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上弦月
上弦月
溫時因收回眼,平靜地說:“就這麽過來,被送到福利院,九歲被陸雨妍家領養,然後上學。”
他說得十分輕巧,幾年時間輕松地一筆帶過,仿佛這些陳年舊事對于他來說無足輕重一般。
但是江安瞳知道那幾年一定是很難熬的,他是以什麽的心情去面對的,他只字不提,他在掩飾。
是痛到麻木,還是歇斯底裏以後的平靜。
無人知曉。
夜色如水,晚風微涼,沿海晝夜溫差大。
少年發絲被吹拂,那種破碎易逝的感覺又席卷他全身,江安瞳沒忍住叫了他一聲。
“溫時因。”
少年回頭:“幹什麽?”
“叫叫你不行?”她撇嘴,“我就是覺得,不叫你的話,下一秒你就要被風吹散了。”
“我沒那麽脆弱。”
“對對對,不就是被人打了一身傷還不還手嗎,一點都不脆弱。”
“……”
江安瞳揪着溫時因衣擺,示意他也躺下來。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躺在夜晚的沙灘上,月色皎白,星光闌珊,海面平靜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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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江安瞳叫了他一聲,無人應答,只剩少年熟睡的呼吸聲。
江安瞳稍稍湊過去一點,在少年耳邊輕輕說了句:
“晚安,溫月亮。”
——
朝陽初上,點亮海平面。
溫時因在睡夢中感覺臉上有冰冷的液體劃過。
他睜開眼,滿目金光,少女面龐近在咫尺。
她逆着海面直射而來的陽光,整張臉隐匿在陰影中,發絲泛着亮麗耀眼的光,瞳中倒映着自己那張惺忪的臉。
溫時因心髒有點抑制不住地跳動,一下又一下,蓋住他了耳邊的其他聲音。
少女眨了眨那對攝人心魄的美目,睫毛微顫,笑得無比純良,沾滿海水的手在往少年臉上輕戳,滴下來的水順着脖頸流入衣衫,冰冷寒涼。
他聽見她說:“喲,終于醒了?”
溫時因手撐着地面站起來。
面前是金光閃閃的大海,看起來溫暖又柔和,天邊破曉,晨光熹微。
不似夢中那個寒冷凍骨,舉目荒涼的衡渚海域。
少女走在前面:“我們在海邊睡了一個晚上。”
溫時因慢吞吞地走在後面,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猛地一個轉身,然後站定,滿頭金發跟着旋轉,她看着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少年思忖,然後慢慢開口:“期末考試第二天。”
江安瞳“嘁”他一聲:“沒趣。”
她往前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眯了眯眼:“那你。”
她歪頭,微微俯身,然後悠悠道:
“說句祝我生日快樂呗。”
少女一身橙紅的長裙,鮮豔又張揚,站在不遠處,像是披了一身天邊破曉,海風略帶潮濕,吹得裙裾偏偏翻起。
今天是六月二十一號。
是夏至。
是北半球一年中白晝最長的時候。
是江安瞳生日。
溫時因愣神。
是了。
她那樣熱烈鮮活的人合該生在夏至,迎着夏日的朝陽與裹挾着熱浪的風,誕生于這個世界。
他手機響了,全部是江安瞳的消息。
目立裏:【你在幹嘛?】
目立裏:【為什麽站着不動?】
目立裏:【不就讓你說句生日快樂?這麽難?】
目立裏:【我人都沒了你還在原地想什麽?】
目立裏:【溫時因???】
目立裏:【算了我不鳥你了】
