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前夜
第46章 前夜
大賽前夜。
惠斯勒的這場FWT資格賽選的場地,好巧不巧,正是在藍寶石碗。就是上個月高逸出事的地方。池羽怕他有心理陰影,根本就沒問他建議。他找了別人幫忙錄像,存在手機裏。
這次,黑梳山各個寶石碗都迎來了二十英尺左右的新雪,能見度差,可雪非常好,幹而松軟。
和鑽石碗那次挑戰賽的雪況不同,這一場比賽有兩個難點,如何在入碗池處控制速度,還有如何處理高速滑行帶起來的流雪。
池羽這幾天都在閉關訓練。他準備重現當年在考貝特走廊的表現,直接翻個跟頭進入藍寶石碗陡峭而狹窄的入口,然後迅速轉變方向,逃離落地帶起來的流雪,清出新的一條道,再找個石頭做一個360抓板,最後高速流暢連貫地滑到終點結束。
這兩天斷斷續續一直在下新雪,所以對落地的容錯率較高。看過天氣預報後,池羽選擇花較少的時間練空中技巧,而多數時間花在陡坡的粉雪滑行。粉雪滑行是高表現滑行中最累的一種,因為要把重心後移,所以很費左腿。自由式滑手的正反腳滑行都要精通,周五本來是他的“反腳練習日”,他給自己下了規定,一周至少一天只滑左腳在前。可為了避免左腿太過疲勞導致受傷,他又臨時改了計劃。
晚上回到家,他脫掉濕透了的緊身褲,總會盯着他左腳那道愈合的傷疤看。他左腿的耐久力還是不如主力腿,一天下來,難免酸痛疲倦。可也許一切都是心理作用罷了。也許,從醫學角度講,他的左腳早就恢複了。
梁牧也這人很奇怪,他好像很喜歡這道傷疤,他總是在做愛的時候,擡起自己的腳踝骨,低頭舔吻那裏——或者是自己的左眼旁邊那道小口子。比如昨天晚上……
早些時候,梁牧也打電話來告訴他,他買了回國的機票,就在下周二。池羽口氣淡定,問他需不需要送。梁牧也好像驚訝于他的平靜,沉默半晌後才說,沒事,不用。
池羽便說,那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吧。可他說的不是請吃飯,而是約會。
池羽說,我想和你約會,明天晚上可以不可以。
他不知道他當時怎麽想的,大概就此一晚,之後所擁有的一切都要消失。他突然就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
梁牧也似乎也沒想到他這麽直接,剛開口說明天晚上他有安排,不好調整,又意識到聽起來太像是婉拒。他便直接說了好。
好,那要不就今天晚上吧。當時他的聲音中還有笑意。
池羽說,那就今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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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期間,他們聊了很尋常的事情,斯闊米什小分隊最近的線路,黃鶴又鬧了什麽糗事,梁牧也給他看鐘樂樂的可愛照片,而池羽則把這兩天訓練的視頻放給他看。
“這條線路看着沒問題,”梁牧也笑着說,“我看什麽都覺得挺好的。我相信你。明天看情況吧,如果你看到有更好的線,也可以随機應變,對吧。”
池羽就點點頭。
“明天我要要去老鄭那兒收器材,沒法去看了。等你回來,再一起吃飯吧。這回我請你。”他挺輕松地說。
可再相見時會發生什麽,這個劇本在池羽腦海中已經推演無數次。
飯吃完了,池羽拖了半天,拖到半個屋子的人都已經離席,終于才擡手叫人結賬。而梁牧也大概覺得還有下一次,沒跟他争搶。
只是走出餐廳那一刻,梁牧也很自然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和雪夜在停車場飛奔那次一樣,也不是手指交疊的那種牽手,而是幾根指頭牢牢捏着他手腕。他好像很喜歡這樣。
池羽下意識地如觸電一般,縮回手臂。梁牧也便站定,在街燈底下看着他,認真道:“不是說約會。”
池羽就又把手伸出來。從餐廳到停車場有十分鐘的路,他們就以這個別扭的姿勢,牽了十分鐘的手。
池羽對着家庭健身房的鏡子沉默一陣,臉頰發燙。他去年給健身房添了一面全身鏡,方便訓練,那應該是他整個家裏面最好的一件東西。他倆從餐廳回來,就是在這裏做的,夜光映着兩個人交疊着的光裸和健美的軀體,好像生來就為對方而作。
這一個月,他們做愛的時間地點早已經數不清楚,可梁牧也最喜歡的地方,其實還是池羽家。他最喜歡把他按在那一面雪板牆上做。頂燈滅着,紅紅綠綠的板花映出一整個世界,那是池羽的世界,而他在最中心。
他單手撐着牆,脊背彎成漂亮又堅韌的弧度。落地鏡子放在一端,梁牧也總讓池羽看着,看着他自己雙股由白到紅,沒幾分鐘就熟透,看情欲升騰,硬挺的性器在身體裏面反複進出。直到他感覺上來,渴望更深更狠的撞擊,站也站不住。
池羽總是看一眼就不忍在看。鏡中人虛情假意,貪婪而不止餍足。無論多少次,他總還是驚異于自己靈魂深處這一副可憎的面孔。
想到這裏,他自暴自棄地脫下衣服,打算去浴室放水沖冷水澡。
*
梁牧也第二天晚上确實有事,也确實不好輕易調整。他約好了和父親一起去看梁熠川。
梁熠川的骨灰分成兩份,加拿大和國內各葬一份,像他原來有兩個家一樣。在加拿大的葬址,梁建生選了自己住處附近一個陵園,四周環繞的全是綠色植被,蓊蓊郁郁,生機盎然。從梁建生的大房子一側的窗戶遠眺,就能看到這篇綠地。梁建生當時說,這樣我每天早上都可以看見他。
回程路上,天氣依舊陰沉,兩人之間也格外沉默。明明三年都沒有一起談論熠川的離去,如今有了這個機會,又誰也不說話了。
梁建生最先打破沉默。他嘆口氣,說:“太可惜了。如果是在山上出意外,我甚至都不會……“
梁牧也沒說話。
“他為什麽非要參加那個比賽。又不積分,就是什麽慈善賽。”
梁牧也聽到這裏,才突然有點反應:“您說是什麽比賽?”
