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White Moment

第47章 White Moment

這回,輪到了梁牧也愣住。一個可怕的想法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當年熠川是怎麽去的雷佛斯托克,你知道嗎?”

“不可能。”梁牧也一概否決。他們認識了快兩個月……

梁建生走近自己辦公室,而梁牧也一反常态,一直緊緊跟着他:“您把話說明白點。”

梁建生從第三個抽屜裏拿出一沓文件,直接甩在了桌子上:“你自己看。” 他也是太了解自己兒子,知道他若不看到點證據的話,肯定會開口說他污蔑。

是律師起草的某個民事訴訟的memo,全是英文。

“三年前,就是他背着我,夜裏開車帶熠川去比賽。”

梁建生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不像是面對家人,倒像是面對下屬。

可梁牧也顧不得細看他神态。他只是攥着那張紙,努力掃讀關鍵信息,許久都沒答話。

梁建生乘勝追擊:“你還說他不愛錢,也不問問是誰爸當時拉着我要共同提出民事訴訟,索要賠償,說他兒子需要醫療費。我說我兒子人都沒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所以才有了眼前這個文件。當然,最後梁建生是拒絕了并案,自己找金牌律師單獨起訴,這張紙就沒有用了。肇事司機獲得了刑事判罰,除此之外,梁家在民事法庭輕松勝訴,又單獨獲得了一筆不小的賠償金。

“你當時……為什麽沒告訴我?”

“肇事者又不是他。追究,也沒有用。沒有法律意義。”

梁牧也拿着那一沓紙,轉頭就走出了梁建生的房子。說走也不太确切,應該是跑出去的。

車門關上,他才獲得些許喘息的空間,靜下心來,把那幾張紙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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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情提要上面寫着2015年1月17日,卡爾加裏發生的重大交通事故。

這個日子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對面那輛車的司機,肇事者的名字,他當然也認得。

只是原告那欄,梁熠川的名字和池羽的名字并排站在一起。拼寫都有些相似,活像一場笑話。

梁牧也握着方向盤的手都有點抖。他幾年沒有感受到這種情緒了,深呼吸幾口之後,手臂才恢複正常。

他這才發動汽車,直奔池羽家。

好像當時隔着一截電話線聽到梁熠川發生意外那時候。韓知夏當場悲痛欲絕,差點沒趕上當晚的飛機。而梁牧也之所以能夠讓理智占上風,還開車親自去機場,無外乎是一種力量主宰着他。

不是悲傷,也不是遺憾,而是不相信。他要親眼看到,親口聽到池羽說,當年那個人是他。

從海港城開到池羽家,車程不過十八分鐘。他最近幾周也開過數次,每次的心情都略有不同,可總還是輕松和期冀占上風。可這十八分鐘裏,他确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兩個月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回顧了一遍。之前的一幕幕在他腦子裏面按時間順序閃回。

認識後屢次不回信息逃避,對自己忽冷忽熱的反應。當時他們的關系談不上多親近,梁牧也一直把他的情緒起伏歸結于大賽前的心理緊張。在斯闊米什那一晚,自己掏心掏肺跟他說心裏話,當時池羽反應那麽大,現在看來,一切都可以解釋了。

你說你弟弟也是滑雪的。當年,是發生什麽了嗎。是你弟弟在開車?你知道開車的人是誰嗎?他後來怎麽樣了。

他明明知道所有的答案,也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以說出口。

這兩個月以來的很多瞬間,他都以為在這雪山中找到慰藉,他以為這是一切的答案,他終于可以撫平過去的傷痕向前看,也終于可以在重新信任另外一個靈魂,與其共同探索一部分未知世界。時隔多年,他也終于有了“再拍點什麽留下來”的沖動。可僅僅是他以為。

他被一個自己以為像白紙一樣簡單、純粹、一塵不染的人欺騙得徹徹底底。而揭開這層遮羞布的人,還偏偏是梁建生。

等到池羽家門口的時候,一輛開着遠光燈的車飛速從側面駛來,完全忽視了路标。梁牧也突然想,這是不是一場噩夢,他可以随着撞擊也醒過來。然後給池羽打電話,笑着跟他說,你知道麽,我做了個好奇怪的夢。看到我爸的那一刻,我就應該醒過來的。

