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月
新月
高鐵站內一簇一簇的人拎着行李箱下高鐵,播報聲響徹整個大廳。
江安瞳帶着溫時因辦了臨時的身份證,買了兩張去衡渚的高鐵票,兩個人一身校服,行李全無,一張票一個手機一袋藥一身輕地上了高鐵。
像一場毫無準備突如其來的旅行。
躲避着他們在一個城市所犯下的罪行。
相比較于程川,這是另一種瘋狂。
溫時因盯着票根上“衡渚”兩個字,失神片刻。
他沒問江安瞳為什麽要去衡渚,江安瞳也沒問他程川的事。
兩人就這樣一直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誰都有話要說,誰都沒有問,在高鐵平穩地行駛下,一路坐到衡渚。
亭州距離衡渚大概三個小時的車程,到了衡渚的時候,外面天光暗沉,餘晖淺淡。
溫時因有點恍惚,仿佛三個小時只在彈指,上一秒還在亭州醫院做檢查,下一秒就踏入衡渚的土地,時間與空間轉換交錯,他一時茫然。
這些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也未曾設想過的。
他下意識轉身去找江安瞳,卻只看見三五的人群,不見少女身影。
少年無措地站在原地,周圍人都化作虛影,只餘他一人原地徘徊。
就像被抛棄了一樣。
被抛棄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裏,就像陷入巨大的空白格,渺遠又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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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然,連手機都忘了拿出來。
頃刻,一道響亮的聲音貫穿街道與人群,帶着無比鮮活,順着晚風直直灌入少年耳中。
“溫時因!”
夢境破碎。
他像幡然醒悟一般回頭。
不遠處,少女站在人潮擁擠處,不知何時換了一身橙紅色的吊帶長裙,棕發披下,手裏拿着一頂編織草帽舉過頭頂晃了晃,蝴蝶結絲帶飄揚,滑落少女臉龐。
她逆着人潮朝他跑小過來,那張生動秾麗的臉逐漸放大,直至停留在少年面前。
她拿帽子在溫時因面前揮了揮,挑眉,尾音上勾:“怎麽,你也被小爺我美暈了?走不動道兒了?”
少年眨眼眸光微動,心裏陡然湧上一股無法言說的奇妙感覺,像潮水一般肆意蔓延開來,流遍全身。
像是失而複得的欣喜,又或者是其他什麽。
江安瞳把手裏的袋子遞給他,裏面是一套衣服。
“你也換個衣服吧,”她打量了一下他,“你這一身沾血的校服,一路走過來回頭率挺高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剛剛殺過人呢。”
溫時因眯了眯眼:“換下來的校服放哪?”
江安瞳:“扔了。”
溫時因:“……”
他被少女推着進了商場的換衣間,幾分鐘後,門被推開,少年一身淡藍色短袖,胸前繡了只銀色的狐貍頭,下身一條白色的運動短褲,褲口鑲了一圈銀絲,歪斜地綴了一行圓體英文,少年小腿筆直,骨肉勻稱,看上去十分賞心悅目。
江安瞳滿意地點點頭。
溫時因蹙着眉頭看了眼自己這一身天空藍,有些一言難盡,他轉身:“我還是穿校服吧。”
江安瞳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少年衣角,死死拽牢不肯撒手:“別啊,你穿這身挺好看的,看你平時黑白灰的,穿點亮的衣服呗。”
溫時因停頓了兩秒,問道:“多少錢?”
他認得衣服的logo标識,與國內知名品牌秀場的宣傳底标是一樣的,一只閃着光的銀狐。
江安瞳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的十分輕巧:“不要錢,白穿的。”
溫時因冷着臉,準備轉身回去換回校服。
江安瞳又揪住他的衣服,妥協道:“哎呀真的呀,這商場我姨父的,衣服是我小姨團隊設計的,我白嫖來的。”
溫時因回過頭來,沒說話。
江安瞳就當他默認了,她從身後掏出了把黃色的小旗子,搖了搖,她歪着頭:“走吧,江導游帶你一日游。”
衡渚是個內陸沿海城市,冬面靠海,西部環山,道路交錯不齊,外地人來了容易迷路。
地鐵站旁邊是商場,江安瞳舉着旗子走在前面,沿着一條不長的步行路可以走到海灘邊。
接近七點,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天色漸晚。
江安瞳在前面時不時轉過來,一邊倒着走,一邊跟後面的人講話。
“喂,溫時因。”
海邊夜晚風大,吹淡了少女的聲音。
他尋聲看過去。
少女裙擺飄拂,發絲揚起,草帽被戴在頭上,滿身靓麗。
“你以前來過衡渚嗎?”她問。
溫時因搖頭。
她了然地點點頭,突然大喊:
“看鏡頭!”
