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沖墜

第53章 沖墜

在鄉衛生站處理傷口的時候,梁牧也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墜落是有多危險。

經過一晚上的累積,岩壁濕度增加,高142米上連續兩個保護點的機械塞從岩縫脫落,拉出來十幾米長的繩子,相當于從四層樓直接摔下去。

保護點一路都有設置,兩個被扯掉了,在拍攝位置正下方的第三個點終于牢固地挂住,頂住了沖墜的強大沖擊力,把他釘在離地面一百多米的位置上。

可拍攝用的是靜力繩,彈力幾乎為零,所以他這次是完完全全的硬沖墜。他手裏還拿着十幾公斤重的攀登和拍攝器械。在靜力繩拉直觸底那一刻,梁牧也右手下意識地攥緊攝像機——這些拍攝專用的器材都十幾萬。可他低估了自由落體十幾米的重力加速度,那一刻右肩膀如撕裂般劇痛,相機從他手裏滑出,跌落山谷,立刻摔得粉碎。

靜力繩拉緊後,又擺蕩了一下,把他頭朝下甩向石壁。

在遠處圍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老楊大吼一聲,把鄭成嶺吼得差點犯心髒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先反應過來的,竟然是還在“飛天”處練習的潘一格。他見狀,立刻自己繩降二十米,用盡身上動力繩的最後一米,努力探身檢查梁牧也有沒有事。

萬幸的是,每個人拍攝時候都戴着頭盔,梁牧也也不例外。他僅是額角被劃破,鮮血順着臉頰往下直流。除去額角皮肉傷,右側身體幾處淤青,加上肩膀脫臼,還有自我診斷的輕微腦震蕩之外,梁牧也并無大礙。

唐冉亭知道,又是自己的錯。她早上例行檢查的時候被潘父到來一事影響心情,正好前一天梁牧也帶郭凡剛剛修正了拍攝路線,她就漏了幾個新的保護點沒查,差點害出人命。看到梁牧也一邊臉全是血那一刻,她情緒就徹底崩潰,坐在衛生站泣不成聲,誰都拉不走。

梁牧也扶着腦袋,對着眼前的淚人,一時間頭痛欲裂。

“下次狀态不好要跟我說。咱們來這兒全憑兩個字,自願。狀态不好,就不要上,我換個人上去檢查。我讓你來格凸,就是相信你可以做到。你不要覺得在我面前總需要證明自己。”

他話說得不算圓滑,但直擊問題根本。唐冉亭停止了哭泣,但眼淚還是呼呼地往外冒。

梁牧也用左手越過衛生室的凳子,抽了幾張面巾紙給她。他也不太會安慰人,一般這種事情都是鄭成嶺來做。這已經是他的極限。

她開口,呢喃一般地說:“咱的相機……“

梁牧也肩膀脫臼也沒能救回來那臺電影攝像機,幾十萬的東西,包括全部錄像,就交代在格凸碎石間了。下午時候,梁牧也還沒去衛生站,肩膀是原來當過兵的老楊給做的。複位以後,他正綁着個簡易冰袋,指揮大家撿相機殘骸,試圖恢複硬盤數據。

“有預算,錄像也有備份,你別擔心這個。回旅館睡一覺吧,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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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冉亭還是低着頭不吱聲。

醫生拉開診室的門,要給他額角的傷口縫針。這時候手機又震動,來電人顯示‘黎向晚’幾個大字。

梁牧也像看到救星,立刻說:“老板電話,我接一下。冉亭你搭老鄭的車走吧,聽我的,好好休息,別想了。”

電話接通。黎向晚先問他:“牧也,電影怎麽樣了?”

梁牧也之前跟她對接工作的時候,也說過今天是原定的沖頂日期。

“唉,說來話長。”梁牧也把昨天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說了,只隐去了自己沖墜那一段。

黎向晚一聽他語氣就知道沒那麽順利,順口安慰了他兩句,就要挂電話。可梁牧也在這方面很敏感,是他主動問:“工作室有什麽事,你說吧。”

黎向晚猶豫再三:“……沒事,我先拖兩天,你協調好你那邊的事情。”

“有急事兒?”梁牧也其實已經猜到二三。

黎向晚這才說:“嗯,雜志封面。AWM那邊要補拍,說是甲方換了拍攝方案。”

“指定要我?你都不行?”

黎向晚說:“非得是你。”

此言一出,梁牧也已經猜到可能是誰了。

AWM在國內叫艾文傳媒,得有十好幾個明星都簽在他們家,其中梁牧也職業生涯中合作過最棘手的一位,是位前花滑全國冠軍,後來轉型進了娛樂圈,火透了半邊天,叫陳悅琪。甲方難搞,拍攝對象更難搞,光概念圖就從頭到尾換了三次,攝影跟着服化造一齊折騰,女孩家長全程監督拍攝,耗時整整一周。可到了一周的末尾,陳悅琪竟然和他達成了某種奇妙的革命友誼,往後兩年,非他拍不可。

梁牧也二月份進山之前交完的最後一個大單,就是時尚雜志《鋒尚》封面和內頁的拍攝。模特就是這位陳悅琪。

艾文傳媒慣着陳悅琪,而黎向晚慣着艾文,不想丢了這個大客戶。

“行吧。那給我兩天。”梁牧也說。

黎向晚怕耽誤他的電影,又确認了一下:“你要不要……先跟老鄭打個招呼。”

