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飛天
第52章 飛天
梁牧也看到鄭成嶺表情凝重,心裏一沉。他第一反應是,潘一格不顧之前的約定,自己提早開始了攀登,結果出了什麽意外。
還沒等他出聲,鄭成嶺仿佛猜到他想法,說:“不是一格,是他爸。”
“他爸?”梁牧也更加摸不着頭腦。
“他爸不知道怎麽,得到了消息,連夜從老家趕過來,跪在一格門前求他不要去。”
事情就是他堪堪入睡後,這一個小時內發生的。梁牧也往外一看,才看到,所有房車的燈都亮了。遠處潘一格的車門口黑壓壓聚集着好幾個人。
他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近前,就看到地上風度盡失、大聲叫嚷的中年男子,臉色僵硬難堪的潘一格,和旁邊沉默得一言不發的唐冉亭,瞬間明白了。
他嘆了口氣,對旁邊圍着的人說:“都散散吧。我來。”
唐冉亭開口,想說點什麽,是梁牧也對她說:“今天保護點還沒檢查,冉亭你去吧。”
潘一格對徒手攀的癡迷要從五年前算起。他和鐘彥雲當年一樣,出去徒手攀從來不告訴外人,經常是一個人摸着黑去,爬完了再回來。多數情況下,也不會公之于衆。要說潘一格徒手紅點過多少條線,多難的線,沒人清楚,估計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他的家人當然也對此并不熟悉。最近兩年,他在圈子裏名聲大噪。幾個月之前,他去年在斯闊米什訓練時,黃鶴給他拍的徒手攀的一些短視頻在網絡突然走紅,父親才輾轉從親戚處得知了他想做中國徒手攀岩第一人的目标。
老爺子當場差點沒氣得背過氣去,說潘家三代獨傳,就這麽一個兒子,怎麽可以視人命不顧。幾番争執以後,潘一格是趁一個夜裏,偷偷收拾行裝,從家裏溜走,來到格凸大本營和他們彙合的。
潘一格性格非常孤僻,家庭四面牆內的争執,他幾乎從未跟人提起過。梁牧也也是事到如今才知道。
潘父大聲鬧着說他們殺人,還說要叫警察。為什麽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為什麽要這麽不負責任?
去年在斯闊米什,寡言少語的潘一格曾經用七個字形容過這種精神和狀态——“朝聞道,夕死可矣”。
鐘彥雲說過,潘一格也說過,凡人會追求長壽沒錯,可對于徒手攀登者,生命的質量比長度更重要。他們對生命的尊重,體現在盡可能地評估風險,不去嘗試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潘一格這三個月把CMDI牆爬過百餘次,關鍵部分如‘飛天’、‘羅生門’,他甚至重複了千餘次。
可這樣的道理,又怎麽能跟一心要延續香火的老一輩講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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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的登頂計劃當然是當場取消。鄭成嶺和梁牧也勸潘父勸了一整個早上,終于讓他的情緒暫時平複下來。最後,潘一格向父親用自己的名字發誓他不會摘保護繩,這才讓潘父暫時離開了現場。
這當然是緩兵之計。潘父的車子前腳離開,潘一格就對他說:“梁導,我還是想爬無保護。”
梁牧也再次确認:“還是想做?”
