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葬禮
第61章 葬禮
池羽和池勉約的五點,地方是池勉挑的,就簡單吃家常菜。他回酒店以後睡了個午覺後,按照張艾達請的造型師給他搭配的,重新換上一套好看的衣服。
可四點半的時候,池勉就說要晚些過來,兩個人把時間挪到五點半。
五點半的時候,池勉又讓他先點菜。
池羽看着菜單發愣,他連有幾個人來,大家喜歡吃什麽都不太清楚。于是,他叫來服務員,把所有特色菜都點了一遍。
六點一刻,池勉終于打來電話,電話裏語氣急促,說你弟弟出了點意外,剛剛去醫院了,一時半會兒走不開。
“明天晚上再吃飯吧。”
池羽想了想,今晚他還急着要去重慶參加明早的葬禮,明天晚上他又要飛美國。張艾達把他的暑假安排得滿滿當當,之前賽季中拖欠的廣告拍攝和合作商談,全都在春夏兩季補回來了。
池勉見他實在沒空,只得說那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再說。
池羽多嘴問了句:“阿姨呢?”池勉三年前再婚,他沒見過他的妻子,也沒見過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可去年年底,池勉在電話裏說他說,他這個弟弟被查出先天性罕見基因病,嚴重影響視力。當時,池勉是讓他從美國幫忙買藥,并且提議通過池煦給他打錢,池羽就同意了。之後,他也确實在按約定履行。
池勉沒直接回。他只是在電話那邊問:“冬冬,要不要過來吃點東西。”
池羽猜到了故事走向,無非和自己當初的情況類似。那一刻,恻隐之心占了上風,他說不清是哪句話打動了他。也許是想到醫院沉悶無望的氣氛,也許是想到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總還是無辜的,也許只是因為池勉叫了他一聲‘冬冬’。
池勉曾經告訴他,那是因為發現池羽的母親懷孕的那時候正是冬至,那年蒙村極其寒冷。曾經多少年,每年夏天,國內一放暑假,他就在池煦家裏的座機旁守着,等池勉那一個電話,等着他對自己說:冬冬,我明天到,給你帶了好東西。
他挂了電話,叫服務員把一桌子豐盛的生日宴都打包,然後發短信問池勉:“你們在哪個醫院。”
十九歲的時候,他在加拿大惹出那麽大的事,池勉不得不抛下工作來幫他處理。如今,他或許可以以善意待人。人生總是有許多個岔路口,也許這是他們和解的開始。他無法預測未來,至少可以再努力一次。若游戲規則公正,那麽他應該得到補償。
池羽到了醫院才知道,他這個弟弟得的病真的是十萬裏才有一例的罕見,叫先天性黑蒙症。具體表現為視力急度下降,夜間視力幾乎為零。他這才想起來,池勉的某個親戚也是盲人。因為光線差的時候視力就差,小朋友在走動的時候不小心摔下樓梯,池勉不得不取消下午的講座趕到急診。他撞到了頭,還摔斷了一只胳膊,留院觀察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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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放下外賣,池羽拿出手機一看,瞬間傻了眼。
