情答了,他敷衍兩句就要往急救站外面走,這時候Max才伸手攔他。

這一伸手還碰到了池羽剛剛打着石膏的胳膊,他不僅是胳膊疼了,腦袋都開始疼。

“對不起,對不起。”Max連連道歉。也不只是對這件事。

“我……只是想說,我很久沒再賽場上看到你,我覺得可惜。我不希望你繼續錯過機會,今天看到你滑這一趟,我也很為你開心。你應該來領獎的。我是這個意思。我也希望我們可以……往前看,再繼續做朋友。以後比賽,總能遇上。”

“你……”池羽聽他這麽一說,不但頭疼胳膊疼,心裏還有一股無名火開始燒。他張了張嘴,都沒說出話來。

Max誤讀了他的反應,還在繼續說:“Ryan跟我說他前兩天吃飯遇上你了。他最近兩年都在給Rossignol拍年度宣傳電影,如果你想……”

他聲音不大,卻挺堅定:“我不需要。”

池羽從急救站出來的時候,惠斯勒早已關山。就這一會兒功夫,雪早已下成白茫茫一片,把路牌都覆蓋得嚴嚴實實。他匆匆忙忙低着頭走路,只聽見旁邊短促的喇叭滴滴聲。

急救站的停車場幾乎是空的,只有一輛墨綠色的奔馳AMG趴在出口旁邊,正打着雙閃等他。

他認出來了,車牌裏面有個LIANG,是梁牧也的車。

梁牧也也不怕大雪,下車走到副駕這邊,依舊是親手把車門給他拉開,又幫他把雪板和頭盔都裝好,最後自己才上了車。

車門一震,池羽披着的橙色外套也從肩膀滑了下來。石膏是直接打在胳膊上的,他套不上比賽時候穿的緊身的衣服,就這麽光着膀子披着外套走出來的。即使他這麽抗凍的人,也是冷得一哆嗦。

“你……”梁牧也都沒忍心再說他,就把身上的黑色帽衫脫下來給他,自己只穿一件打底速幹衣,“這個能套上嗎。”

池羽悶着頭把衣服套上,然後幹巴巴地說了句謝謝。剛剛被Max突襲了那麽一下,他情緒還是有點煩悶,話也不太多。

梁牧也早就習慣了這樣,他倒挺輕松,把車暖風開到最大,導航設置好,才問他:“感覺怎麽樣。剛剛滑爽了嗎?”

說起了比賽,他的神采才恢複了一些。

梁牧也就低頭看導航,池羽開口:“我有件事……”

還沒等說完,他被梁牧也打斷:“稍等一下。你看看這是怎麽回事。”

導航地圖上,原本開到市區兩小時內的車程變成了三個半小時,最近的一段公路完全呈一片紅。

池羽也掏出自己的手機劃來劃去,然後也說:“高速上出車禍了,前面說完全堵死。”

梁牧也趁着出停車場,一看自己加的這幾個群,自然也看到了同樣的消息。一輛車沒有雪胎導致側滑,撞上欄杆之後和對面的車迎頭撞上,又導致連環追尾。高速整個封路,等警察和拖車過來拖走嚴重損毀的車輛,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現在雪下的大,天氣條件和路況都極為糟糕,海天公路上又全是滑完雪回家的人。池羽想到幾年前自己經歷過的事情,臉色也不太好看,很久都沒說出話來。

梁牧也沒注意到,但他已經拿出了個解決方案:“這樣,我朋友在斯闊米什那邊租了個屋子,要不我們先開到那兒,待會兒再看情況。”

池羽搖了搖頭:“出事的路段還要靠北,我們開不到的。稍等,讓我聯系一下。”

言罷,他發了幾條信息給朋友,不一會兒就收到回複。

高逸和向薇薇說,你們先別過來,他們早走的人正堵在路中間呢,絲毫不動。

梁牧也一看,倒也沒有太焦慮,反倒給出了個B方案:“那我們索性別着急了,”他拍了拍池羽的左肩膀,沒受傷的那只手臂,“我們先吃飯呗。得了冠軍,怎麽也得慶祝一下。”

池羽回過頭,便對上他笑意盎然的一雙眼。梁牧也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他只覺得被看得臉都發燙,只好點點頭默許:“可以。那……去Villagers吧。”

他有種預感,今夜他似乎有種魔法,可以颠倒黑白,翻雲覆雨。在車裏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黑梳山頂,可以讓衆生臣服于自己刃下,可以實現所有夢想,可以讓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哪怕就這一刻。

實話還是要說,可他努力了那麽久,付出了這麽多,或許可以偷得這片刻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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