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真假

第48章 真假

比賽過程和池羽昨晚在半地下的健身房兼客廳裏演練的相差無幾。因為地形的微小變化,他在的這一趟最後,舍棄了粉雪上的流暢滑行,而是全速放了直板。

底下觀戰的群衆“Send it !!!(沖啊)”的聲音嗨成一片。他在高山之上并聽不見,可卻和大家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在這個天然小U型池上又沖了一個後空翻。

最後,他以83.75分獲得了第二名,也把900分的積分握在了手裏。

獲得第一名的是歐洲空降的一位叫Hugo Vitesse的法國選手,出身單板滑雪世家,比池羽大一歲,去年就殺出重圍,晉級了FWT決賽。惠斯勒其實是Hugo參加的唯一一站北美賽區的比賽。

要說在北美的分站賽遇到實力如此強勁的歐洲賽區選手,實在是池羽不走運。可他本人倒沒覺得太委屈。之後還有好幾站的積分正賽,靠躲總是躲不過去的。更何況,高手過招,總是互相學習。Hugo就是今天第一個發現那個小U型槽的人。

他常年在阿爾卑斯的道外粉雪訓練,粉雪上的滑行速度和流暢程度确實比池羽高出一點。

賽後頒獎儀式,Hugo和他英雄惺惺相惜,拉住他聊了半天。他說他兒時因為父親的原因也曾經短暫受魁北克的Thierry Tussaud教練的恐怖統治,他都沒撐過來,而池羽居然撐過來了。

Hugo還對他說,你今天滑大線的風格很AK(阿拉斯加),太棒了,在這裏滑是可惜你了,比完賽,夏天跟我去阿拉斯加一起滑吧。

這位法國青年說得開心時就滿嘴跑火車,攝影師讓一二三名合照的時候,他還在站在最高領獎臺上,拉着池羽咬耳朵。

你經紀人電話多少?有雪板贊助商簽你了嗎?要不要考慮一下我們Vitesse。

Hugo的父親是有名的法國單板自由式滑手,還成立了個人品牌,只做大山野雪板,就叫Vitesse*。是他的姓氏,也是他的滑行風格。

池羽就禮貌地笑着說好。

可他有些心不在焉,冠軍的話也是左耳朵進左耳朵出。他在想晚上怎麽跟梁牧也攤牌。坦言也是常需溫習的本領,他這兩年早已疏于練習。哪怕演練了再多次,也還是會緊張。

領完獎,這次他把獎杯在手裏握緊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跑回了車裏,直接開車回城。他路上給梁牧也發了條短信,問他是否在家,得到的回答是簡單一個字,“在”。

随後一條,對方說:“直接來我家吧。”

Advertisement

紅燈等待時,池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昨天梁牧也是捏的他這個地方。他想,那應該就是最後一次。和他最後牽過一次手,還約過一次會。若這一切都是一場秀,梁牧也至少也盡責扮演了一個愉悅的同伴。他也不能算是太遺憾。

梁牧也家樓底下不好找停車位,他沒有那個耐心,在“不許停車”的标志旁邊停了車。下車之前,他突然想到什麽,從背包內側口袋裏面翻出來右耳的助聽器戴上。他想好好聽清對方的每一句話。

剛一跨進門,他就察覺出來環境異常。梁牧也的公寓本來就是臨時住所,空曠得很,可如今幾乎是一塵不染。房間角落堆着一個巴塔哥尼亞的防水行李袋和他的雙肩背包。

“不是說下周二……”

“我改簽了。今晚就走。”

池羽擡頭,對上梁牧也一雙眼睛,心髒直墜千尺。“怎麽了?”

梁牧也示意他在吧臺坐,然後把那張紙拿出來,平平整整地放在他眼前。一夜過去了,他情緒平複許多。如今憤怒褪去,反而是失望更多。

池羽臉上瞬間沒了血色。他還是知道了,而且居然早了自己一步。他只能硬着頭皮把全部事實都說出來。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他一向不喜歡給自己留太多的後路。

池羽低着頭說:“如果我解釋,你會聽嗎。”

梁牧也就點頭,四平八穩地說道:“你說。”

池羽說:“四年前,我從青訓營畢業,又和Max鬧掰了,就想換個環境訓練。那時候我十八歲,算是成年了。我就獨自來到了卡爾加裏,想多滑滑道外野雪。我就是那個冬天,跟熠川認識的。”

梁牧也皺着眉,聽到“熠川”這兩個音節從池羽的嘴裏發出來的時候,還是感覺有些恍惚。

“我們一起滑了一個冬天。他帶我滑了很多次野雪小樹林,就是北面坡有個碗底。那時候我才第一次接觸分離板,而且……”

梁牧也打斷了他:“之後呢。”他只想快進到出事那一天。

“一年之後,我在美國剛剛比完賽,就接到熠川的電話,想讓我載他去雪場參加比賽。”

“就是WinterLasts當年的慈善挑戰賽?”

