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殘月

殘月

考場靜得出奇,試卷沙沙翻動。

少女心不在焉地掃了眼數學試卷,上面每一個數字與符號都像在跳躍,幾何線條雜亂交錯,看得她眼花缭亂。

江安瞳心煩氣躁,腦子裏想的都是少年渾身帶傷的模樣和與對視時了無生氣的目光。

她握着水筆的手不由自主地在答題紙上姓名一欄上歪歪扭扭地寫了“溫時因”三個字。

幾秒後,江安瞳反應過來,把那三個字劃掉,重新改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把考號填塗完。

她思忖片刻,下定決心一般站起來,桌椅碰撞發出刺耳聲響,惹得考場上的人頻頻擡頭。

她我行我素地把試卷往講臺上一拍,聲音短促:“老師我有事先走了。”

外校監考老師不知所措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個行為出格的姑娘。

江安瞳轉身,不顧考場上一雙雙向她投來的詫異目光,兀自從前門走了出去。

監考老師咳嗽了一聲,對下面的人說道:“認真考試。”

監考老師很年輕,是個實習老師,這是她第一次來外校監考。

她看了眼後面的時鐘,離開考不到五分鐘。

五分鐘內,她職業生涯開端遇到了第一個十分具有個性的刺頭學生。

普通的纨绔分子會選擇在期末這種大考睡上一覺然後交白卷。

但是這個女生十分特立獨行,甚急得一刻都不想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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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考試原則上是不允許提前交卷離場的,否則會被視為擾亂考場紀律,試後監考老師應記下學生姓名與考號,交與學校處分。

她看了眼靜靜躺在講臺上的試卷。

姓名那一欄上寫了又劃掉,卷面空白一張。

監考老師懵了。

這人連名字都能寫錯?

她甚至懷疑這人是來代考的然後名字搞錯了直接跑路了。

她不放心地拿出手機在群裏發消息。

八中實習老師:【你們學校有沒有一個叫江安瞳的女生?】

趙恒秒回:【有的有的,我班上的,怎了老師?這人又給我闖什麽禍了?】

排除了代考的嫌疑,監考老師心下松了口氣。

八中實習老師:【這姑娘挺有個性】

八中實習老師:【開考不到五分鐘,白卷交上來,人溜了】

趙恒:【……】

下面有老師@趙恒:【趙老師,節哀】

另一邊在監考的趙恒拿着手機的手在顫抖,面色鐵青,有種想要沖出去把人揪回來打一頓的沖動。

江安瞳溜去教務處的路上,心底在默念。

趙老師,算我對不起你了

回頭給你溜兩圈當賠罪。

教務處空調開得很足,空氣都彌漫着一股奇異的陰冷。

程川呆滞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目光空洞,沒有焦點。

周文峰試圖詢問他考場上發生的事,他只呆呆地坐着,一句話都不說,像是提線木偶一般。

周文峰嘆氣,把視線移向一旁的溫時因:“時因你說吧。”

溫時因緘默不語,他垂頭,視線盯着地面。

周文峰嘆了口氣:“我是在幫你啊,他把你打成這樣,你說清楚起因經過,學校會還給你一個公道的,老師知道你成績好,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所以在這件事上你不要置氣,不要犯糊塗啊。”

他沒有犯糊塗,他很清醒。

脖頸淌着的血,胸口的鈍痛,破皮的膝蓋,都在提醒他要清醒。

他不想說。

他不想說因為試卷的閱讀題,不想說程川的母親死于那場失事的飛機,更不想說溫平言是他父親。

看吧。

讓人知道了就是這種下場,被罵為什麽不去死,被打得渾身是傷,被人憎惡地掐着脖子差點死掉。

他沒錯,他一直知道。

不論是飛機失事還是今天的毆打事件。

他都無錯可言。

但他也不需要學校處分程川,還給他所謂的可笑的公道,讓所有人獻出廉價的憐憫心去可憐他。

就是不要。

“老師,我不想說。”