他之前改簽到當日最晚的一班飛重慶的航班因為天氣原因被取消了。葬禮是明天一大早,他現在是插翅難飛。
池勉和池羽對着坐,這頓生日宴還是吃上了,就是五味雜陳。
池勉吃了一半,就去樓道抽煙,滿身煙味兒嗆得池羽直咳嗽。
池勉說,你是耳朵,他是眼睛,這都是命。
池羽沒答話。可他想,自己總是錯過告別的機會,這大概也是命。他甚至不知道該對梁牧也說些什麽。那個人給自己發了詳細的地址和過去的方法,甚至說了可以找本地朋友一早過來從賓館接他去。
他生物鐘紊亂,想事情也想得煩悶,就想在等候室的長椅上淺眠片刻。池勉給他蓋上了大衣,就又去樓道抽煙了。
等睜開眼時,池羽一看表,已經早上八點。他拖延一整晚,這才打開微信,趕着最後的死線,給梁牧也發信息解釋。
*
格凸小分隊最後這幾周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晨,他們六點多就整裝完畢,帶了花圈花束,去現場幫黃鶴的家人布置。
鄭成嶺、梁牧也同黃鶴的媽媽和女朋友說了會兒話。他們這才得知,這一段時間他都在跟黃鶴媽媽單獨聯絡,因為黃鶴的爸爸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全家人還合力瞞着他。
不到八點,大部分人都已經到了。梁牧也不時地往大門外看看,他等着那個熟悉的身影推開門走進來。
最後,是鄭成嶺看不下去了,問他:“等誰呢。”
梁牧也在他面前早就不裝了,他就實話說:“池羽跟我說他要來,”似乎覺得語氣太絕對,他又補充道,“我以為……他很想來的。”
鄭成嶺接道:“他不是在北京過生日呢嗎。”
“你怎麽知道?”梁牧也問。
鄭成嶺打開手機,給他看池羽的微博。他昨晚轉發了一條微博,原本是肖夢寒發的他倆的合照。肖夢寒簡單配了四個字:偶像好帥。
肖夢寒也是年少成名,公園活兒又好,在國內比池羽的名氣要大得多。之前總有人拿兩個人比較,為此翻出來池羽少年時期在公園呲杆的視頻。甚至有新媒體把兩個人搞成少年天才、王不見王的關系。如今一見面,謠言不攻自破。
池羽摟着肖夢寒的肩膀,手裏拿着肖夢寒簽名的滑板,而肖夢寒手裏拿着有他簽名的雪板,兩個青年似是頂起了中國單板自由式滑雪的半邊天。
評論區當場爆炸,全是誇他倆帥的,還有是調侃他倆“好配,在一起”的。
肖夢寒是Burton的贊助滑手,怕惹金主的注意,就細心地把Vitesse的logo,連同池羽簽的那句法語都淺淺打了個碼。這一打碼,底下的人猜得更瘋了,都在猜池羽給他寫了什麽。
梁牧也往下滑了兩頁,就把手機還給鄭成嶺了。
鄭成嶺問:“怎麽了?”
梁牧也只是說:“他不過來,也挺好的。”
鄭成嶺低頭翻了兩頁,仿佛懂了。“你還介意上了。”
梁牧也解釋:“不是……不是因為這個。”
昨天畢竟是池羽的生日,而生必定大于死,他不算圈裏人,又何必來這裏受罪。之前他說明天見,池羽就沒回複,估計那時候他就已經決定了吧。
他低頭看了數次手機,在儀式開始之前,終于感到一聲震動。
來自池羽。他說,出了點事,我趕不到了,抱歉。
梁牧也看了幾遍,又把手機放回口袋裏,邁步走入氣氛肅穆的禮堂。
十五分鐘後,手機又一次執着地震動。這次,不是信息,而是電話。
“喂。”梁牧也的聲音挺冷靜,而背景是人在走動的聲音。池羽猜到,他一定已經到了儀式現場。
“我這邊,是昨天晚上有點事,沒趕得過來。”
梁牧也接得很快,他竟然直接開口問:“生日聚會?”