梁牧也應聲說好,可他已經知道會得到怎樣的答案。黎向晚提要求,鄭成嶺就沒有說過一個不字。鄭哥心裏也有小算盤,這些年來,梁牧也當然也看出來了。

“拍陳小姐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梁牧也說,“用不了太久的。”

電話那頭,黎向晚欲言又止。打火機開蓋的聲音,是她點了一支煙。

最後,她說:“那北京見。”

*

梁牧也在登機之前,管黎向晚又要了一次拍攝方案,計劃在航班上面熟悉材料。

一般來說,這種頂級時尚雜志的封面拍攝,燈光、布景、服裝、造型等一套方案都是提前設計好的。梁牧也知道這次他不在,黎向晚帶着手底下的助理做的準備工作,他得提前熟悉一下內容,争取在北京這兩天速戰速決。這是商業攝影師的職業素養,也是他對黎向晚的基本尊重。

可黎向晚卻說,布景圖她還在改,落地以後直接在工作室碰面讨論。

梁牧也覺得奇怪,但也沒多問,就在飛機上阖眼休息。

輕度腦震蕩的後遺症是昨天晚上他也頭疼得沒睡好覺。右肩經過一天冷敷,腫脹下去了很多,可還是隐隐酸痛。他就随便吃了點止痛藥,在飛機上淺眠。

他臨走時候對唐冉亭說,我們都是自願來的這裏,這當然沒錯。這個‘我們’,當然也包括他自己。有些道理,只能對着別人講,對着自己卻說不出口。

他在首都機場落地,剛擡頭便看見機場燈箱上全鋪滿了酷力冰飲的廣告。因為被放太大,模特的臉都有點扭曲了。梁牧也退後兩步才看出來,竟然是池羽。他微笑得很标準,也有點僵硬。

拍廣告的人磨皮後期過了頭,把眼角那個疤都修沒了,幾乎看不出來是他。

梁牧也拉着行李箱,盡量順着大路筆直往前走。明明早就下決心讓過去成為過去,都一頭紮進山裏了,還是躲不開這個人。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三個月前,阿勒泰野雪巡回賽挑戰賽,是FWT在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站比賽,也是這個賽季唯一一站。當時他們在城裏的一個賓館度周末,黃鶴和斯闊米什小分隊的兩個成員過來給潘一格過生日,所有人都擠在一間房裏喝酒聊天。梁牧也剛進去沖了個澡,出來便看到他們用賓館的28寸彩電,看央視五套的直播。

他剛出來,黃鶴趕緊鬧着要換臺。還是梁牧也說,你們看你們的。又不是不能看。

他開了瓶零度可樂,坐在後面也跟着看。

黃鶴吐了吐舌頭,這才又把臺換回來,音量調大。

梁牧也當時從斯闊米什走得匆忙,大家都當他是工作纏身走不開,倒也沒人多問。是後來,黃鶴和池羽玩得熟,時不時在微信上聊天,聊到了梁牧也。池羽這才說他倆之間出了點事,現在不再聯系了。

池羽在大洋彼岸,一點點打字說,不是他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這消息輾轉傳到鄭成嶺的耳朵裏,他在格凸,借着夜色問梁牧也,我聽小池說你倆……

梁牧也沒否認,就說是散了。

鄭成嶺問怎麽了。他很難想象池羽那種性格的人會得罪任何人,尤其是眼前這位。

梁牧也說,是因為我以前的一些事。準确來說,是我弟弟。

阿勒泰這一站,不但邀請到了目前在北美積分榜排名第一的池羽,還有不少其他國家的單雙板高手。可是張艾達自然是會運作的,賽事一共一個半小時,從頭到尾,鏡頭都只眷顧一個人,就是自由式滑雪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池羽。

他在山頂準備Drop in時還戴着大大的降噪耳機聽音樂,閉着眼睛。梁牧也知道,那是他在重複比賽路線。他嘴裏叼着藍色的牙齒保護套,睜開眼睛的時候,攝像機捕捉到他的目光極為專注,甚至有幾分殺氣。梁牧也看着電視,只覺得他眼睛裏面有些東西變了,更硬也更冷,只摸得到棱角。不像是惠斯勒道外,看自己鏡頭那個時候。他說不太清楚。

那時候,他甚至還不是FWT的冠軍。

*

韓知夏聽說他有急事回京,竟然破天荒地去機場親自接他,随後送他直奔工作室,自己再打車回家。

等她把車停好,梁牧也率先在工作室大樓的停車場四處張望,竟沒看見陳悅琪那輛标志性的粉紅色法拉利。停車場總共就三四輛車,他只認出了黎向晚那輛灰色保時捷。

推門進去以後,布景團隊在忙碌,而黎向晚的辦公室掩着門。他輕敲兩下,推開,便愣在當場。

門裏面坐的不是黎向晚,更不是陳悅琪。而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個背影。

這背影正坐在高腳凳上,穿着西裝外套和短T恤,休閑褲,左腳還是穿着滑稽而笨重的充氣步行靴。一副拐杖靠在黎向晚的辦公桌上,而池羽正轉過頭,擡起眼睛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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