目立裏:【我餓死了,我去吃早飯了掰掰】
目立裏:【貓貓再見.jpg】
06429:【……】
他長舒一口氣,點進少女主頁朋友圈。
最新更新的是是在今天六點半。
【十六歲的小江】
圖片。
照片上是一張小半張臉的自拍,露出的一只眼睛勾起漂亮的弧度,剩餘的畫面是她身後噴薄欲出的朝陽與大片大片的金色浪花。
溫時因點開照片,然後長按了保存,他準備退出,最後又折回來,在評論框輸入了“生日快樂”樸實無華的四個字。
江安瞳走在前面,她點開評論區。
付奂婷:【江安瞳你是不是翅膀硬了?】
付奂音:【瞳瞳寶貝十六歲生日快樂!!又去哪裏玩了呀?】
付奂婷回複付奂音:【姐他今天期末考試……】
宋景安回複付奂婷:【6】
宋景安:【好的,祝我生日快樂】
江盛民:【又溜哪去了?】
……
底下清一色是祝生日快樂的。
她随便翻了翻。
視線猛然間瞥到一個躺在角落裏,安安靜靜的回複。
溫月亮:【生日快樂】
她彎了彎唇,回過頭去找他。
少女蹦蹦跳跳地朝溫時因跑過來,看上去心情很好地竄到他身邊跟他并排走,拿着旗子在他面前搖了搖。
“你早飯想吃什麽?”她稍稍歪頭。
“不知道。”他面無表情。
“行吧,那就由江導游來一條龍服務吧!”江安瞳滿臉自信。
大街小巷裏早飯飄香,充斥着叮叮當當的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鍋蓋揭開,熱氣氤氲。
江安瞳帶着溫時因去了家粥粉店。
她笑着朝老板娘打了個招呼。
“老板娘早上好啊。”
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綁着低馬尾,腰上系着花圍裙,動作利索,為人十分直爽,見了江安瞳她笑出一口白牙:“早上好!唉,我記得你是那個姓江的小姑娘吧。”
江安瞳有些驚訝:“你還記得我啊?”
她拉開椅子坐下,又朝溫時因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示意他也坐。
老板娘擡起頭來:“肯定記得啊,小姑娘長得這麽漂亮,”她遞過去一張菜單,“看看吃什麽。”
江安瞳把菜單推給溫時因,揚了揚下巴:“看看。”
他低頭,要了個海鮮粥。
“一份海鮮粥,一碗鮮蝦魚板面,一盤蝦餃然後還要一個糯米糕,謝謝老板娘。”
江安瞳把菜單還給老板娘,托着下巴盯着對面的人,一邊等早飯上桌。
十分鐘後,老板娘端着木盤子,笑呵呵地走過來:“來喽來喽。”
她把東西一盤一盤放在桌上,順帶瞥了眼旁邊的溫時因,問了句:“這帥哥誰啊?男朋友?”
江安瞳把海鮮粥往溫時因那移了移,笑着看着老板娘:“哪能啊,我才高一,這是我同學。”
老板娘一臉吃瓜:“就你們倆來出來玩啊?”
“對啊,”少女滿臉帶笑,擠眉弄眼地看了看對面的人,“逃了期末考試出來的。”
老板娘搖搖頭,嘆了口氣:“年輕就是好啊。”
溫時因低頭專注地喝粥,聞言擡起頭來看了眼,對上江安瞳那雙笑眯眯的眼睛。
“看什麽,吃你的。”她往嘴裏塞了個蝦餃,還順帶夾了一個放進他碗裏,“你嘗嘗,很好吃的。”
少年戳開蝦餃,咬了一口,外皮薄薄一層,內陷蝦肉裹滿了鮮美的湯汁,鮮香盈滿口腔。
少年頓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江安瞳一臉興奮:“對吧對吧,我就說很好吃。”
溫時因吃東西很安靜,低下頭,一言不發的,像個乖巧的小朋友。
江安瞳關掉了拍照音效,偷偷摸摸地對着他的腦袋拍了一張,然後心滿意足地放下手機吃飯。
溫時因小口小口地喝完海鮮粥,擡起頭看見少女用筷子敲了敲空碗,拿着手機自拍。
見人吃完,江安瞳把盤子裏的兩塊糯米糕推給他:“諾,留給你的,甜的。”