“一個什麽環保組織的慈善賽吧,名字我不太記得了,我也經常去訓練營,都沒怎麽聽人說過,我甚至……”
梁牧也直接打斷了他:“WinterLasts?環保基金會組織的自由式挑戰賽?”
梁建生沒想到他會知道,點點頭表示肯定。“這你怎麽都知道。”
實在是有點巧。應該是巧合吧,梁牧也想,加拿大本來也沒多少正賽之外的自由式挑戰賽。
“嗯,我朋友今年也參加了。今年……是在惠斯勒。”
梁建生斜過眼看着他,半晌他說:“你那個小男朋友?”
梁牧也想到,應該是上個月他發和池羽在“七號天堂”頂上的那張合照,挺正常一張照片,沒想着瞞着誰,梁建生自然也看到了。只是心裏有鬼的人,怎麽看都能看出鬼來。
“不是什麽小男朋友。”他籠統地說了一句。
“你自己的事,你管好就行。”涉及到他性取向的問題,梁建生态度也不太好。
他立刻說:“我一直都管得挺好。”
梁建生沒有直接回應,就是說:“如果熠川還在……”
“如果他還在,就怎麽樣?您就有個正常的兒子?”
十九歲他跟全家人出櫃,那時候就換得梁建生一句“走出這個家門,你就不是我兒子”。梁牧也當年脾氣也硬,當然是擡腿跨出了那個家門,沒管梁建生要一分錢。可是熠川出事之後,種種外力作用之下,他們的關系又有所緩和。
到今天,梁牧也忍了三年的話,終于要忍不住,他全都說了出來:“為什麽熠川去偷偷參加比賽,您真的不知道原因嗎。他一直想要您一句表揚,要您的認可。您是為了他遺憾,還是為了自己遺憾?”
梁建生被他說得臉色鐵青。“他自己喜歡滑雪,他是自己想的。”
梁牧也都笑了,他說:“您騙得過自己就行。我也見過為自己滑的人。熠川當年,不是這樣的。至少不全是。”
他說話很沖,梁建生語氣也不善,也口不擇言地說:“又是你那個小男朋友。”
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梁牧也在零度以下的天氣裏把車窗搖下來一個小縫。他只覺得要窒息。
他是今天才突然覺得,自己以善意出發,所做的這些努力是徒勞無效的。他以為是自己可憐梁建生,其實對方從頭到尾,根本沒有接受過、正視過他。對于梁熠川的死亡,梁建生自我欺騙的樣子很可笑。可對于梁建生的态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自我欺騙。
“別這麽不尊重人,”梁牧也說,“說出來您可能不信,但是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人。不愛財,不愛名聲,就愛滑雪。認識他這麽幾周,我第一次有想重新開始拍點什麽東西。我甚至寫了策劃書……”梁建生一直苦惱于自己退出戶外攝影這個圈子,梁牧也一直知道怎麽戳他痛處。
可梁建生卻沒聽下去,他打斷梁牧也,直接問他道:“你說他叫什麽?”
梁牧也完全沒有意識,就又重複了一遍:“池羽。羽毛的羽。前兩天WinterLasts挑戰賽,他還得了冠軍。”
車開到了家門口。梁建生自顧自拉門下車了,梁牧也不太能理解他奇怪的反應,還在十分肯定地說:“我有我的計劃,您怎麽想是您自己的事兒。接受或者不接受,我都無所謂。”
梁建生突然轉過頭,對他說:“梁牧也,你确定你了解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