池羽驚訝于他得到消息之快。他不想解釋太多關于父親的事情,只是簡單說:“不是,是家裏的事。”
梁牧也那邊沒說話,池羽又說:“實在抱歉……”
“……也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梁牧也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池羽急得在走廊裏走了好幾步,壓低聲音對電話那邊解釋:“我真的是因為……我爸說昨天要請我吃晚飯,一直推遲時間,我就改簽機票,然後他說在醫院,我就來了醫院,來了才發現我改簽的航班被取消了。我是真的很想去的……”
梁牧也打斷了他,重複了剛才的話:“池羽,來不來都是你的選擇,你沒有對不起我,真的不用跟我說抱歉。”
每個字聽起來都公平公正,可語氣和先前似乎是不太一樣了。池羽被他噎得許久說不上話來。
“儀式還沒結束,我得……“
池羽沖動之下,竟然打斷他的話頭,一股氣說出口:“等等。梁牧也,你可能不記得了,四年前熠川的葬禮,我站在馬路對面的大雨裏,等人讓我進去。我等了一個半小時,數了十八個人,到最後也沒踏進那扇門裏。我就是這樣跟他告別的。那時候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要再錯過任何一個說再見的機會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你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是真心實意想去的。”
電話聽到一半,梁牧也聽他的語氣,就明白了大半。池羽一着急話就不停,他的遺憾和急迫滿得都要要溢出來了。
四年前……梁牧也記得,他在舉辦儀式的地點下車時,梁建生的司機曾對他說過一句,馬路對面有個人。他看過一眼,不記得樣貌,但記得這個人拄着雙拐,站着的姿勢很奇怪。只是那時候他心緒被其他事情所占據,就沒細看。當年那個人,難道是池羽?
他甚至不得不拿遠了聽筒,仿佛手機屏幕有溫度,而他要被灼傷了臉。他知道,自己是又一次誤會了池羽。
“抱歉,是我……”梁牧也徒勞地想整理思緒,可池羽太不按常理出牌,他沒太想好該如何應答, “要不這樣。你有什麽想跟他說的話,我幫你帶吧。”
池羽停止住思緒,這才說:“我……我給你發語音吧。你放給他聽,這樣好嗎。”
梁牧也說:“好。”他話音一轉,又問,“池羽,你什麽時候走?”
池羽的心又開始砰砰跳,他一字不停地說:“後天要回美國,Ada姐安排了工作,是有幾個之前賽季中推掉的……嗯,總之,應該是後天。”難道是對方想來找他?
“那走之前你去我媽媽家裏拿一下熠川的雪板吧。我答應送你的。我把她的電話給你。”
“你媽媽……”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光一個梁牧也他還應付不過來,竟然還要獨自面對他的母親。梁熠川的母親。
“沒關系,她知道的。”梁牧也沒具體說知道什麽,就挂了電話。
池羽挂斷電話,仍有些失魂落魄。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他總想在那個人的面前解釋自己,像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也許是他太多慮。他們之間,遠不是那樣的關系了。他解釋了,又有什麽用呢。
手機電量只剩下百分之十,他要速戰速決,便打開了微信,點開最上面梁牧也的頭像。
要跟黃鶴說點什麽好呢?
告別是一種特權無誤,可事到臨頭,池羽又拿不太準主意,該如何行使這權力。他擡頭看了看,隔着一道玻璃門,走廊裏的池勉已經快抽完了一條煙。他想問問他,可又想到四年前的大洋彼岸。這個問題,池勉其實早就回答過,他的答案是一腳油門駛離。
