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僥幸
第58章 僥幸
池羽是等回到酒店之後,放下書包,掏出手機,這才敢把黃鶴給他發的那條語音放出聲音。
“池羽!羽神!……“
剛剛放了兩秒,他心就止不住地痛,手也一直在發抖。
語音被按停,池羽潦草地褪去衣物,鑽進鴨絨被包裹的白色的繭裏,又把手機音量調小。他咬了咬牙,才又去按播放。
“池羽!羽神!我剛剛看了直播,恭喜你啊,真的很為你高興……當時你在加拿大,傷了胳膊還訓練,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們都知道,你肯定可以的。我呢,今天和幾個朋友今天看的直播,你下來那一趟真的太危險了,也太帥了!哎不行,我有點激動。總之,做咱們這一行,有時候成敗得失我們自己心裏清楚,大家也都說成績不重要,名次不重要,經歷最重要。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希望你啥都有,體驗要有,快樂要有,哦對,朋友要有,愛人要有,冠軍當然也要有……”
他終于敢放聲大哭,哭出聲音,像悲鳴的困獸。淚水浸濕了枕頭床單和被子,也打濕了手機屏幕。從六歲到十六歲到現在,每年夏天池勉走的時候他沒哭,摔斷鎖骨他也沒哭,在梁熠川葬禮外面等着的時候他沒哭,一年前從海港城2603走的那一刻他都沒哭,全在這一刻爆發了。他好像流了完了前半生所有的眼淚。
大概一兩小時之後,他嗓子嘶啞,哭到頭暈眼花,完全沒有了力氣,才下床喝水。他這才看到手機上新的消息。張艾達給他發了幾張拍攝的照片,誇他表現很棒。
照片沒有經過後期。池羽看不太懂時尚雜志的拍攝,覺得梁牧也把他拍的好像有點太吓人了。他突然想管他要一年前在他家天臺上給自己拍的那張照片。他依稀記得,那張照片裏,他好像是笑着的。
還有一條,來自一個熟悉的頭像。
是梁牧也說到做到,把他加了回來。
他說:“黃鶴的葬禮是兩周之後。我問好細則後告訴你。”
然後,又跟了一條。“如果你想參加的話。”
仿佛話沒說完,他那邊顯示了“輸入中”三個字,整整兩分鐘。
池羽等了又等,也沒等到下一句話。
四年前他就知道,悼念死亡和紀念出生一樣,是一種特殊的權利。那天,車窗搖上,大門關閉,他的世界自此之後天翻地覆,可他連說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他不想再錯過任何一次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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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被水浸濕的屏幕上戳來戳去,努力打出三個字:“我要去。”
信息顯示發送後,他似乎是魔障了,竟然又穿好衣物,一路飛奔下樓。
酒店門口,依然車水馬龍。梁牧也讓他下車的那個位置,停着一輛漢蘭達。黑色路虎早就沒了影,池羽搖了搖頭,笑自己荒唐。他怎麽會一直等着自己。
*
梁牧也在路上便給韓知夏打了電話,說他想回家吃飯。
韓知夏接到電話,隔着話筒就能聽出來他情緒低落,也有些詫異。她自己在外面吃過,就簡單給他煮了碗面條。等梁牧也坐下來,把黃鶴意外去世的事情跟她一說,韓知夏才明白原因。
她感同身受,也難受得眼眶發緊,便轉過去,又給梁牧也盛了點面條湯:“多吃點吧。明天是不是……又要回貴州了。”
梁牧也知道她話外有話,他說:“我從來都是做好保護的,你放心。”
“那你昨天……”韓知夏從機場接上他的時候,看到他胳膊還吊着,進門就找冰袋,也知道了是出了什麽事。
“那是意外。”梁牧也剛說完,也察覺出這兩個字諷刺,就不說話了。
韓知夏沒想讓他更有心理負擔,忙說:“你別難過。我對你有信心。”
梁牧也點點頭:“我其實還好。之前也出過類似的事情,我和南鷗他們……在這個圈子待久了,誰都認識幾個人吧。倒是池羽……黃鶴是他的朋友。他……應該沒經歷過這些吧。”
直到送他下車那一刻,他都怕池羽在他眼皮底下情緒崩潰。還好,他比自己預想之中還要成熟。他應該是僥幸,彼此都維持了體面,能在這樣的激流裏全身而退。
應該……是僥幸吧。
韓知夏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是他還在隐痛的右肩膀。
“葬禮什麽時候,定了嗎?”