他猝不及防。
“咔嚓”一聲,少年錯愕的表情被定格在手機裏。
前面的人使壞地笑了笑,狡黠又可惡。
沿海這條路彎彎繞繞,蜿蜒扭曲,不長也不短。
少女在前面蹦蹦跳跳,少年在後面慢悠悠地跟着,海風帶着海的鹹腥味緩緩吹拂。
山光西落,池月東上。
溫時因有一瞬的念頭。
這條要是沒有盡頭也挺好。
一直這樣走到永遠。
走完這條路,到了衡渚附近的海灘。
沙灘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在拍照打卡。
江安瞳張開手臂追着晚風跑了一圈,回來時她面色微紅,小口小口喘着氣,拉着溫時因坐倒在柔軟的沙子裏,順手把旗子插在旁邊。
溫時因眺望着不遠處在夜空下翻滾着浪花的海洋,倏爾朝身邊的人開口。
“你為什麽要來衡渚?”
江安瞳轉過頭看他一眼,又漫不經心地別開眼:“沒有為什麽,就今天早上起床吃飯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吃手撈扇貝和鮮蝦魚板面,”她莞爾,“所以我就來了。”
少年注視着她。
因為她想,所以她就來了。
在學校裏嚣張跋扈,目中無人,榜上挂名的問題分子身上總有一種熱烈向前,不顧一切的勇氣。
所有人都看得到她身上的缺點和漏洞,卻沒有人去了解過她,把這種膽大視為一種優點。
這樣的一位大小姐脾氣性格,對人卻是抱與赤誠的心,身上仿佛總有用不盡的熱忱,就像一把滾燙的火焰,燒得四海八荒皆無寒冬。
他想象不到這樣的人會有沉淪陰暗的一面嗎。
大概是不會有的。
至少不會像他一樣。
“還好我先把我媽拉黑了,”她調笑,“不然我手機現在都要被打爆了。”
溫時因喉結滑了滑,聲音有些啞:“你經常這樣嗎?”
少女不解地看着他:“經常什麽樣?”
“帶着人一言不合地跑出來。”
江安瞳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這種逃跑的事兒我是沒少幹,但是帶個人溜這麽遠還是第一次,”她搖頭晃腦,“還經常呢,真把我當導游了?”
溫時因垂下頭不語。
兩人皆是默然片刻。
江安瞳躺了下去,身體陷進一層薄薄的沙子裏。
良久,她開口:“所以,你現在心情好點了嗎?”
少年回頭,夜色深沉,他看不清躺着人的面孔。
“什麽?”他不解。
少女聲音仿佛被晚風披上一層紗,有種莫名的溫和,像在耳邊輕聲細語:“我是說,你可以告訴我今天到底發生什麽了嗎?”
話落,像一片輕柔的羽毛劃過少年心尖。
她在等他心情恢複,在等他情緒穩定。
她在顧及到他的想法,然後含蓄又婉轉地試探。
她一直有在意。
她膽大又心細。
溫時因垂下眼,心裏被密密麻麻的酸澀感包圍。
片刻後,他開口:“語文考試第二篇閱讀,”他擡眼,“記得嗎?”
她思考了一下,然後搖頭。
他笑了一聲,也沒指望她會記得。
“06年飛機在衡渚海域失事。”
江安瞳拖長調子“啊”了一聲:“我想起來了。”
他繼續:“程川他媽在飛機上。”
她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我就說他精神不太對,估計被刺激發作了,”她輕輕戳了戳他手臂的傷口,“我說他打你你是不是壓根沒還手啊?被打的這麽慘……”
他吐出一口氣,像在醞釀什麽:“我爸是機長。”
江安瞳猛然頓住,聲音戛然而止,戳着他的手指往後縮了縮。
她瞳孔收縮,表情凝固在臉上,呆若木雞,隔着朦胧夜色,看不太清他臉上的情緒。
她無措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張,說不出話來。
“我……那個,對不起,我不知道……對不起。”她驚慌地開口補救。
溫時因低下頭笑了一聲。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少女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
“全機138人,無人生還,包括……”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
“我的父母。”
——我的父母。
江安瞳大腦空了一瞬,她擡眼,呼吸停滞,渾身肢體僵硬,動都不敢動。
她在努力理解着這句話的意思。
周遭安靜地只剩下海水拍擊岸邊的聲音。
06年。
他才六歲。
一個六歲的孩子一夜之間喪父喪母,成了孤兒。
她無法想象那是什麽場景。
反觀她的六歲在幹什麽。
是在歐洲旅行還是在拍雜志封面,在跟夥伴打架還是在上昂貴的舞蹈課。
同樣的年紀。
有人被泡在幸福裏而不自知。
有人因為一場變故一無所有。
她一動不動地躺着,望着穹頂的月亮,茫然無措。
她不敢說話。
她不知道可以說什麽。
所有安慰的話面對一個如此遭遇的人是最單薄無力的。
沉寂許久,她聲音顫抖:“那你……怎麽過來的啊。”
溫時因手搭在一條彎起的腿上,他垂眼。
怎麽過來的。
他自己都記不太清了。
久遠的記憶在無數個嚴冬寒冷的夜裏被封存,在月下結出一層厚厚的霜花,包裹着那一段陰暗又朦胧的過往。
冰霜融化,雪水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