于是他想到在蒙特利爾的時候,他給池一鳴、池一飛兩個小姑娘讀中文故事書。牆外,池煦和新男友吵得雞飛狗跳,池羽就大聲朗讀,聲音蓋過一牆之隔的喧鬧,兩個姑娘聽得津津有味。
天堂沒有痛苦,所以死後人的靈魂應該是不知道痛苦為何物的,就像一鳴一飛,就像自己孩童時候那樣。他終于按下了錄制鍵。
十分鐘以後,梁牧也的手機裏出現了一條語音,三十多秒。
終于,輪到他走進去和黃鶴單獨告別。黃鶴的女朋友周慧慧一直在旁邊看着。經過一早上的哭泣流淚,她的情緒稍稍平複,只是伸出手搭在黃鶴的棺木上,好像扶着他的肩膀。
兩個月前還在眼前活蹦亂跳,總在他左右開玩笑打岔的活生生的人,如今安靜地躺在四方的木頭裏。黃鶴眉目舒展,表情安和,仿佛還在期冀下一場攀爬。
這樣的告別,他經歷過不止一次。而每一次,都沒有比上一次更容易。
梁牧也低頭,跟他說了會兒話,随後便道:“黃鶴,池羽家裏有事,實在趕不過來,他給你錄了點東西,我放給你聽。”
他用眼神望向周慧慧,得到許可後,他掏出手機,點開那條語音。紅點消失。他放大了音量,把手機放在黃鶴耳旁,池羽的聲音很亮堂,傳遍了房間裏。
“黃鶴,這兩天我睡不着覺,一直在想去年咱倆認識那時候的事。你教給我的,我記住了。我呢,不信上帝,可是我相信一定有個天堂,我的天堂裏有一座又一座雪山,你的天堂裏呢,全是石頭山,還是花崗岩的。然後,在海邊,咱倆的山就相彙。好兄弟,咱們下輩子,就約定那裏見吧。到時候我胳膊好了,你可以再帶我爬爬V2。”
是很天真的講童話一樣的口氣,甚至帶着點笑意。不像告別,倒像是別樣的約定。
梁牧也拿手機的手臂緊緊繃着,很小幅度地抖動了一下。随後,他迅速把手機收起來。
身後傳來壓抑不住的抽噎,是周慧慧再次痛哭出聲。
梁牧也不好停留,拍了拍她肩膀,就走出門去,才得以大口呼吸。
儀式結束後,鐘彥雲、潘一格先結隊去鐘彥雲的岩館練習了。他們要以最好的方式紀念黃鶴。
梁牧也想到了什麽,拉住鐘彥雲說:“黃鶴也是重慶人,應該在你岩館搞個活動紀念。”
鐘彥雲點點頭贊同。
而鄭成嶺走近前,問他:“你不一起去?”
梁牧也說:“不了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鄭成嶺點點頭,拿出支煙。 梁牧也就側過臉看他。
不需要開口說話,鄭成嶺抽了兩口,便伸手遞給身邊人。
“往前看,別後悔。” 他說。
梁牧也點點頭,狠狠吸了一口,嗓子灼痛。他在煙霧裏擡起頭,看着鐘彥雲和潘一格結伴走遠。
其實他一早就知道,鐘彥雲和潘一格這種“天才”對恐懼、傷痛、別離,對所有人間事,都有種難得的鈍感,這種鈍感是絕佳的自我保護。所以他們能夠把情感與理智剝離開來,能做到心無旁骛地徒手攀登。
可他不是天才,只是普通的觀察者,是故事的講述人。他需要時刻敏銳,需要察覺痛苦,打開觸角張開雙臂去擁抱世界的殘缺。
等回到賓館,梁牧也洗了個澡,還是沒能忍住,又把池羽那條語音播放了一遍。不是自己的錯覺,池羽的語氣太平靜了。他坐在自己副駕安靜地流眼淚的樣子還在眼前。僅僅是過去了一周的時間,他竟然就可以心平氣和地說再見。而這幾句話不是說給他聽,可确實是發到了他的手機上。好像一個糟糕的隐喻。
他曾經也很喜歡冬天,不過是和池羽不一樣的理由。在最最黑暗的日子裏,他曾借酒度日。而冬日最短,每到天黑,便可開飲,用酒精澆過所有苦痛,自我安慰說又熬過一日。自從戒了酒,他便也戒掉任何可以逃避沉淪片刻的理由。
這幾年,他愈發地覺得,年少時候那種勇氣和運氣都在離他遠去。他需要拿出許多,才能換得一扇通往靈感的窗口。自從一年多決定重拾裝備回到這個世界,他就時刻在精神高壓負荷中運轉,時常感覺十分疲憊。
可這痛苦是他通往真實世界的通行證,是他還活着的一種見證。這是他最初的選擇,他不應後悔,也從未走過回頭路。
作者有話說:
BGM: The End of the World – Skeeter Davis
感覺vibe很符合小池的告別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