然而不是。那輛車絲毫未減速,是梁牧也先踩了一腳油門率先通過路口,鳴笛聲刺耳。他堪堪逃過一劫。

右前方就是池羽租住的半地下,紅色的漢蘭達也在街上趴着窩。梁牧也在停車熄火那一刻,呼吸還未平複。他按程序關窗,鎖車,确認泊車妥當,才走到了池羽門前。

窗簾沒拉上,他透過半地下的窗戶,看見客廳是有人。晚上十點鐘,池羽一個人在家,還沒有睡覺。

他照例只穿一件短袖T恤和灰色運動褲,把白天找人錄的他選擇的路線用投影儀投到有雪板的那一扇牆壁上,正戴着大號耳機,閉着眼睛在複習動作。

他想象自己在黑梳山頂,從閘機開啓——在山頂做後空翻入池,注意重心,落地靠後。随後粉雪高速滑行,注意左腳施力方向,前兩個彎的速度控制。然後在右側大石頭上做360抓板。注意起跳時機。最後,跳完所有的動作,就是表演的時刻。他閉着眼睛,額頭微微出汗,終于是露出一點細微的笑容。

梁牧也站在門口,聲控開關堪堪亮。電池壽命仿佛走到盡頭,這次的光比之前又弱了些。他擡起手,卻沒有叩門。

他向來是行事果斷的人,從不靠拖延和逃避來解決問題。可就今天,就這麽一晚上,他期望明天永遠也不要來,希望他們彼此都活在一場幻夢裏。

池羽還是他眼中最好的大山滑手,而他還是會在街燈底下牽住他的手。

他轉身走了。

*

第二天,天氣多雲。

和前一天相比起來,唯一的區別大概是,強降雪使碗池底部的雪厚了些,光是雪就堆出來一個如U型池一般的天然的小峭壁。

高逸曾經摸着胸口,非常客觀地說過,池羽是最具有觀賞性的野雪自由式滑手之一。單板比雙板更加考驗平衡性,在這樣的野雪賽事裏面,同樣一片大山,雙板運動員可以做出來的空中技巧的難度系數和炫目程度一般遠高于單板的。FWT往年最耀眼的時刻,也幾乎是被雙板壟斷,比如30米斷崖後空翻,雙後空翻,Sreamin’ Seaman 360(交叉雙腿平轉360)。池羽的出現,從他十七歲在考貝特走廊技驚四座開始,就是在打破常規。

他畢竟是玩兒公園和坡障自由式起家的,只是他自己喜歡無拘無束滑大山,才選擇了這樣的比賽。他把他出色的公園技巧和對大山的經驗和了解高度結合,才形成了今天這種“如何在A點到B點間塞進去更多技巧”的鮮明個人風格。他的空中技巧騰空高,漂亮幹淨,成功率高,很受觀衆喜歡。

他曾經是Big Air(大跳臺)冠軍,到今天仍是大山野雪裏面的big air(大型空中技巧)之王。

在滑大山的這幫人裏面流傳着一個說法,就是有那麽屈指可數的幾條線,滑完以後讓你渾身顫抖,熱淚盈眶。傾倒向大山的那一瞬間,周遭一切實物都是完美的,他們稱之為“White Moment(純白瞬間)”。

而池羽在這方面,算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無法掌控全部的人生,那麽至少可以讓腳下這條線完美。

在黑梳山頂,他穿着梁牧也和鄭成嶺送給他的那件速邁的天藍色夾克,擡手示意自己ready。

雪非常好,厚而松軟。他低頭,看向腳下的雪山。

也就這一刻,風聲靜止,飛雪驟停,一切均清零。時光倒流回最初的起點,那一場雪沒下,那一杯酒沒喝,那個獎杯沒拿,他也沒有啓動去往雷夫斯托克的皮卡。謊言不存在,悲劇未發生,天地之間只有一片白。

他想和他再接一分鐘的吻,過十分鐘颠倒人生。

閘機開啓,機械聲響徹山谷。

“Three, two, one... Drop In! ”

那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純白瞬間。

作者有話說:

BGM:Alpine – Linying

歌名就是“高山/高海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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