池羽也有些驚訝:“是。”

“你今年猶豫要不要報名,也是因為這個?”

池羽低着頭,又說:“是。”

氣氛一時間有點沉默。池羽等了半天,才又開口:“我本來沒想答應的,但是一年之前,我遇到過類似的事情……”

他擡頭對上梁牧也的眼睛,才意識到他又在講廢話。對方沒那麽關心他的心路歷程,他只想知道,三年前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總之,我答應了。我是晚上十二點去接的他。當時我剛從美國飛回來,已經二十個小時沒睡覺了。去雪場的路我一個人開過很多次,當天晚上确實下小雪,我沒想到會有什麽問題。

大概開到是兩個小時的時候,我有點累,就讓熠川一直跟我說話。這時候,對面突然有一輛車在高速超車,占用了逆行方向的車道……”

把人晃得快要失明的遠光燈。随後安全氣囊彈出,視線一片灰暗。輪胎側滑的聲音。剎車片燒焦的味道。驚天動地的震顫。身體的劇痛。

池羽的喉嚨幹澀,劇烈地咳嗽起來。

事故的經過,他只從頭到尾重複過一次。當時他父親池勉坐在他旁邊,而對面坐着卡爾加裏當地的警察。可那次,都比這次容易。因為警察要的是客觀事實經過。而現在,他對面則是梁熠川的家人。他們要的是那最後一刻的細節。或者說,他們真正想要的是——為什麽你活着,而他死了。

他逼着自己往下說。

“他是直直朝我們開過來的。我的第一反應是向右打輪避讓。然後我就這樣做了。那輛皮卡撞上了我的左前側車頭,我高速沖向護欄。然後車側翻。然後的事情,我其實……”

低頭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杯白開水。

池羽拿起水的時候,右手在抖。他怕露怯,就又把水杯放下了。

“再有意識的時候,急救車已經來了。我往右看,我叫他的名字,他的臉上全都是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血……我試着叫他,但我叫不醒……”

車上最危險的位置是副駕駛。梁熠川是當場死亡,沒有痛苦。和當年梁建生告訴他的一模一樣。梁牧也咬住了嘴唇。當年,無論是他還是韓知夏,得到的都是冰冷客觀的事實,始終和那個危險且致命的夜晚保持着安全距離。可親歷一切的是眼前這個人。

“別說了。夠了。“

酷刑結束了。可池羽的思緒卻像脫軌的列車一般,再也停不下來了。他聲音也顫抖,說:“牧也,如果我現在說聲對不起,是不是已經太晚了。我晚了三年。三年前,我是想去看他最後一面的……”

他沒敢再擡頭看他的眼睛。秒針滴答滴答,過了得有兩分鐘,卻好像兩個世紀之久。

十九歲那年隔着一條馬路對着他搖上去的那扇密不透風的車窗,最終還是被打碎了。他往裏看去,可真相蹩腳而醜陋,脆弱得不堪一擊。

梁牧也站定,從上往下看着他,像宣讀他最後的審判。

他開口,卻是說:“你只是晚了兩個月。”

不是三年,只是兩個月。池羽聽得清清楚楚。

他小聲辯解:“我是想告訴你來着。我最開始,并不知道是你……”

梁牧也輕笑了一聲。“那在斯闊米什那個晚上?”

池羽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在對方心裏信譽全無。他根本就不信他說的。可他毫無辦法,只能繼續說下去。

“最開始我是真的不知道。是後來你說你不怎麽過生日,那時候我才意識到的……”

梁牧也這才開口,道:“我不會懲罰你三年前的選擇。當初的事故,是對方的全責,無論是熠川自己開車,還是你開車。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連我爸都沒有再找過你和你的家人。但是我們認識這段時間,你有多少機會可以親自告訴我,當年那個人是你。”

言外之意,就是他要為他現在的選擇付出代價。池羽在這一刻,終于是意識到他倆之間完了。可他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歇斯底裏的能力。

他只得繼續說對不起。

可剛剛轉身想走,可這時候聽見梁牧也在他身後輕輕說了三個字。

可惜了。

情緒這才遲緩地翻上來,池羽幾乎是口不擇言:“可惜什麽,你又沒當真。”

本來也就是一段露水情緣,開始的那一刻就寫明了期限,不談未來,也沒有“以後”。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傾倒入其中。只是這次,他并沒有被接住。

