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山巅
第59章 山巅
如韓知夏所料,梁牧也沒在北京久留。潘一格動用家裏的親戚,把父親勸回了老家。他知道他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貴州入夏以後天氣也會更加炎熱,鄭成嶺、梁牧也及攝制組關鍵成員和潘一格開過會後,決定還是速戰速決。
結合氣象預報,他們重新敲定了沖頂日期,就在一周之後的4月21日。
黃鶴意外逝世的消息也傳到了格凸大本營,給CMDI牆籠罩上一層不祥的陰影。可是沒有人因此退卻,也沒有人改變計劃。所有站在山腳下的人,都見證過數場離別。他們前前後後為這個項目準備了百餘天。悲痛之餘,最好的尊重逝者的方式,就是繼續走下去。
黃鶴的母親同意,為等他們這些想要前來吊唁的人,暫緩舉辦葬禮。當然,葬禮為他們推遲這件事,梁、鄭二人沒有跟潘一格講。他們不希望引入除天氣外的任何外界因素,逼迫潘一格在狀态不理想的情況下做出沖頂的錯誤決定。
徒手攀登是關于一個人征服一座山的壯舉,不依靠繩索,不借助外力。梁牧也他們做出的所有嘗試,也都是盡量在不幹擾他攀爬的基礎下,對這次挑戰做誠實的記錄。挑戰本身,應該與潘一格自己有關,也只與他有關。
淩晨五時三刻,一號機位的望遠鏡頭、監視器準備就緒。
經過一周的反複調試,他們決定在岩壁又加了一個定點拍攝的相機,一共有三個懸挂位置的攝像頭,均充滿電。前一天下午,唐冉亭懸于岩壁之上,逐個檢查過,并替換電池。現在,則通過遠程遙控打開。
梁牧也于CMDI牆底,按住對講機,聲音清晰地說:“八號開始爬了。”
他的位置是八號機位,也就是安排在CMDI牆頂唯一的一臺攝像機,他會負責在最後一個繩段由上往下的垂直拍攝,和登頂一刻的鏡頭,是整個接力拍攝計劃的最後一環。
CMDI牆如奇石般拔地而起,沒有其他路可以繞到背後,若想站在頂峰拍攝,連攝影師都要親自爬。
梁牧也這麽多天,也早已輕車熟路。六點半整,天光剛亮,他背着佳能C300電影攝像機,身後甩下了二百米的繩子,成功到達岩壁頂端。
無人機組測試完畢,吊在關鍵攀登點岩壁上的手持攝像機的兩位攝影師也就位。
八點整,在岩壁底下督戰的鄭成嶺按下對講機,向團隊所有人播報:“一格開始爬了。”
CMDI牆分六個繩段,除了第四繩段的“飛天”以外,還有兩個難點。第二繩段最末尾,大概有三米需要攀登者幾乎完全憑借指力垂直上移,着腳點幾乎全程只有一個指頭,這一段沒有名字,但梁牧也個人非常喜歡,便給它取了個很有詩性的名字,叫“蜻蜓點水”。
而今天潘一格攀爬這一段時候的姿勢,也如蜻蜓點水一般。他演練過幾百次,在攀岩日記中寫,相信趾尖的摩擦力。他甚至比預計的早了一分半鐘,便到達第三繩段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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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難點,在第三繩段一個複雜的動作。岩壁向內凹陷,一人寬,兩人高,幾乎呈完美的拱門形狀,叫做“羅生門”。雖然不似“飛天”那樣,能夠引發天然的恐懼,但需要單腿側踢,劈開頂住右側石灰岩壁,随後僅憑左手撐起,很考驗柔韌度,和單腿單手發力時候的穩定性。潘一格用三種解法解過這個地方,一個是toe hook(勾腳尖),因為高風險被排除,一個是knee bar(膝蓋作為支點),同樣被排除,最後才用單腿側踢支撐的方式。這是權衡利弊之後,對于他來說的最優解。
一號機位的監視器前圍了小十個人,有些人手持望遠鏡,有些人鏡頭裏面直接看。
梁牧也位于岩壁頂端,只好一直看自己的運動手表。
許久,他按住對講機說:“老楊,給個彙報。”
一號機位的老楊說:“在‘羅生門’。他還是……“
“和計劃一樣?”