“黃鶴媽媽說下周,我和老鄭在商量能不能等我們格凸這邊的人幾天,我們都想過去。當初在斯闊米什一起待了那麽長時間,也都有感情了。”梁牧也回頭看她,大概猜到她話中的意思,就順勢又說下去,“我也會跟池羽說一聲。”
提到池羽的名字,韓知夏才敢問他:“牧也,他給你的那個袋子……”
現在還在韓知夏家裏放着。
“嗯,我還沒看。”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看?”
經歷黃鶴離世的消息,梁牧也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便推脫道:“……再說吧。”
韓知夏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我知道這是他給你的東西,所以即使是放在我這兒,我這幾天也一直忍住不去看。可你……”她越說越不是滋味,把那天沒敢說出口的話說出來了,“梁牧也,你發現沒有,有時候你真是和你爸一模一樣。”
她很少連名帶姓地叫他。這孩子從小到大非常厭惡梁建生性格的方方面面,比如他愛炫耀,他愛面子,他不長情。這些缺點,梁牧也統統成功規避。可二十多年來,她也看的明白,兩個人有時候處理大事的時候是挺像的。梁建生拒絕談論梁熠川的死亡,就好像梁牧也拒絕打開那個紙袋子。明明世界已經崩塌,還做無意義的掙紮。
只不過,梁建生争的是錢。梁牧也争的是口氣。
梁牧也又擡頭看她。随後,他就說想一個人待會兒,就收拾好碗筷,獨自下樓去了。
韓知夏有點後悔她出言太重,可再擡起頭來,卻看見,玄關處的紙袋子不見了。
*
梁牧也獨自帶着東西,到了地下一層的儲物室。
經過今天晚上一席談話,他也意識到了,池羽并沒想拿梁熠川當手段或者借口。若他真想讓自己心軟,完全不需千軍萬馬的攻勢。也明明有千百種方法勾起他對過去的留戀,可他偏偏選擇了最差的那一種。他早就應該知道,從一年前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就知道,遇到情愛之事,池羽毫無技巧,全是真心。
那紙袋裏面放着什麽東西,他也能想象得到。他最開始拿到的時候他是不想看,現在則是不敢看。
他怕看見一顆赤裸的,灼熱的,跳動着的心。
紙袋子裏有兩張他和梁熠川在雪場一起拍的拍立得照片,一本翻舊了的日記,一個玩具,還有一只哆啦A夢形狀的存錢罐。
還有張卡片,池羽親手寫的,沒有多餘的話,就簡單解釋了每件東西都是什麽時候在哪裏找到的。拍立得、玩具他都不驚訝,但是他沒想到,梁熠川确實是保存着一本滑雪日記。
池羽的中文字跡疏于練習,有點幼稚,疑難字還用的拼音,可他是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寫的。
“熠川的滑雪日記,他怕爸爸發現,一直藏在我這裏。”
梁牧也放下卡片,翻開日記,一頁一頁看去。
日記本多數都是記錄訓練內容和表現,只有少數是記錄心情。串起來看,從前到後,他心情似乎有所改變。開始的時候,他總提隊內訓練賽的成績,後來,提道外探索的路線多了,語調也更加輕快了。最後幾頁,也就是他意外去世前的幾天,他甚至挺樂觀,在裏面寫,“要慶祝每個小小的勝利。”
出乎他所料,梁熠川竟然也提到自己幾次。哥跟我說,有機會一起去高山滑雪,我可以帶我的朋友一起。聽說現在國內這個項目越來越流行了。
他說,等比出成績,我要回國找我哥玩兒。他今年在準備攀登洛子峰,珠峰旁邊僅次于珠峰的山,好高好高。他說,以後咱倆一起,我拍你滑降洛子走廊。
他誠實地寫,洛子走廊,這實在是太難了,等以後有機會吧。現在我只想等到他回來。等他回來,銀杏葉該黃了,北京就該入秋啦。
他竟然記得自己對他說的所有事情。語氣中沒有絲毫怨念,全是憧憬和向往。日記翻到最後一頁,梁牧也不得不合上本子,集中注意力深呼吸幾次,平複自己的心情。
然而,這還不算結束。梁熠川在本子的最後一頁畫了一張簡略的地圖,從注釋來看,正是“抄近道”小樹林,他在雷佛斯托克最喜歡的單車道的地圖。遠看像個數字“7”,而豎杠部分歪歪扭扭,像是……
池羽肩胛骨的抽象的紋身。他說是一條雪道,梁牧也曾猜想過,一定是他某次得到冠軍時候選擇的路線。可他還是落了俗。他也早該知道,池羽不屑于自我吹擂,他不記錄成功,只記錄失去。
肩胛骨皮薄肉少,紋身很疼,是永不愈合的傷口。梁牧也是今天才很具像地意識到,這件事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同等深度、長度,且無法磨滅的一道劃痕。
而存錢罐裏,有一沓紙幣和硬幣。梁牧也把所有錢倒出來,強迫症一樣去清點,兩輪過後,終于是對上了池羽寫的那個數字。
兩千一百四十零三分。梁建生當然不知道,甚至梁牧也都不知道。梁熠川竟從未管他要過錢。
池羽寫,一輛二手的豐田只要三千刀,他想自己攢錢買車,就可以自己開車去雪場,自己去比想比的賽。他就快要成功了。那時候,池羽十八歲,梁熠川十七歲。他們也只是兩個努力在成人的世界裏偷得方寸空間的少年,大膽和謙遜并存,連夢想都有零有整。
他知道,池羽給他這些的目的是什麽。是希望他心裏更好過。希望他真正向前看。
可他呢?他又能給池羽點什麽?