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教務處,帶着這個年紀的少年身上獨有的,略帶着叛逆的倔強。

周文峰推了推眼鏡框。

“不要這麽一根筋,說出來對大家都好。”

少年依然不語。

像是在用沉默作反抗。

去掩埋一個不想被人盡皆知的事實。

周文峰無奈地嘆氣,他給陳藝發消息要溫時因家長電話號碼,對面遲遲不回,他就改問趙恒要程川的。

電話撥通,他們開始交談。

溫時因獨自站在門邊,空調風吹得他很冷,向外淌的鮮血仿佛一起被凝結了。

倏忽間,門被悄無聲息地拉開一條縫,縫中伸出一雙手,在試探地輕點門邊。

溫時因垂眸,盯着那雙白淨修長的手看了許久。

他知道她是誰。

除了江安瞳沒有人會敢撬了考試溜來教務處。

只有她了。

确認安全以後,江安瞳膽子大了起來,她把門縫拉大了一點,半個身子鑽進去,歪着腦袋仰面看着門邊的人,眨巴眨巴了眼。

溫時因側頭看過去。

他不知道她莫名其妙來這幹嘛。

“幹什麽?”溫時因問她。

少女笑彎了彎眼睛,笑得狡猾:“帶你走啊,”她朝他伸出,掌心朝上,手指微微勾了勾,“走不走?”

溫時因低下頭,看着她的手,眼睫微動,他遲疑了片刻。

他不知道跟她走會發生什麽。

這樣離經叛道的事。

他沒做過。

從來沒有。

心底像有什麽在作祟,發着癢。

他真的很想,很想跟着她不顧一切地走掉。

良久,溫時因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一次。

就這一次。

他告訴自己。

溫時因慢吞吞地伸出手,下一秒,他的手被握緊,溫熱的觸感源源不斷地傳遞而來,順着血液直通少年心髒。

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感覺,當少女的手觸碰過來時,他胸腔被一陣陌生的鮮活感侵襲,包裹,渾身冰涼的血液變得溫熱。

這個感覺似乎并不壞。

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手指。

江安瞳觀察着教務處裏的人,程川失智,周文峰背着他們在電話裏聊得熱火朝天,無心管轄後方。

她索性直接拉開門,把少年連人揪了出來,然後拉着他蹑手蹑腳地奔走于空無一人的走廊。

陽光被窗戶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照在地上,少女牽着他的手,手心被熱出薄薄的一層汗,他們就這樣一刻不停地逃出了教學樓。

外面陽光刺眼,溫時因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瘋了。

江安瞳觀望了一眼安保處的保安,搖了搖頭:“直接出去肯定不行,今天考試,保安精着呢。”

溫時因垂眸看了眼抓着自己的手,微微挑眉。

江安瞳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反射弧讓她停頓了兩秒,随後觸電一般地松開了手,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逃得太急,我忘了。”

溫時因摩挲了一下指腹,沒說話。

江安瞳看着旁邊的圍牆,笑了笑:“正門是出不去了,但是我有一百種逃出生天的辦法,”她伸手指着最低的那面欄杆,“第一種,翻過去。”

溫時因蹙眉:“你覺得我會?”

已經翻過去的江安瞳:“這麽矮你都不會?”

溫時因:“……”

“你快點,一會兒周文峰來了。”

溫時因兩手抓着橫杆,一只腳跨上去,少年身高腿長,翻這種圍欄基本沒什麽難度,兩步登頂,他從圍欄頂端跳下來,不知道牽扯到哪裏的傷口,疼地悶哼一聲。

江安瞳上前扶住他,另一只手打開手機查了查:“我們先得去一趟醫院。”

“不需要。”

溫時因咳嗽兩聲。

江安瞳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不要個屁,都咳成這樣了還倔呢,我可不想你跟着我死在半路,還得給你收屍。”

溫時因默然。

江安瞳攔了輛車,一路坐到醫院排隊挂號。

醫生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厚重的眼鏡,頭發稀疏,看上去十分和藹可親。

他看到兩人穿的校服,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緩緩道:“你們是十四中的吧?我女兒也在那上,我記得今天你們不是期末考試嗎?”