“嗯,側踢。”很好,他沒有臨陣改變計劃,正說明潘一格不負衆望,心态非常平穩。沒有突發情況,一切均在他的計劃之中。
三個月來,潘一格徒手攀爬CMDI牆的每一步都印在他腦海裏,如獨自一人推演的象棋,是自我和自我的博弈。而梁牧也幾乎也将每一步記住,爛熟于心。其實也并不需要情況播報,他只需看分針秒針,便知他走到了哪裏。
八號位是“接力”的最後一棒,拍攝難度不大,因為攝影師可以站在岩石上,肩扛穩定器,平時怎麽拍現在就怎麽拍。可這是最最煎熬的機位,全程看不見潘一格的身影。早在一個月前,攝影組開會布置拍攝計劃,就沒人想要這個位置。可做領導者也就意味着要做最難做的活兒,梁牧也就理所應當地接過這一棒。
整個計劃,由鄭成嶺一聲令下開始,到梁牧也在山巅按下錄制鍵結束,也很有象征意味。
此時,已經過去22分鐘。他位于CMDI牆壁一百米高處。
最難的第四繩段開始了。無線電完全靜默,岩壁四號位的攝影師關閉鏡頭——第四繩段的“飛天”dyno跳過不跟拍,最大程度上給潘一格以專注思考的空間,這也是自計劃開始他們就商量好的。
鄭成嶺此刻已經緊張得說不出話,他甚至不敢看,把對講機交給了老楊。
一,二,三……
自第二個繩段開始後,跌落的風險就上升到頂。把恐懼的情緒剝離開來,而完全專注于眼前要做的事,這是所有戶外探險者永恒的課題。而徒手攀登者,只是将其推至極致,分神的代價不是失敗,而是死亡。
秒針滴答。
梁牧也低頭看着手表,而牆下衆人擡眼看着一百餘米高岩壁上的潘一格。看他蓄力,然後如大鵬展翅,仙人飛天,飛往左上方的岩點。
“飛天……吊住!有了!飛天成功了!”老楊激動地喊破了音。
梁牧也則很鎮定。他只是提醒:“好,五號注意一下拐點處拍攝角度的問題。今天早上光線強。”
‘飛天’一動之後,往後兩個繩段都比較簡單,又有之前成功的士氣在,潘一格勢如破竹,無任何閃失或差池。潘一格甚至又縮短了自己在同一條路線的速度記錄近三分鐘。可越是臨近成功,越要小心謹慎。牆下觀戰衆人緊張的心情也未因此而得到纾解。
此刻,梁牧也顧不得緊張。随着六號攝像師郭凡升至靜力繩最高點,那個隐形的接力棒也傳到了他手中。他按下錄制鍵,在懸崖峭壁頂端附身,開始拍攝最後一個繩段的攀登。
偌大岩壁,只聽得見風聲、草木翻動聲,和潘一格逐漸逼近的呼吸聲。
清晨8點39分,貴州格凸晨光照耀。
CMDI牆頂,梁牧也透過C300的取景框,看潘一格雙手空空,腰間只挂鎂粉袋。
他轉身張開雙臂,俯瞰碧綠河谷,如獨孤求敗。
*
夜幕降臨,格凸大本營燈火通明。蟲鳴聲與談話、大笑、碰杯聲交織。鄭成嶺撿起拿手絕活,給大家生火做飯——正是一場質樸的慶功宴。
其實附近也是有賓館的,可梁牧也和幾位攝影還在連夜整理素材走不開,只好就地慶祝。
四、五號機位掌鏡的也是梁牧也的老朋友,叫郭凡和許金輝。說實話,放眼全中國,既會野攀又懂攝影的人兩只手能數得過來,梁牧也當年在斯闊米什和鄭成嶺說的不假,這些人全都認識,而且只有他請得動。
幾杯酒過後,幾位攝影開始侃侃而談。是郭凡先開口說:“我平時多是拍建築景觀的,攀岩只是愛好,器械攀登我都是這次現學的。我從來沒想到過,可以把我的愛好和職業這樣來結合。”
一號機位守着望遠鏡頭的老楊也說:“說實話,複員以後,我也在外面闖蕩了二十多年,幹了十多年戶外攝影。可最近幾年,我商業項目接的太多,每天都在外面出差,都已經麻木了。直到牧也給我打電話。我最開始覺得三個月太久了,不可能的事,可是和我家裏人商量以後,他們全都支持,說希望我能通過這個項目,找回初心和熱愛。牆我是爬不動了,但是能到這兒參與這個項目,我不後悔。”
郭凡笑着附和說:“還得是看我們梁導。十年沒出山,一出來就整個猛的,是吧。”
他回頭想找梁牧也,就看見那人批了件速邁的沖鋒衣,正在篝火的外圍坐着,半邊臉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梁導忙什麽呢?”