潘一格點點頭:“從沒有比現在更想。”
梁牧也看着他眼睛,道:“所以現在——不是合适的時候。” 當任何一種情緒蓋過理智,都不是好的兆頭,包括叛逆,也包括迫切。
潘一格當然懂他的意思。他默許道:“嗯。我會再調整好狀态。”
梁牧也只拍了拍他肩膀,告訴他平常心。
回到房車的時候,鄭成嶺、唐冉亭和另外一位要上岩壁拍攝的攝影師正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唐冉亭先開口:“也哥,對不起,這次是我……“
昨晚,她見潘一格已經休息,明天是正日子,她也不敢打擾他,就自作主張直接打電話給潘父的號碼,想扯個謊,确認一下是正确的聯系人就挂掉。誰知道潘父從別人口中已經聽到了他們這個月在格凸準備的消息,就差一個日子。唐冉亭這通電話是把行動日期送到了他門上。
她也是一大早被潘父的聲勢給吓着了,強行保持着鎮定,等潘父一走,她才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後果。
梁牧也默默看着她,半晌,他開口說:“也賴我,最後一天才告訴你去核查。一格這個情況,之前他也沒怎麽跟我們說過。我們是個團隊,有什麽一起擔。”
唐冉亭點點頭。鄭成嶺也在旁邊,輕輕拍了拍她肩膀。速邁在這個項目上面扔進去幾百萬不止,鄭成嶺去年年底和梁牧也四處奔走拉贊助,可算是湊齊資金。可鄭成嶺同樣很有遠見,他們不需要再豎立更多的敵人。徒手攀登雖是孤勇者的壯舉,紀錄片的拍攝卻需要一個擰成一股繩的團隊才能成功。
最後,是潘一格走過來,親自說,今天還是要照常訓練,而且要練第四個繩段的“飛天”。
确實是平常心。梁牧也看着他,終于是露出點笑容。
他這句話,像是給所有人打了一針強心劑。目标不變,拍攝也要繼續。
CMDI牆整體難度是5.11,但第四繩段可以算5.12級別。其中,最危險的莫過于第四段快結束時,一個需要dyno的動作。這個位置的石壁很特殊,從落腳點看去,中間全是凹陷光滑的石頭,最近的着手點在一人高左上方的一塊凸起岩石處,需要蓄力跳躍,然後僅憑雙手手指的力量吊住石頭,再橫移向左,夠左邊的腳點。因為極高的高度和向左的動勢,圈內的風雅之人以著名的敦煌壁畫命名這個位置,就叫它“飛天”。
Dyno是dynamic(動态動作)的簡稱,在抱石攀岩中,再常見不過。5.12線的dyno,若是放在岩館,身高180以上的梁牧也都可以輕松完成。可是在一百三十高的岩壁上無保護做dyno,飛起那一刻的感覺,跟跳樓也差不了太多。難點當然不是攀登技術,而是如何控制恐懼。
最近兩個月,他親眼看着潘一格反複地練這個dyno,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還是在練。
“那我準備一下,跟着拍?”旁邊的郭凡說。
梁牧也剛想同意,又覺得今天從一早上自己腦子就很亂,他倒是想圖個清靜片刻。于是,他說:“你歇會兒,這次我跟着吧。”
紀錄片預算有限,他們攝影組總共才不到十個人,大家都是輪流作業。從布線到收繩再到給設備充電,他事事親力親為,也經常自己扛着電影鏡頭上牆拍東西。
臨走前,他擡頭問:“今天早上的靜力繩保護點檢查完畢了嗎?”
一時間,沒有人回答。
潘一格的徒手攀登線路确定了,他們的拍攝方案就也已經敲定,每天都是在固定的拍攝點和上升線路拍攝。鄭成嶺每天早上會輪流派人上去檢查岩塞和機械塞的牢固程度,再放靜力繩。鄭成嶺輕輕拍了唐冉亭一下,她才恍然,趕忙應道:“嗯,檢查了。”
信任也是門漫長的功課,最近一年,他也在逐漸重新學習信任每一個人。梁牧也跟她對視半秒,随後點了點頭。
“一格,走,咱倆上牆。”
可萬萬沒想到,禍不單行。
拍攝不過一分鐘。潘一格手上鎂粉都沒蘸多少,就成功且精準地做出“飛天”。
充滿電的C300攝像機開始錄制,高清電影鏡頭下,他的每一滴汗珠都能拍得清清楚楚。
屏幕之後,梁牧也輕輕叫了聲“好”。
可還沒等他再調整拍攝位置跟進,就感到頂端靜力繩一陣抖動。
糟糕,是上方保護點松動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地心引力就拉着他,如自由落體般,開始失控地往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