韓知夏看了半個小時的錄像帶,又聽見敲門聲。梁牧也又從外面進來了,手裏是那個棕色的紙袋子。
“你還沒走?”韓知夏十分意外。
梁牧也是來取工具箱的。他把日記本和照片給韓知夏看了看,然後拿起工具箱,把拍立得照片用釘子釘在了儲藏室的一小塊裝飾板上。裝飾板就挂在雪板牆旁邊,上面有梁熠川和自己、和父母從小到大的合影。他掏出手機,對着這面牆,照了張照片。
等他再上樓進門,才注意到韓知夏在電視機前看原來的錄像帶。他知道,這是熠川去世之後,韓知夏回憶和懷念他的方式。
只是這一次,他也坐在沙發上,韓知夏旁邊的位置,陪她一起。
“看哪年的錄像呢。”
“10年。青年冰雪運動健兒那個宣傳片。”那時候,為申辦冬奧造勢,中央臺找到冰雪運動有點名氣的年輕運動員拍了個短片。當年十三歲的梁熠川也在其中。
只是梁牧也當時剛和家裏人出櫃,為了不見梁建生,基本一整年沒着家。這片子也是播出之後他才看到的。
片子本身有一些訓練片段,還有幾個采訪片段。導演在畫面外挨個問每個人,你們的夢想是什麽。一群小朋友稚氣未脫,對着鏡頭給出完美的答案,說我想得冠軍,想參加北京冬奧會。也包括梁熠川。
只有一個人除外。
B-roll是他在訓練場外面踩着滑板秀技巧的視頻,這小孩兒眼角有塊挺吓人的疤。被問及夢想,他昂着下巴說,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自由式滑手。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是十四歲的池羽。難怪在雪板店初見他,梁牧也便覺得他眼熟。也難怪池羽說自己兒時曾經和梁熠川在國內的雪場見過。
那時候他就不服輸,敢想敢做,不懂規矩,口出狂言,甚至沒把奧運會放在眼裏。和現在的他一模一樣。
母子二人誰都沒說話。
沙發沉下去一塊,韓知夏默默用餘光看着身邊人。從某種角度講,這兩個人還挺像的,一個比一個倔。
她也知道,從小到大,梁牧也對心愛之人和所愛之事業都有種潔癖,那是他守着的一片淨土,甚至不許她或梁建生涉足。從動機到執行再到收尾,他要求步步皆要完美無瑕。若非如此,他不會在陳念去世之後就告別戶外拍攝三年,也不會在雀兒山臨登頂前一晚扭頭下來,更不會傷着肩膀還要回格凸拍完電影。
對的人,錯的時機,原來是這個意思。她輕輕嘆了口氣。“兒子,這個檻兒,是過不去了嗎。”
梁牧也對她向來很坦誠,就說:“很難吧。”
“牧也,剛剛我話說重了,你……別放在心上。你不是你爸。”
梁牧也點點頭:“嗯,我知道。”
天色已晚,他也準備回自己家收拾随身行李。
臨走前,他突然想起什麽,問韓知夏:“說到我爸……當年在加拿大那個民事訴訟,池羽他們,單獨上訴了嗎?我爸又贏了多少錢?”意外發生後,所有需要和律師和警方打交道的事,幾乎都是梁建生在當地處理的。也包括兩個官司,一個刑事,一個民事。
韓知夏給出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不知道,這都是你爸當年管的。”
梁牧也點點頭,就沒再問。去年一別,他和梁建生又是整整一年沒聯系。梁建生給他打電話,發短信,他統統沒接。
但他敢确信,無論是拿到多高的賠償金,梁建生和梁家都不需要那份錢。
“又有什麽意義。”梁牧也說。
作者有話說:
BGM: Forever Ago – Woodl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