梁牧也這才聽見叫自己,這才摘下耳機,擡頭笑笑。
郭凡不解,湊過去一看,這人竟然一心多用,筆記本分屏,左邊是白天的音軌,右邊則是在算賬。
梁牧也清點一番,此行一共用壞一臺USRA mini,摔碎兩臺C300和CINE-SERVO電影鏡頭,無人機一共炸機了三臺。好在他早在來格凸之前,就要求無人機攝影師把每臺機器都上過保險,此時正在微信群裏按着這哥們兒趕緊找大疆理賠。
“怎麽樣,老鄭,在預算內吧。”他轉頭,看着低頭用汽化爐給大夥煮面的鄭成嶺。
他這幾年商拍是攢了不少錢,可拍攝一部電影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時間、設備,絕對不是一兩個人可以供得起的。去年年底,臨啓動項目那會兒,他和鄭成嶺為了拉贊助四處跑。梁牧也又不喝酒,幾輪下來,把鄭成嶺都鍛煉出了海量。
鄭成嶺放下勺子,拍拍他的肩膀說:“USRA拿回去修修,沒準兒就是這兩天心情不好不配合呢。省的錢給宣發,我看沒問題。”
這種汽化爐燒開以後聲音巨大,鄭成嶺得在他耳邊說話。他也喝了好幾杯酒,真心話一籮筐地往外倒,之前已經陪着幾位攝影感慨過一輪。
“其實我沒想到你最後會同意來。你也沒跟我說過,我就不問了,只當是咱倆的緣分。”
梁牧也舉着筷子正吃東西,就點點頭,沒說話。他平時是心思很難猜的一個人,可是架不住這三個月來,兩個人作為統籌這個項目的領導者,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撲在同一件事情上。他熄盞燈,閉只眼,走個思,鄭成嶺全都知道。
“無論你來這裏是想找尋什麽,我……希望你是找到了。什麽時候你想聊聊,随時找我。”鄭成嶺說。
黃鶴早在去年就跟他說過,他問池羽他和梁牧也在加拿大的時候怎麽了,為什麽就不聯系了,池羽說是錯在他。可同樣一個問題,鄭成嶺去問梁牧也,這人又說是因為我。
鄭成嶺今年四十一還單身,感情上的事兒他就沒多插嘴。可他總覺得,散場之後,雙方都說是自己的錯,就代表還有救。
梁牧也其實也知道他知道了。他開口了那兩個字:“池羽……”
鄭成嶺心裏一動。
可他卻是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他後來找你問過未名峰的事兒麽?”
“什麽峰?”鄭成嶺差點以為他也喝高了,低頭一看,梁牧也杯子裏還盛着冰可樂。
“沒什麽。”梁牧也把面條吃完,飲料喝完,電腦也合上。他站起身,把折疊椅讓了出來:“你坐着歇會兒,我先回去了。”
“不跟我們喝一個,慶祝一下?喝可樂也行啊。這一年多的籌劃,三個月的執行……”
梁牧也就說:“你們慶祝。我剛想起來,得去安靜的地方檢查下收音效果。”
他今天最最擔心的事情,除了攀登本身,就是随身麥克風的噪音效果。潘一格登頂那一刻他目視檢查了麥克的位置沒變,可只有聽到全部音頻才能确認。
鄭成嶺開口:“還有明天呢……”可他又想起,梁牧也上周胳膊脫臼之後接回去,第二天就趕着坐飛機回北京,就是為了去工作室補拍項目。他怕是殺青之後他工作室還有別的事。工作室有事,就是黎向晚有事。他就沒攔着。
梁牧也悄麽聲地一個人遛回了自己的房車。車外,郭凡和老楊勾肩搭背,正喝得眼淚鼻涕直流,扯着大嗓門開始唱周華健的《朋友》。
來格凸之前,他和鄭成嶺說好了,潘一格只管攀登,其他所有瑣事,所有責任,都由他們來擔。成功之夜會是什麽樣,他壓力大時,當然也曾肖想過。可如今它真正到來時,卻如此普通。
潘一格的房車裏,一個黑影在鬼鬼祟祟地動。他也只喝了一杯就回去了,梁牧也當然知道他在幹什麽——這個人和之前在格凸一百多天裏的每一個晚上一樣,在房車裏吊指力板,絲毫不像剛剛完成中國境內最高的徒手攀岩壯舉的人。
讓他想到某個人,在大賽前夜,一個人戴着個巨大的耳機,頂着生活中急速的劇變,把銀白世界投影在牆上,無數次複習動作,如握緊手中唯一命脈。一周前,這個人在昏暗的工作室裏對他說,站在韋爾比耶山巅,得了世界冠軍,卻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快樂。如今想來,也并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是今晨,他在CMDI牆頂,按下紅色按鈕結束錄制那一刻,突然有種奇怪的共感。他沒掉眼淚,手沒顫抖,也沒激動得大哭大叫。相反,他只覺得空虛。
鄭成嶺到底是比他多活十年,他那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山巅背後是空谷,碎石填不了大海,一種瘾終還是戒不了另外一種瘾。
他打開手機。零點剛過,屏幕顯示4月22日。
梁牧也從微信最底下揪出來池羽那個搞怪做鬼臉的頭像,在相冊裏找到了前幾天剛照的那張照片發給他。
“這些是熠川原來的板子,我做了一面牆。你喜歡哪個,我摘下來送給你。”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條消息:“池羽,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