少年垂眸盯着盤子裏奶黃色的糕點,裏面透出一點鮮紅的棗子色,散發着香甜的味道。
鮮少有人記得他喜歡吃甜的。
或者說。
沒什麽人覺得他會喜歡吃甜的。
第一個關注到的竟然是一個看上去什麽都無所謂,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他彎了彎唇,默默吃掉了那兩塊糯米糕。
很甜。
但是一點都不膩。
吃完早飯,兩個人走出早餐店。
太陽緩緩升起,把這條巷子照得亮堂堂的。
小街巷一排過去,家家都是忙碌的身影,大人招呼着客人,小孩兒嘻嘻哈哈地跑上跑下。
陽光照在瓦房上,照在門邊打哈欠的貍花貓上,照在每個人身上,照出幸福的煙火味。
江安瞳一邊走,一邊伸了個綿長的懶腰。
她看了眼周圍,讓溫時因站在這裏等她一下,自己鬼鬼祟祟地溜進巷子裏。
幾分鐘後,自行車鈴铛作響,少女踩着自不知道哪裏來行車,晃晃悠悠地穿過巷子,頭頂的編織草帽飛上天,慢悠悠地打了個轉兒,然後緩緩落在溫時因手裏。
江安瞳腳撐着地,停在少年身邊,從他手裏拿過帽子重新戴在頭上,她指着後座,朝他揚了揚眉:“小爺我帶你。”
溫時因面無表情,仿佛在說:你在做夢。
江安瞳努努嘴,就此作罷,她又按了兩下車鈴,一腳踩出去,棕發在身後飄揚,黃旗子高舉過頭頂,聲音被打碎在風裏。
“蕪湖,真可惜,那小爺我自己溜一圈,回來帥死你!!!”
只一秒,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溫時因扶額,他垂下頭,莫名地笑了。
太鮮活了。
他突然有點慶幸自己選擇跟着她逃出來,在海邊吹晚風,躺在沙灘上睡一整晚,醒了在街邊小巷子裏吃碗熱騰騰的早飯。
而不是困在那個逼慫的空間裏,被禁锢在壓抑的談話下。
巷尾的貍花貓走過來蹭了蹭他的腳,喵喵叫了兩聲,黏着他不肯走。
溫時因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小貓的腦袋。
一人一貓蹲在路邊,有種少年與貓的歲月靜好。
江安瞳悠閑地踩着車溜了一圈,回來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少年柔軟的碎發搭在額前,伸出的一截手臂修長,腕骨突出,手指輕輕地撓着貍花貓雪白的肚皮。
她的腦子告訴她現在應該拿出手機拍照。
于是又是咔嚓一張。
一只白皙的腳踝停在溫時因面前,垂下的橙色裙邊綴着花邊,他擡頭,看見少女豔麗的眉眼在陽光下透着淡淡的光。
他站起身來,瞥見自行車花籃多了一束花。
江安瞳從裏面抽出一枝鮮豔的花拿在手裏搖了搖。
“路上遇到的一個小姑娘在賣花,然後我就全買了,”她說,“就當是給車主人的租費吧。”
她把車子推進巷子裏,還了車。
他們回到附近的商場,攔了輛車,江安瞳報了個地址,一路坐到鐘缇江都。
江安瞳姨父在鐘缇江都有一套中式合院空着沒人住,倒是給她鑽了空子。
前院中心開了個圓形的荷花池,四周種滿蘭花,牆面雕镂,大門拱形。
有人按時會來打理,進了門有侍者幫忙把一袋藥遞了過來,是之前在亭州開的。
她接過藥丢給溫時因,囑咐他按照醫生的話按時給手臂上的傷上藥,什麽時候吃胃藥,然後轉頭撲進沙發裏,抓起桌上的遙控器把電視打開,随便找了部鬼片看。
溫時因坐在一旁自己默默地上藥。
空調開的很低,江安瞳縮在毯子裏聚精會神地盯着屏幕。
他收拾完東西問了句:“什麽時候回去?”
毯子裏的人探出腦袋看了他一眼,然後幽幽道:“這裏住一晚,然後明兒早上回去領罰。”
他點點頭,沒再多問。
晚上江安瞳讓人給了溫時因一套新衣服,白短袖,黑色運動褲,他知道讓他穿成這幅度假的樣子回學校他肯定不願意。