江安瞳面不改色地扯謊:“請假了,改天補考,醫生你快點給他檢查一下吧,萬一被打出什麽隐疾,再晚一點死了怎麽辦。”

溫時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醫生笑呵呵的:“你這小姑娘嘴巴挺毒啊,盼着你同學死啊?”

江安瞳:“我就是怕,人是我帶出來的,要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跟人父母交代。”

溫時因嗤笑了一聲。

地裏交代。

胖醫生聽了聽溫時因心跳,他摘下聽診器,對着他揚了揚下巴:“來小夥子,衣服撩起來看一下。”

江安瞳豎起耳朵,眼睛偷偷摸摸地朝那邊瞟了瞟。

溫時因一只手撐着桌子,另一只手把校服拉到胸腔下面一點的位置,少年勁瘦的腰身暴露在空氣中,腹肌線條若隐若現,側邊帶了點血,淤血堆積,留下一片一片的深色痕跡。

江安瞳興奮地吹了個口哨:“看着挺瘦的,沒想到身材還挺好。”

溫時因掀起眼皮不鹹不淡地睨了她一眼。

醫生示意溫時因把衣服放下來,轉頭對頗有興味地看着江安瞳:“你這小姑娘也不害臊。”

江安瞳臉不紅心不跳:“看多了就習慣了。”

轉眼間,視線對上溫時因那雙沒什麽情緒的眸子。

她莫名有點心虛。

這有什麽好心虛的?

她光明正大!!!

“脖子,膝蓋,都是破皮擦傷沒什麽大礙,上點藥就行了,手臂胸腹這兩塊有點嚴重,”醫生推了推眼鏡,“手臂被利物刮得太深了,肉都穿透了,再深就到骨頭了,不處理一下容易發炎潰爛,胸腔腹部內出血太大,這力度再打偏一點肋骨就斷了,等會兒做個片子,看看有沒有傷到脾髒之類的。”

醫生皺了皺眉:“小夥子期末考試還搞的一身傷啊,你平時身體有什麽其他問題嗎?”

溫時因垂下眼,如實回答:“有點腸胃炎。”

醫生嘆了口氣,把單子遞給他:“小小年紀就一身毛病,行了,你們先讓護士上個藥,然後拿單子去拍個片子,結果出來我再看,有時間最好去腸胃科看看,胃炎要好好調理一下的。”

江安瞳在一旁已經聽蒙了。

上藥,拍片子,還被江安瞳摁着挂了個腸胃科檢查,領了一堆藥,被醫生噼裏啪啦囑咐一堆飲食問題,交完費已經是下午了。

溫時因煩躁地擰了擰眉:“浪費時間,浪費錢。”

江安瞳反駁:“這叫合理利用考試時間,”她彈了彈手裏的單子,“而且又沒花你的錢,小爺我請你看病。”

溫時因:“……”

大可不必。

“多少錢,我還給你。”他聲音有點啞。

江安瞳晃了晃手裏的藥袋子,一本正經道:“誰讓你還了?你是我帶出來的我就得對你負責,肯定不會讓你掏錢。”

溫時因懶得跟她廢話,拿出手機準備轉賬。

剛拿出來的手機被少女一把抽掉,她仰着下巴,姿态高傲:“你敢給一個試試?”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

江安瞳把手機按掉,放進藥袋裏,然後抓過少年的手,把袋子挂了上去,她握着他的手腕,稍稍擡頭:“既然你選擇跟着我,那就聽我的,現在,什麽也別說,什麽也別做,跟我走。”

跟我走。

她拽着少年走出醫院,徑直朝旁邊的高鐵站走。

溫時因皺眉,下意識想要掙開她的手。

他擡眼盯着少女的後腦勺,自然卷的馬尾一擺一擺,被光照得發亮,握着他的那只手柔軟又滾燙,搭在他的皮膚上,有種奇異的觸感。

算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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