梁牧也看着他,嘴唇動了動,可是沒說話。

他總是這麽冷靜。池羽兩步走過去,拽着他的領子把他抵在吧臺上,然後湊近前,是要吻他,似是要證明什麽。

嘴唇要碰上那一刻,梁牧也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帶了點力度。

身體翻轉,他的後背緊緊貼住梁牧也,動作之間,白色背心被撩了上去,露出一截緊窄有力的腰。

“再做一次吧,最後一次。”池羽像是丢了魂一樣。反正他的本色已經露出來了,不如就說出來自己真正想要的。

梁牧也的身體和池羽緊緊貼着。曾經多少次,他們都是這樣,甚至在一模一樣的吧臺前面,以這個姿勢……

只不過,那時候他以為的坦誠相見,還是不太坦誠。

“算了。”他放開了手。

池羽回頭看着他,眼眶發紅。

“你明明……”

“沒意思。你走吧。”

池羽沒說話。他有多少年沒感受過這樣的情緒,極端地陷入,無果的愛戀,還有無止境的恥辱。想說的、該說的話其實還有很多,可這方寸空間內,他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他拿起外套,轉身就要走。

是梁牧也在他身後輕聲說:“稍等。”

池羽這回聽得非常清楚。他轉過了身,等待下文。

梁牧也繼續說:“還是祝你之後的比賽順利,我知道你可以的。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我是希望你越來越好,拿很多的冠軍,滑最高的大山。”

他說得很坦然,甚至十分真誠。

池羽當然相信。他甚至又燃起點希望,開口問他:“那我們……那之後,還會再見嗎?”

一碼歸一碼。梁牧也平靜地說:“好像沒有必要吧。”

池羽點了點頭,如他所料。他這才扭開門把手,離開了海港城2603。

等他坐在車裏的時候,才想起來,那些原本花時間整理好的要給梁牧也的熠川的東西,他放在了自己家裏,并沒有機會給出手。他怎麽都沒想到梁牧也會比自己早一步知道,這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他甚至忘記了問他是什麽時候、怎麽知道的。可事已至此,他沒必要再回去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兩個小時之前,他還站在黑梳山頂勝券在握,如今,他卻連擰車鑰匙的氣力都沒有。從世界之巅一夜之間跌入谷底,十九歲時候他經歷過一次,如今又是一次。他早就應該學會熟練應對了。

回到家以後,他才打開手機。各種社交媒體瞬間飄進來很多祝福的信息,可如今都沒有什麽意義了。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哪怕身邊一切都是假的,他努力換來的成績是真的。可如今,成績都好像不那麽真了。

他熄滅所有的燈,卻關不上通往回憶的那一道門。池羽在黑暗中不知道睜了多久的眼,擡起手機一看,梁牧也的航班應該已經起飛了。

短信、私信和郵件提示仍在閃。他定睛一看,有一封最新的,标題并不是Congrats一類的祝福語。好像是一串數字亂碼。而發件人,卻是梁牧也的工作郵箱。

他幾乎是立刻點開來看。

标題并不是數字,而是一個坐标。27.97, 86.96。

梁牧也在郵件裏面簡單寫了一段話:

“池羽,你說你最想滑的那座山,我找到了。沒有名字,就叫他未名峰吧。這是他現在的樣子。在喜馬拉雅北坡,卓窮冰川旁邊。可以滑降,但直升機降不了,得自己爬,需要高海拔攀登訓練。最佳攀爬季節是七到八月。想去的話,聯系鄭成嶺,他可以給你找人組團隊。祝你順利。”

底下貼了一張雪山圖片,清晰度很高,上面一條條的雪脊矚目,看起來十分熟悉。

最想滑的那座山……

那一刻,池羽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在黑暗裏瘋了一樣翻箱倒櫃,把三個抽屜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自己都差點被絆倒,終于是找出了池煦給特地給他從家裏帶過來的那本書——《進階高山滑雪》。快十年過去了,書頁被翻過太多次,書脊都折彎,可封面仍泛着光澤。

他把封面這張和梁牧也發過來的照片一比,瞬間失語。

拍攝的角度和光線略有不同,但大山的輪廓完全一致。

未名峰45度俊朗挺拔的雪脊如玉龍之鱗,潔白耀眼,神聖莊嚴。是他夢裏的樣子。它身後,是珠峰、洛子、努子等七八千米高的巍峨群峰。

它那麽真,仿佛觸手可及。

池羽低下了頭,書頁濕潤而滾燙。

作者有話說:

————上半部·完————

*vitesse是“速度”的意思。

Hugo那句話的原話是“You rode big AK style lines today"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